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論篇
《尚論篇》:追溯仲景奧義,重塑傷寒體系
喻昌的《尚論篇》,作為清代醫家深入研析張仲景《傷寒論》的一部重要著作,不僅是對經典的傳承,更是一次大膽的批判與革新。此書的問世,在《傷寒論》傳承數百年、歷經諸家編校註釋、體系漸顯紛繁蕪雜之際,如一聲清越之音,直指前人缺失,力圖撥開迷霧,重顯仲景立法本義,對後世傷寒學說產生了深遠影響。
《尚論篇》原名《尚論張仲景傷寒論》,喻昌撰。書名中的「尚論」二字,體現了作者追慕古人、評價古學的態度。喻昌自序中開宗明義,感嘆世道日降、醫術不振,究其原因,在於古人醫道之精髓已晦。他認為,《黃帝內經》、《靈樞》、《素問》乃至仲景《傷寒論》等經典,蘊含著「自然之理」,是從「無文之文」中體悟出的「畫前之卦」,非後世泛泛之輩所能輕易觸及。然而,經典的傳承過程中,後人知見的雜入,反使「天苞地符」的聖言淪為「塵飯土羹」。因此,他「杜門樂飢,取古人書而尚論之」,目的在於追求精神與古人潛通一脈,在醫理上「冥入無垠」,達到「天然感召,泯絕思議」的境界,以期「重開生面」,使讀者「快然覺無餘憾」。這種「尚論」的態度,不僅是文字的解讀,更是對古人思想體系的深入探討與重新評價。
喻昌的《尚論篇》寫作,很大程度上是基於對《傷寒論》傳承史中諸家編校和註釋的不滿與批判。他特別點名批評了晉代王叔和的編次,以及宋代林億的校正和成無己的詮註。在喻昌看來,《傷寒論》原書十六卷,至晉代已部分亡佚,王叔和雖收集編次成二十二篇,並附以己意,但其「苟簡粗率」,「非作者本意」。叔和的編次雜亂無章,將「蔓引贅辭」的《序例》置於篇首,又將一些與六經辨證體系不符的內容(如溫病、合病、並病、壞病、過經不解、差後勞復、陰陽易等)穿插或並列於六經之中,使得讀者難以把握仲景的原貌和精髓。他形象地將叔和的編次比作「碎剪美錦,綴以敗絮」,認為這導致了「黃岐一脈,斬絕無遺」,「千古疑城,莫此難破」。
而宋代的林億和成無己,雖然在《傷寒論》的流傳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喻昌認為他們「過於尊信叔和」,未能辨別仲景與叔和原文,甚至將叔和的內容混編為仲景之書。最令喻昌詬病的是,他們將原本屬於附屬性質的《平脈辨證》和《序例》提至全書最前面,脈法成為第一卷,序例成為第二卷。這種「先傳後經」、「綱領倒置」的做法,在喻昌看來是「畫蛇添足,買櫝還珠」,使得仲景「煌煌聖言,千古無色」。他直言:「是二家羽翼叔和以成名,比以長君逢君,無所逃矣。」並認為他們的註釋也多有錯誤。正是基於這種對前人編校體系的徹底否定,喻昌才感到有必要「直溯仲景全神」,重新梳理和編排《傷寒論》的內容。
在結構編排上,《尚論篇》主要參考了明代方有執的《傷寒論條辨》,並在此基礎上有所創新和補正。方有執《條辨》的一個重要貢獻在於刪去了王叔和的《序例》,回歸了仲景原文,這一點得到了喻昌的讚賞,稱其「大得尊經之旨」。然而,喻昌認為方有執「未免失之過激」,且在具體編次上仍有不足之處。
喻昌在自己的體系中,首先確立了一個統攝全書的大綱:以四時不正之氣傷人為主病。遵循方有執的論點,他強調「冬傷於寒,春傷於濕(溫),夏秋傷於暑」是四時外感病的主軸。其中,尤以「冬月傷寒」為綱中之綱,因為他認為春夏秋感受的溫、熱、濕邪,其辨證論治可以從冬月傷寒的法則中「引伸觸類」,觸類旁通。這體現了仲景「尋余所集,思過半矣」的思想,即仲景的傷寒法是基礎,可用於指導其他外感病。
