証治準繩‧雜病
王肯堂的《証治準繩》是明代醫學的集大成之作,其第五卷《雜病》尤其內容豐富,系統地梳理了當時各種複雜疑難病症的診療之道。作為一部對後世影響深遠的醫學典籍,它不僅集錄了明以前各家的學說與方論,更融入了作者王肯堂(字仲陽,號一齋)的臨床經驗與獨到見解,為中醫雜病的辨證論治提供了重要的「準繩」。
王肯堂,這位生於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卒於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的明代醫學家,並非一開始便專事醫道。他在《自敘》中坦陳,早年曾懷抱「不為良相,願為良醫」的古志,因目睹母親病危而立志學醫,並在初期取得了顯著療效。然而,科舉仕途一度使他暫停了醫學的深入鑽研。直至他中進士、入翰林,經歷仕途的波折與歸鄉之後,方才重新拾起岐黃家言,並投入畢生精力進行醫學研究與實踐。這種先儒後醫的經歷,使得王肯堂的醫學思想既有深厚的學術根基,又體現出經世致用的關懷。他著書立說的目的,正如《自敘》所言,是希望能將救人濟物的經驗與方法,傳之天下萬世,使更多人受益,而非僅限於一時一地之診治。
《証治準繩》全書十卷,涵蓋了內科、外科、婦科、兒科和雜病五個主要醫學領域。此書於萬曆二十年(1592年)成書,是王肯堂醫學思想與實踐的結晶。在五個部分中,《雜病》卷是內容最為繁多、涉及病種最廣的部分,它幾乎囊括了除婦、兒、外、傷科之外的各種複雜內科疾病。根據書籍介紹,《雜病》卷收錄了瘧疾、中暑、痢疾、黃疸、水腫、癰疽、瘰癧、癲狂、小兒疳積等多種典型雜病,以及從提供的文本片段中可見的諸中門(如中風、中氣等)。
《証治準繩‧雜病》最為獨特且貫穿全書的精髓,在於其書名「証治準繩」所揭示的方法論。王肯堂在《自敘》中詳細闡述了醫學辨識的「五科七事」框架:即脈、因、病、証、治為五科,而「因」又可分為內、外、亦內亦外,與其他四科合為七事。他指出,過去醫者常因辨識不清,未能精確掌握「証」與「治」的關係而導致誤治,使得許多病人未能倖免於難。因此,《証治準繩》特別「言証治獨詳」,旨在為醫者提供辨証論治的規範和依據。他將「準繩」比喻為木匠使用的工具,強調它只是輔助達到「平與直」的手段,而醫者真正的能力在於「心目明」,能夠靈活運用準繩,而非死守教條。他深知「守死句而求活人」的危害,告誡後學不可將書本知識當作僵化的鐵律。
具體到《雜病》卷的內容呈現,書中對每一類雜病,通常會先闡述其病因病機,繼而列舉詳細的症候表現(「証」),最後提供相應的治療方法及方藥(「治」)。從提供的「諸中門」和「中風」部分可見其論述的細緻入微。例如,對於驟然仆倒的「卒中暴厥」,書中首先引述經典,指出其與「火性速疾」有關,但治療上卻非一味寒涼,體現了「甚者從治」的變通思想。接著,它區分了俗傳的中風、中氣等類別,並提供了急救的開竅、化痰方法,如蘇合香丸、三生飲、稀涎散、碧霞散等,甚至詳細描述了在口噤無法進藥時的應急措施(如吹藥入鼻取嚏)。更重要的是,書中對不同預後徵兆(如口開手撒遺尿)進行了提示,並給出了虛極陽脫時的搶救方法(如大劑參耆、艾灸臍下),體現了臨床應變的重要性。
