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證略例
元代醫家王好古的著作《陰證略例》,是其醫學思想的重要體現,特別是在辨識與治療疑難病證方面的深刻鑽研。王好古,字仲陽,號一齋,生於金大定二十二年(1182年),卒於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經歷金、元兩代,是金元時期醫學「百家爭鳴」背景下的重要醫家。他幼年好學,博覽群書,尤精醫學,師承當時著名的醫家張潔古(張從正),並從學於李東垣(李明之),盡傳其學。這種兼承不同學派的背景,賦予了王好古獨特的醫學視野與融會貫通的能力,使得他在繼承前人學說的基礎上,更能針對臨床實際問題進行深入探討。
《陰證略例》一書,顧名思義,是專門針對「陰證」進行討論和闡述的著作。「陰證」在傳統中醫辨證中,通常指以寒、虛、鬱為主要特徵的病證,相對於以熱、實、亢為特徵的「陽證」。然而,臨床情況往往複雜多變,陰陽混雜、虛實夾雜、真假寒熱等情況層出不窮,其中尤以陰證假熱、或陽證見陰脈等疑似難辨之證,最易誤診誤治,危及生命。這正是王好古撰寫此書的核心動機與價值所在。
從書前的「序」與「祭神應王文」兩篇文字來看,王好古及其作序者(應為王好古的朋友或同道)都強調了辨別陰陽是醫學的根本。「序」中提到,醫家視證察脈,必本於陰陽,自軒岐以來諸書皆可考。張仲景的《傷寒論》更是集大成者,其法出於伊尹《湯液》,如同《易》之於數、《春秋》之於法,是萬世不易的經典。仲景論氣脈形聲,測臟腑經絡之微,無非是辨別陰陽、寒熱、有餘、不足,以判斷病情的生死轉歸。然而,在看似清晰的理論之下,臨床實際卻常常「混茫乎疑似之中,轇轕葛乎毫釐之間」,非精思入神、冥合造化者不能辨識。
序文對「叔世末流」的醫家進行了尖銳批評,認為他們多為「粗工庸人」,缺乏深厚的學養與理解力,僅能照本宣科,臨證時卻束手無策。更為嚴重的是,一些醫家僅憑經驗或偏見行醫,如序中所述,當時「承平貴人,挾朔方鞍馬勁悍之氣,加以膏粱肥濃之養」,體質偏於強壯,使用「剛劑」(熱性峻猛之藥)往往有效。部分醫家便「狃於此,以為人之為病皆然」,排斥陰證候不論,不分地域風土、個人稟受的差異,一律使用熱藥,這無疑是「心術之偏」,其弊足以「殺人」。序文將醫家的心術偏頗與儒者(如王安石)的偏頗相提並論,認為都會帶來嚴重危害。因此,序文強調,真正的醫者(和儒者)必須具備「天地中和之性」,學習聖人的「公恕之學」,心中不受利慾牽絆,方能達到「中和」境界,如同《中庸》所言,中和之境才能使天地萬物各得其所。這不僅是醫學的倫理要求,更是辨證論治達到精準無誤的內在基礎。
在這樣的醫學背景與理念下,王好古撰寫《陰證略例》的迫切性凸顯出來。他認識到,在所有病證中,「傷寒」是「人之大疾」,其變化最為急劇,而其中的「陰證」更是「毒為尤慘」。相較而言,陽證通常易於辨識和治療,即使熱深而出現厥逆(熱厥),也相對容易判斷。然而,陰證則「難辨而難治」。特別是寒盛於內,反而出現外熱假象(「陰候寒盛,外熱反多」),這種情況與四逆、脈沉細欲絕等典型的陰證表現不同,難以辨識。更為棘手的是,有的陰證脈象表現為「脈鼓擊有力,加陽脈數倍」,看似陽脈,實則「內伏太陰」,導致患者煩躁不安,甚至「欲坐井中」求冷,這更是「世之所未喻」的疑難情況。這些誤診的高發點,正是《陰證略例》要重點釐清的對象。
王好古為了解決這些難題,「積思十餘年」,廣泛考據自岐伯以來直至張潔古老人的學說,攝取其精要,並「附以己說」,最終釐定了三十餘條陰證的「略例」。這些條目不僅包含具體的證候描述,還有相應的用藥建議(有藥)、理論闡述(有論),以及關鍵的辨證要點(有辨),結構嚴謹,內容實用。他希望通過這本書,「將鋟以傳,以詔後學,且與天下衛生之君子共之」,普及正確的陰證辨識與治療知識,以挽救因誤診誤治而逝去的生命。
在「祭神應王文」中,王好古以更直接的方式表達了撰書的緣由和目標。他感嘆「濟世須醫,去疾先藥」,但現實中「泥小技作當塗」,不求醫學大經,導致臨證時面對複雜病情(虛實互見,寒熱交分,氣運加臨,脈候不應)束手無策,小小的差錯就可能導致巨大的錯誤,使得輕病變危重,重病致死亡,造成「夭橫盈郊,冤枉舉世」的慘狀。出於對這些無辜逝者的悲憫,他發憤「耽嗜數年」,將前聖的嘉言與自己的體會融為一體,形成此書,作為「後學之法則」。
