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治通義
《藥治通義》,此部中醫古代典籍,乃日本江戶時代後期著名醫學家丹波元堅所著。成書約於清朝中期的十九世紀,共十二卷,是一部深入探討藥物治療理論的專著。丹波元堅曾遠赴中國學習,深受中華醫學薰陶,融會貫通歷代醫家之精髓,並結合自身長年的臨床經驗與研究,編纂成此書。其內容涵蓋廣泛,系統地論述了中醫用藥的核心原則、方法,方劑的配伍與組成,以及汗、吐、下、清、溫、補等重要治法的要旨。此外,對於藥物的各種劑型、精確分量、服用方法、貯藏保管乃至外治法,皆有詳盡的闡述。
本書體例獨特,每篇開篇皆引述歷代著名醫家的原文,繼而輔以作者丹波元堅的按語。這種結構不僅彰顯了作者對傳統醫學的深厚學養與尊崇,更藉由其獨到的按語,展現了批判性的思考、觀點的闡發或補充,為後學者理解古籍、掌握用藥精髓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與指導。這種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再加以個人見解的論述方式,使得全書不僅是知識的彙集,更是思想的傳承與創新。
從書中卷一的幾個篇章,便可窥見《藥治通義》論藥治學的深度與廣度,以及其所強調的醫學智慧核心——「權變」與「中和」。
首先,〈用藥勿偏執〉一篇,直指醫家臨證的大忌。文中引述俞守約、張隱菴、許魯齋、繆仲淳、李念莪等多位醫家之言,力陳用藥偏執之害。俞守約強調良醫應「量人之虛實,察病之陰陽,而後投以湯劑,或補或瀉,各隨其證」,駁斥當代醫者或偏好熱藥、或偏好涼藥的執見。張隱菴則以「中庸之道」喻醫理,認為「虛者補,實者瀉,寒者溫,熱者涼,自有一定之至理」,偏於溫補或涼瀉皆非中庸。許魯齋論元代劉完素、張從正、李杲、朱震亨四大家時,已指出單守一家之弊,或失之畏葸不前,或失之疏暴傷正,認為能「用二家之長,而無二家之弊,則殆庶幾乎」。丹波元堅在按語中進一步闡發,認為天下之事最忌偏執,而醫道尤甚。蓋因人身稟賦、疾病變化、時地環境皆千差萬別,故藥之補瀉溫涼、治之擒縱緩急,絕不能「舉一而廢百」。他批評後世醫家或謂元氣轉薄專宜補養(如繆仲淳、李念莪之說,但丹波元堅的祖父已為文駁斥此說),或謂病皆有毒專宜攻伐,這些偏頗之見皆是執一而失之全。此篇旨在告誡醫者,必須破除門戶之見,擺脫個人偏好,以患者具體病證為依歸,靈活運用藥物,才能避免貽害。
其次,〈用藥有四時之辨〉篇,論述用藥當順應自然界四時之氣化。繆仲淳的原文闡明春生、夏長、長夏化、秋收、冬藏的氣化規律,以及人身氣血如何隨之流通變化。順應時令用藥,如「春溫夏熱,元氣外泄,陰精不足,藥宜養陰;秋涼冬寒,陽氣潛藏,勿輕開通,藥宜養陽」,此乃因時制宜,補不足以和其氣的「變中之常」。然而,更為精微之處在於「舍時從證」與「舍證從時」的權變思想。繆氏舉例,陰虛之人雖值隆冬,若陰精虧竭不能制火而外熱,反需養陰;陽虛之人雖逢盛夏,若陽氣不足不敵風寒而灑淅,仍需溫補。此即是「舍時從證」。反之,素體血虛之人不利苦寒,一旦中暑暴注,則需「舍證從時」,暫用黃連滑石以泄熱。丹波元堅在此篇的按語雖簡,卻點明了繆氏論述的「特得款要」,即在於強調用藥不僅要考慮普遍的時令規律,更要根據個體差異和具體病情,審時度勢,靈活變通,以合乎權變之理。