在論述「中風」時,王肯堂採納並發展了金元醫家李東垣的理論,將中風區分為中血脈、中腑、中臟三個層次,這比傳統單純以痰火論治的觀點更為深入和系統。他引述《靈樞經》關於偏枯與痱病的論述,巧妙地將經典理論與臨床分型相結合,認為偏枯邪在分腠(淺),類似於邪中腑,而痱病邪入於裡(深),類似於邪中臟。對於不同層次的中風,書中提供了具體的治療策略和方藥。例如,中血脈有六經形症者,根據太陽、陽明、太陰、少陰等經的症狀不同,在小續命湯的基礎上進行加減,甚至詳細到具體的針灸穴位。對於中腑有便溺阻隔者,推薦三化湯或麻仁丸通利。特別是對於邪中腑但無外邪形症、內無便溺阻隔,僅表現為手足運動不利、語言障礙者,王肯堂提出了「血弱不能養筋」的病機,並選用大秦艽湯養血榮筋,這體現了他對中風複雜病機的細緻辨識。對於內外皆有邪氣者,強調先解表後攻裡;邪氣已除後,則以愈風湯善後。書中還明確指出了中臟痰涎昏冒的治法(如至寶丹),並針對中血脈、中腑 cautioned against using overly芳香走竄的藥物(如龍腦、麝香)以免引邪深入骨髓。這種層層深入、有理有據、兼顧不同情況的論述方式,極具條理性與實用性。
除了詳細的辨證論治,書中還強調了對病情深淺、預後的判斷,以及在治療過程中「不可失於通塞」的原則,即需要根據病情或以汗法,或以通利之法,靈活運用,以期達到清濁自分、榮衛自和的目標。這種強調變通而非固守的思路,正是王肯堂「心目明」使用「準繩」的體現。
《証治準繩‧雜病》的成書與流傳,也反映了當時醫學發展的狀況和醫書出版的歷程。王肯堂在《自敘》中提到,雜病部分的論與方是首先成稿的,這可能說明了當時雜病作為臨床中最常見、最複雜的病類,是作者首要關注和整理的對象。然而,著作浩繁,付梓不易,早期是靠著周鶴陽等人的資助才得以問世並流傳。到了清代,此書依然備受推崇。程永培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為此書作《序》,記述了他因為善本難求,耗費十餘年進行反覆校勘並重新刊刻的過程,這足見《証治準繩》在當時的廣泛流傳及醫界對其價值的認可。程永培在序中更從儒家「格物致知,窮理盡性」的高度來評價醫學,並讚揚王肯堂的濟世之心,認為醫學是關乎人生命安危的至要之事,這也反映了當時一些士人將醫學視為「小道」的偏見已有所改變,轉而將其視為一種高尚且需要深厚學養的事業。
總體而言,《証治準繩‧雜病》是明代中醫雜病學領域的一部集大成且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它在繼承《內經》、《傷寒論》等古典醫籍及金元以降各家學說的基礎上,對各種雜病的証候、病機、治法進行了系統而深入的闡述,提供了豐富的方藥選擇和臨床實踐指南。其核心價值在於建立了以「証」為核心的辨證論治體系,並通過「五科七事」的框架提供了一套清晰的診斷與治療思路。書中對病機的探討深入細緻,對症候的描述全面具體,對治法的選擇靈活多樣,且不乏作者個人的臨床經驗與變通思想。清代醫學家張景岳在其《醫學源流論》中讚譽此書「集諸家之大成,為諸家之冠冕」,是對其歷史地位和學術價值的極高評價。
儘管時代變遷,部分具體論述或方藥用法需要結合當代醫學知識進行辯證看待,但《証治準繩‧雜病》所體現的系統性、條理性、精準辨證的精神以及強調醫者靈活應變的思想,至今仍對中醫臨床和教學具有重要的啟發和借鑒意義。它不僅是一部實用的臨床參考書,更是研究明代乃至以前中醫雜病學發展史的重要文獻。這部書的價值,正如其名所示,為後學提供了一把辨識病症、選擇治法的可靠「準繩」,引領醫者在複雜的疾病面前,能夠更加清晰、準確地找到診療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