雖然本書專注於傷寒中的「陰例」,但王好古並非割裂地看待陰證,而是將其置於傷寒大框架下,並結合內外因、體質等因素來分析。他提到,當今病者,得病原因有「內外之異」,症候表現「或不與經符」,脈色與方劑「或不與方契」,甚至「形候相若,似是而非」,這些都是「眾所共疑,莫之能辨」的難點。他的目標是通過此書,讓醫者能夠「不動聲色,蠲去疾疴」,使病患「皆康寧而得壽」。他謙遜地表示,書中或有遺漏,期望未來的賢者能夠修正補充。
書中具體的內容,從提供的「岐伯陰陽脈例」一章可見一斑。王好古對經典的理解和運用是其醫學思想的基礎。他引用《內經》、《靈樞經》關於人迎、寸口脈與足經、手經病變的關係,以及脈盛程度(一盛至四盛以上)對應的病位(少陽、太陽、陽明、厥陰、少陰、太陰)。他特別闡述了「格陽」(人迎脈盛四倍以上,陽盛之極,食不得入,格拒而吐逆)和「關陰」(寸口脈盛四倍以上,陰盛之極,溲不得通,關閉而不得溺)的概念,並引《正理論》為證。進一步,他解釋了「關格」之脈——人迎與寸口俱盛四倍以上,是陰陽不得相營,羸弱至極,預後不良,不僅表現為吐逆、不得溺,也包括「上而不欲食,下而不得便」。
值得注意的是,王好古將《內經》中的「關格」概念與其老師李東垣(易老)的「內傷之陰證」聯繫起來。這印證了他在繼承東垣學說的基礎上,對經典進行了個人化的詮釋和應用。他甚至對王冰(王注)對《內經》脈法注釋中的手足經問題提出了疑問並加以辨析,認為《內經》言脈,手足經脈皆有,而是否「躁」可作為區分手經脈的依據。這種對經典注釋的批判性思考,體現了他嚴謹的治學態度和獨立的醫學見解。通過闡述「關格」不僅限於典型的吐逆溺閉,更廣泛地包括飲食排泄障礙,他為理解某些複雜的內傷陰證提供了理論依據。這一條目的結尾點明「舉古人言外之意」,顯示他善於從經典文字中挖掘更深層、更廣泛的臨床意義。
隨後的「潔古老人內傷三陰例」開篇提及「人之生也,由五穀之精氣所化,五味之備,故能生形」,這直接引入了內傷學派重視脾胃、飲食與氣血生化的觀點。雖然提供的文本在此處中斷,但結合書名《陰證略例》以及王好古師從李東垣的背景,可以推測本書不僅僅是從外感傷寒的角度討論陰證,更將內傷因素納入考慮,探討脾胃虛弱、飲食不節等內傷引起的陰證,以及這些陰證在臨證中可能出現的複雜表現。金元時期,李東垣創立了著名的「脾胃學說」,強調脾胃乃氣血生化之源,認為內傷脾胃是導致多種疾病的重要原因。王好古作為其傳人,將這一思想融入對陰證的辨治中,是其醫學特色之一。他對「內伏太陰」導致看似陽證表現(如脈鼓擊有力、煩躁)的闡述,正是內傷脾土(太陰)陽虛、陰寒內盛,反而迫陽外越或擾動心神的一種表現,與李東垣的學說一脈相承。
總結而言,王好古的《陰證略例》是一部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醫學著作。它不僅繼承了《內經》、《傷寒論》等經典醫學理論,更融入了金元時期以李東垣為代表的內傷學派思想。本書的核心貢獻在於對臨床上難以辨識的「陰證」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和深入的剖析。王好古通過嚴謹的考證、細緻的辨析和個人的臨床經驗,釐清了陰證假熱、寒熱錯雜、陰盛格陽等複雜病機的診斷要點,提供了具體的證候、方藥、理論和辨證方法。他對當代醫家僅憑片面經驗或理論行醫、不顧患者體質與地域差異而濫用峻烈藥物的現象進行了批判,強調了醫者心術正直、學問精深的重要性。通過對人迎、寸口脈的闡述和「關格」概念與內傷理論的結合,他展現了對經典的獨到理解和靈活運用。
《陰證略例》的撰寫,是王好古「救物利生」悲憫情懷的體現,也是他為後學提供明確辨證思路的努力。在傷寒學說與內傷學說交融發展的金元時代,此書專門聚焦於極易誤診的陰證,為後世醫家辨識和治療複雜的寒證、虛證提供了寶貴的參考,對提高臨床診斷的準確性和治療的有效性具有深遠的影響。雖然篇幅不多,但其內容精煉,直指臨床關鍵難點,堪稱陰證辨治領域的經典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