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奧旨
《洞天奧旨》,這部由清代醫學家陳士鐸所著的十六卷外科專著,不僅是清代外科學領域的重要著作,更因其獨特的理論視角與源流敘述,在中醫醫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此書於康熙甲戌(1694年)刊刻問世,又名《外科秘錄》,托名得自「岐伯天師」及漢代張仲景的親傳口授,為其內容蒙上了一層神祕且權威的色彩。透過研讀本書的序、凡例及卷一的開篇,可見作者陳士鐸對於當時外科醫學現狀的深切憂慮,以及他欲以「洞天」真傳扭轉時弊的宏願。
作者陳士鐸自述其性喜刀圭(醫學),早年著力於內科經典如《素問》、《靈樞》、《難經》等的研究,並已積累了數十卷的著作,如《六氣新編》、《辨證錄》等,可謂著作等身,對醫理探究甚深。然而,他對外科醫學的現狀尤感痛心。在序中,他嚴厲批評了當時的外科醫家:一是相關著作相對稀少(不及內科之什一);二是許多從業人員將外科疾病視為獨立於內科、與臟腑無關的局部病變,因此不重視診脈辨證,不審視陰陽虛實、氣血順逆,而是草率地濫用刀針割裂,或妄施攻伐峻劑,導致輕症變重、重症變危,甚至死亡。更有甚者,不乏奸詐之徒利用患者恐懼,故作危言,延誤病情以射利。陳士鐸認為,這些問題的根源在於「不學」,或者說,學術源流不正,未能得傳真法。
正是在這種對時弊的深切痛憫下,陳士鐸寫作了《洞天奧旨》。書名「洞天奧旨」本身就暗示了其學說的非凡與深奧,非同尋常,是源於「洞天」的秘密傳承。作者在序中詳述了他得傳的奇遇:康熙丁卯(1687年)秋,他在燕市(北京)偶遇岐伯天師,與之論醫五個月,盡得臟腑經絡、陰陽色脈、氣血順逆、邪正虛實、寒熱異同之奧,並得傳方術,試之多驗。數年後,康熙癸亥(1693年)冬,他再遊燕市,因目睹太多瘡瘍壞症被世醫誤治致死,故決心將所得真傳付諸外科。此次再遇,竟是與岐伯天師及漢代張仲景一同相會,二位「仙真」將其外科秘奧盡數傳授。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敘事,是陳士鐸賦予《洞天奧旨》超越凡俗醫書地位、確立其權威性的重要手段。他明確表示,本書所談醫理用藥,無非「洞天之傳」與「二仙秘密真傳」,迥異於時醫的治法。
《洞天奧旨》全書十六卷,結構清晰,層層深入。卷一至卷四構成全書的總論部分,如同內科經典前的理論基礎篇。在凡例中,作者特別提到,這部分內容是基於岐伯天師對《靈樞》、《素問》中關於癰疽論述的詳盡闡發。這部分重點討論瘡瘍的病候、診法以及總體的用藥原則。開篇的「瘡瘍標本論」即直指本書的核心理論之一:外科疾病雖然表現於外在的肌膚,但其根本(本)卻在於內部的臟腑功能失調和毒邪蘊結,外在的瘡瘍只是標。他批判世人「謂瘡瘍生於肌膚,何必問其臟腑」,強調「外生瘡瘍,皆臟腑內毒蘊結於中,而發越於外也」。因此,診斷時絕不能只看外候,必須深入探究其內在的病因病機。
本書在診斷學上的獨到之處,尤其體現在對經絡和陰陽的重視。作者認為,瘡瘍的發生部位與其所屬的經絡密切相關(「先看其生瘡於何處,糸何經部位」),而經絡的病變本質上反映了臟腑的失調。因此,治療瘡瘍必須辨明經絡,做到「經絡為病,當以經絡治之」。同時,他強調辨識疾病的陰陽屬性至關重要,「外科治病,貴識陰陽;陰陽既明,則變陰變陽之異,何難辨別?」陰陽的辨識貫穿於疾病的始終,從初起、發展到轉歸,陰證與陽證的表現截然不同,治法也應天差地別。這種將外科疾病置於整體醫學理論框架下進行辨證的思路,正是本書有別於當時僅注重局部外治的關鍵所在。
在治療原則上,《洞天奧旨》最為人稱道和具有獨到見解的是其用藥風格和對刀針的態度。作者在凡例中明確提出,與世俗外科「專尚刀針」不同,本書(源自天師傳承)「惟主內消,不喜外刺」,因此方中「內消居多」。他解釋說,這並非畏懼使用利器,而是基於對疾病病機的深刻認識。瘡瘍固然常因火毒所致,看似宜用攻瀉,但若一味攻瀉,則容易損傷氣血,導致「未潰者火毒難於消化,已潰者肌肉艱於斂收」。因此,本書倡導「必用補為主,而佐之攻瀉之味,則轉易奏功」,認為天師所傳之方「補多於攻」,而自己所採納的方劑也「攻輕於補」。這種「補」與「攻」結合,甚至強調「補」在主導地位的治法,與傳統外科常採用的托、毒、消、潰、斂等法中偏重攻邪、排毒的思路有所不同,體現了作者對於正氣在瘡瘍治療中作用的重視,認為扶助正氣是驅邪、化毒、促進痊癒的根本。