在冬月傷寒這一核心部分,喻昌沿用六經辨證體系,但對其編次和內部組織進行了調整。他將六經又細分為層層遞進的綱領:傷寒六經之中,以太陽經為大綱;太陽經中,又以風傷衛、寒傷營、風寒兩傷營衛為大綱。他將太陽經的條文按照這些核心病機進行細繹和編排,力求條理清晰。對於《傷寒論》中的其餘原文,他則讓六經各自為篇,避免了叔和那種六經內容混雜、非六經內容亂入六經篇章的情況。
此外,喻昌對非六經核心內容的處理也體現了他的體系化思想。他將在叔和體系中零散或與六經並列的「合病、並病、壞病、疾病」四類,歸屬於「三陽經末」,作為三陽病傳變或複雜情況的討論;而將「過經不解、差後勞復、陰陽易」等內容,附於「三陰經末」,討論病勢的轉歸、回復期和特殊情況。這種編排方式,使得原先看似無序的內容,在喻昌的體系下有了邏輯上的歸屬,條理更加清楚,體現了「提綱挈領」的特色。
根據書籍介紹,完整的《尚論篇》共八卷,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為《尚論篇》,即上述主要論述傷寒六經辨證要點的部分。這部分是全書的核心,確立了喻昌的辨證體系和編次原則。第二部分為《尚論後篇》,共四卷,內容是對《尚論篇》的補充與擴展。這部分不僅繼續討論傷寒的相關內容,更將範疇擴大到溫證、真中風、小兒諸症,以及各種方劑(如太陽陽明方、陽明少陽方、三陰及各證方)的分類與運用。特別是溫證的討論,喻昌在自序中提到他對春溫一症「另闢手眼,引《內經》為例,曲暢厥旨」,顯示了他對溫病獨立性的認識,儘管他強調仍是「不敢於仲景論外,旁溢一辭」,嘗試在仲景框架下解釋溫病。這部分內容豐富了外感病的辨證體系,並將傷寒理論應用於更廣泛的病症,展現了仲景學說的普適性。第三部分為《尚論附錄》,收錄了喻昌對《傷寒論》的其他相關論述。儘管介紹中未詳述附錄內容,但通常應包含作者對原文的進一步闡發、對特定病證的見解或與傷寒相關的其他學術討論,是作者思想體系的補充。
總結而言,《尚論篇》的價值,首先在於其對《傷寒論》傳承史的深刻反思與批判。喻昌敢於直面王叔和、林億、成無己等權威人物在文本編校上的失誤,為後人研究《傷寒論》提供了重要的歷史視角,促使學者重新審視現行版本的可靠性。其次,它提供了一種新的、更加系統和邏輯化的《傷寒論》閱讀和學習體系。通過確立「冬傷於寒」為綱,並在六經內部層層設綱,以及合理歸類非六經內容,使得複雜的傷寒理論變得相對清晰易懂。第三,本書不僅限於傳統傷寒,還將討論擴展到溫病、中風等相關疾病,並對方劑進行了分類整理,體現了傷寒辨證論治思想的廣泛應用價值。喻昌的「尚論」方法,強調從自然之理出發,追求醫理的神髓,而非文字的表面,這種治學態度對於後世研習中醫經典具有啟迪意義。
當然,任何對經典的重新詮釋都可能存在不同的觀點。喻昌對前人的批判極為尖銳,其自身的編排體系也未必能完全還原仲景原貌(畢竟原貌已難考證),但這種批判精神和體系建構的嘗試,極大地推動了《傷寒論》的研究。清代醫家對傷寒學說的研究極為深入,形成了眾多流派,《尚論篇》無疑是其中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對後世的傷寒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為後來的學者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研究方向。現存多種清刻本,也證明了本書在當時的廣泛流傳和學術地位。喻昌通過《尚論篇》,不僅「尚論」了仲景,也為後世「尚論」經典樹立了一個批判與創新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