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衛生方
《嶺南衛生方》是一部淵源流長、為嶺南地區醫學提供寶貴洞見的重要醫方著作。其輯錄者為元朝僧人繼洪,儘管書名上或有題為「宋·李璆、張致遠原輯」,然考諸史籍及書中前序,可知其真實成書及傳承情況頗為複雜。這本書的核心價值,在於它深刻剖析了嶺南(今日廣東等地)特殊的地理環境如何影響當地居民的健康,並針對由此產生的多發疾病,特別是瘴瘧,提出了有別於中原地區傳統醫學的治療原則與方劑。
從歷史傳承來看,《嶺南衛生方》並非一部一脈相承、毫無疑問的著作。書中〈校刻嶺南衛生方序〉明確指出,《宋史藝文志》載有李璆、張致遠的《瘴論》,並考證了二人的身份與履歷,但隨即指出他們並未在嶺南為官,質疑了「原輯」的說法,並辨析了與李濤著作名稱相似的混淆。這反映出,即使在較早期的版本,其源流已非全然清晰,或許「李璆、張致遠」是代表了宋代對嶺南瘴病有所研究的醫家或著作。而本書現存的版本,已非元代繼洪所輯的原始面貌。原書早已亡佚,目前流傳的多為後世的增補本,其中以婁安道(年代不詳)的增補本最為重要,還有日本校刻的復刻本及中醫古籍出版社的影印本。這漫長的傳承與增補過程,本身就證明了這本書的生命力與實用性,即便原著失傳,其核心思想與方劑依然被認為具有保存與推廣的價值。
書中的數篇前序,為我們理解本書的成書背景、價值觀念以及傳播歷史提供了豐富的線索。〈校刻嶺南衛生方序〉(日本天保年間)首先點出了醫學傳承中固守門戶、爭議不休的弊端,批評一些醫家或偏執於古代聖經(如張仲景),或膠泥於後世學說(如劉、張、李、朱),未能融會貫通、靈活變通。序中強調了「說不乖理,方不違義」,並提出讀仲景書但「未嘗守仲景之方,乃為得仲景之心」的見解,意在強調治病應得其法而非拘泥於具體方劑。這篇序的作者親歷了日本天保年間的疫病流行,見到許多醫家因未能辨識「上盈下虛及少陰證」而誤用汗下之劑,導致大量病患死亡,反觀使用溫補正氣之法則療效顯著。他由此反思治病必須考慮地域差異與病機變化,不能「以一定之法而待非常之變」。正是基於這種對靈活應變思想的推崇,他發現《嶺南衛生方》「頗得其三昧」,因此不遺餘力地搜求、校刻此書,以期息止醫界的門戶之爭,並將珍貴的嶺南醫學知識廣傳於世,批評那些「秘書」不傳的行為是「胡寧飽蠹魚不借人也」。
明代正德年間的〈原序〉(古田羅榮撰)從更宏觀的角度闡釋了《嶺南衛生方》存在的必然性與重要性。序中引述《內經》關於「四方風氣異宜」的論述,明確指出南、北方的氣候、地理環境差異巨大,導致民眾的體質與好發疾病不同,因此「調攝之劑安得而盡同哉」。嶺南「陽之盛處,其地下,水土弱,霧露之所聚」,與北方塞漠地區形成鮮明對比。在這種環境下,民眾的體質和疾病特點自然與中原不同,治療方法也應有其獨特性(如《內經》所言「微針,故九針者亦從南方來」)。序中提到,《嶺南衛生方》曾有元代海北廉坊刻本和明代景泰年間的重刻本,但因「粵俗重巫輕醫」導致傳播不廣,板本亡佚,以至於當時「北客入南,首詢孳孳。俗醫既乏師承,應求草率,鮮有尋其緒者」。作者羅榮深感嶺南醫學知識匱乏之苦,幸得總鎮潘公所藏抄本,方得以重新梓刻傳世,認為此書對於生活、寓居嶺南的人們,「舍是書何求哉」,突顯了本書的實用價值和再版意義。