對於外科賴以成名的刀針之術,陳士鐸的態度十分審慎,甚至可謂是批判性的。他認為「凡用刀針者,皆救敗之法也。天師所最忌,故方中無傳」。這句話極具顛覆性,將刀針從治療成功的手段降格為「救敗」的不得已之法。他認為,如果能做到「治之早且重」(此處的「重」結合前文補多於攻,可能指用藥力量,而非簡單的攻伐),使毒邪盡散,則肌肉自生,根本無需刀針。他批評那些不學無術的醫家,因為無法通過內治化解病變,才不得不藉助刀針,而用之不當反而加重病情。儘管如此,作者也非完全排斥刀針,他在凡例中說,考慮到瘡勢大橫、潰爛瘀肉的情況,若不及時刺割,惡毒可能沖潰,反害肌肉,導致敗壞,故「採前賢善用刀針良法附諸篇後,佐天師之未逮也,非過炫奇」。這顯示了作者在堅持其內治為主、不尚刀針原則的同時,也顧及臨床實際的複雜性,對前人經驗有所吸納,但明確其是輔助或應急手段,而非核心治法。
除了理論部分的深入,《洞天奧旨》卷五至卷十三則具體分門別類地記述了150餘種外科、皮膚科以及外傷疾病的診治方法,內容廣泛,涵蓋金刃傷、跌打損傷、蟲獸咬傷等多種類型。這部分是本書的臨床實踐核心,將總論中的理論應用於具體的病症。最後的卷十四至卷十六則是方劑的選錄,既有據稱源自「洞天」和「二仙」的秘傳方,也有作者祖父家傳的驗方(「祖父安期公,生平頗好方術,遊蜀遇峨嵋山羽士,傳有秘方」),以及作者從廣泛搜集中採納的各家外科良方(「採其論之至正、方之最驗者」)。作者對這些選錄方的信心十足,稱其「無證不備,無方不神」,「百試百驗,可信可師」,認為這些方劑是「急治良方」,能「轉敗尤速,而取勝更神,萬無一失」。
《洞天奧旨》的凡例中還包含了一些重要的治療注意事項,如強調「瘡瘍貴在急治」,因為初起時「正氣未傷,邪氣易散」;重申「瘡瘍外發,皆由臟腑內虛」,故需「察外知內」;提醒對看似微小的瘡癤也要慎重對待,以免變生非常;特別指出陰癰、陰疽等疾病的形成原因(驕恣鬱怒、縱酒貪花、頻服熱藥等),以及其治法需用「大劑化毒」,小劑無效;還提醒灸法雖神奇,但「自頸以上,萬不可輕灸,灸之多致死亡」,可見其臨床指導的細緻與謹慎。
綜觀《洞天奧旨》的整體內容與思想,陳士鐸試圖構建一個基於整體觀念、強調內治、重視辨證論治的外科學體系。他挑戰了當時僅注重局部外治的風氣,將外科疾病與人體內部的臟腑氣血、經絡功能緊密聯繫起來,強調從根本上調理整體,通過內藥化解外邪。他對刀針的保留態度和對補法的偏愛,體現了一種更為溫和、注重扶持正氣的治療理念。雖然其學術源流的敘述帶有神話色彩,容易引起爭議,但這種敘事手法在中國古代醫書中並非孤例,往往是為了提升學術地位、強調其理論的獨創性和超越性。無論其源流真偽如何,《洞天奧旨》所提出的強調辨證、經絡、陰陽、內治、補法等觀點,確實豐富了中醫外科學的理論與實踐,對後世產生了積極影響。
總而言之,《洞天奧旨》是一部充滿思想深度和臨床廣度的外科專著。它不僅詳細記錄了各種外科病證的治療方藥,更重要的是,它為外科學提供了一個不同於當時主流的理論框架,將外科疾病視為全身氣血臟腑功能失調的外在表現,主張從整體、從內部著手治療。陳士鐸對時弊的針砭、對古聖先賢的推崇、對自身所得真傳的自信,以及其「救濟心懷」,共同塑造了這部風格獨特的醫學著作。儘管書中對刀針的態度可能在臨床上需要靈活變通,但其對辨證求本、內外兼治、扶正祛邪等中醫核心理念在外科學中的應用,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和臨床價值,是研究中醫外科學發展史不可繞過的一部重要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