再者,〈用藥有方土之宜〉篇,深入探討地域差異對體質和疾病的影響,以及用藥應如何適應。孫思邈《千金方》已有隨土地用藥輕重之說。俞守約則從南北差異論證,北方風氣渾厚,稟賦雄壯,宜攻伐外邪;南方地濕氣薄,體質柔脆,宜保養內氣。徐洄溪更為細緻地分析,西北與東南之人氣體差異,導致其受風寒後所需藥物劑量與性質不同。他強調「入其境,必問水土風俗,而細調之」,甚至一縣之中風氣亦有迥殊。丹波元堅的按語引述《內經》「異法方宜論」和「五常政大論」的高下溫涼之辨,認同諸家觀點。更以親身觀察為例,提及琉球信使來朝時,不適應當地寒凍氣候頻繁生病,而彼國醫者固守其地辛溫之法,導致多數病者不治身亡。此例證鮮明地說明,醫者若不明方土之宜,罔顧地域差異,僅憑一己之見或慣用之法,「篤信邈焉絕域之術」,套用於異地之人,其為害之烈。「人入他鄉,必為風土所移」,此乃醫者必須審慎考察的重要因素。
最後,〈用藥有貴賤之別〉篇,從社會階層角度論述用藥的差異性。寇宗奭指出「貴豪之家,所養既與貧下異。憂樂思慮不同。當各遂其人而治之」,批評後世醫者忽略此節。李念莪則詳細分析富貴與貧賤之人在勞動方式(勞心vs勞力)、飲食(膏粱vs藜藿)、居處(廣廈vs茅茨)等方面的差異,進而導致體質稟賦不同(中虛筋柔骨脆vs中實骨勁筋強,藏府嬌vs藏府固,玄府疏易感外邪vs腠理密難乾外邪)。因此,富貴者多宜補正,貧賤者多利攻邪。但他隨即強調,這只是一般趨勢,並非絕對。貧賤者亦有宜補,富貴者亦有宜攻,最終仍須「以方宜為辨,稟受為別,老壯為衡,虛實為度」,不能膠於居養一途而概施治療。此篇再次體現了中醫學「因人制宜」的精神,治療必須全面考量患者的具體情況,包括其生活環境、社會狀態,而非僅僅著眼於疾病本身。
綜觀卷一這幾個具有代表性的篇章,《藥治通義》的核心思想呼之欲出:即用藥之道,首重「不偏不倚,靈活權變」。醫者必須跳出固定的思維模式和狹隘的門戶之見,全面審視患者的病情、體質、年齡、性別,更要考慮疾病發生的時間(四時)、地點(方土),甚至患者的生活方式和社會背景(貴賤)。所有這些因素交織影響,共同構成了疾病的複雜面貌。丹波元堅藉由引述古籍,再結合自己的按語和臨床體悟,反覆強調醫道是「因證以治病」,是「隨地制宜」,是「舍時從證」,是「捨證從時」,是「因其虛實而藥之」,是「以方宜為辨,稟受為別,老壯為衡,虛實為度」。這一切都指向中醫治病必須具備的整體觀念和變通智慧。
《藥治通義》作為一部系統性的藥治理論著作,其價值不僅在於整理和闡述了歷代醫家的用藥經驗與原則,更在於丹波元堅在承襲傳統基礎上的深入思考與獨到見解。他對偏執的批判,對時、地、人等因素對用藥影響的細緻分析,特別是通過按語展現的辨證思維,使其超越了一般的醫籍彙編,成為一部具有重要學術價值和臨床指導意義的著作。本書在日本被奉為經典,列為醫學院必修,足見其在東亞醫學界的崇高地位;在中國亦受到廣泛關注,並有譯本流傳,證明了其思想的跨國界影響力。對於學習和研究中醫藥治療學而言,《藥治通義》無疑是一部值得深入研讀的寶貴文獻。其所倡導的全面、辯證、靈活的用藥觀念,至今仍是指導臨床實踐的金科玉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