萬曆年間的〈原序〉(鄒善撰)則從醫家診治的角度,進一步闡述了嶺南醫學的特殊性。《沈括良方》序中提出「治病有五難」,其中辨疾與治疾尤為重要,需要深入了解天時、地理、人文等諸多因素。作者將此理念與嶺南情況相結合,指出嶺南「號炎方,又瀕海,氣常燠而地多濕」,導致「陽常泄,而患不降;陰常盛,而患不升」。這種氣候特點與中原大異,若業醫者不察此點,「而徒治以中州常法,鮮有不失者」。他痛批誤治帶來的危害:「以其常泄之陽而重汗之,則元氣不固;以其常盛之陰而輕利之,則真氣愈陷。是醫藥之害與山川之害交為吾人病也」。鄒善認為,《嶺南衛生方》「論瘴病始末誠有以握其要領」,對於理解嶺南特殊的受病原因與服藥原則至關重要。因此,他與同僚捐俸重梓此書,並由婁醫安道增補「八論」及「藥性」,旨在幫助後學分辨類似病證、參考藥物增減,從而更好地「握陰陽升降之機,而不致為山川風氣所侵」。
從書中首篇實質內容〈李待制瘴瘧論〉,我們可以窺見《嶺南衛生方》的核心醫學思想。此文深入分析了嶺南「陽燠常泄,陰濕常盛」的環境特點對人體的具體影響:陽氣不固導致氣多上壅、汗出、腠理不密;陰濕盛導致肢體重倦、腳氣。更重要的是,這種陰陽偏頗不和,使得人體氣機升降失調,常見「上熱下寒」的病證。作者(被託名為李待制)尖銳地批評當時嶺南醫家未能認識到這一病機特點,反而將胸中煩悶等上部症狀誤認為實熱,濫用麻黃、柴胡、鱉甲、白虎湯等發表、清熱之品,或將痞悶誤認為積滯而濫用轉利藥。這些治療方法都與嶺南病機「上熱下寒」、陽虛濕盛的本質背道而馳,導致「十居其九」「十無一生」的慘狀,認為許多病患非死於瘴癘本身,而是「皆醫殺之也」。作者以自身的臨床經驗為佐證,闡述了治療嶺南瘴疾應當遵循「溫中固下,升降陰陽正氣」的原則,並親身驗證了使用灸法(中脘、氣海、三里)和溫中回陽之劑(如生薑附子湯,即使在病人自覺有熱、胸悶時冷服)的卓效,強調了辨清病機「上熱下寒」的重要性。這種敢於突破常規、針對地域病機靈活運用藥物的思想,正是本書最寶貴之處。
綜合來看,《嶺南衛生方》不僅僅是一部醫方集,更是一部體現地域醫學特色和臨床變通思想的重要著作。它從嶺南獨特的地理氣候入手,分析其對人體陰陽氣血的影響,揭示了當地多發疾病(特別是瘴瘧)「上熱下寒」等特殊的病機本質。在此基礎上,本書批評了套用中原常法的弊端,倡導溫中、固下、升降陰陽的正氣治療原則,並輯錄了相應的有效方劑。雖然原書經過漫長的傳承和增補,且作者歸屬存在爭議,但書中貫穿的「因地制宜」和「辯證論治」思想,以及對嶺南特殊病機的深刻認識,使其成為研究中國地域醫學史、環境醫學以及瘴病治療史的珍貴資料。它證明了優秀的醫學知識是能夠超越時代和地域,透過不同的載體和形式得以傳承和發展,並對後世的醫學實踐產生深遠影響。娄安道的增補,特別是八論和藥性的加入,更增強了本書的臨床指導性,使其在醫學知識相對匱乏的邊遠地區具有更強的實用價值。這本書的存在與傳播歷史,本身就是中國醫學不斷發展、適應各地具體情況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