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寒論翼

柯琴的《傷寒論翼》,是清代醫學史上對於《傷寒雜病論》進行深度詮釋與批判性繼承的代表作之一。此書開宗明義,便直指後世醫家研習仲景之書所面臨的核心困境:原書結構被割裂、精義被誤讀。柯琴撰寫《傷寒論翼》的根本目的,在於撥亂反正,恢復張仲景醫學體系的本來面目,特別是澄清《傷寒論》與《雜病論》實為一體、六經理論乃是統攝百病的總綱這一關鍵思想。

自序中,柯琴沉痛地指出,張仲景原著《傷寒雜病論》合計十六卷,其精妙之處在於將各種病症的治療方法與藥物應用準繩詳細備載,達到了「見病知源」的境界。然而,自王叔和將原書編次並割裂為《傷寒論》與《雜病論》後,情況開始惡化。叔和雖名曰《傷寒論》專書,但書中仍保留了大量雜病條文,這本身就反映了「傷寒雜病合論」的根蒂尚未完全喪失。但「名不副實」的狀態,使得後世醫家在研讀時產生混淆,精義難彰,誤入歧途。柯琴認為,叔和的「編次之謬」是導致後世醫家無法真正理解仲景學術的禍根。尤其當雜病條文被從傷寒條文分開後,醫家在臨床中處理傷寒病夾雜雜病的情況時,就容易「以雜病混傷寒而妄治之」。

後來的醫家更是層層疊加了錯誤。從朱奉議開始,專論傷寒的著作越來越多,反而使傷寒的認識更加混亂;陶節庵甚至將《金匱要略》中的雜病也一概指為傷寒。最為人詬病的是,林億等人在校正仲景書時,因未能見到原貌,竟誤以為《傷寒論》僅論傷寒,而「妄編三百九十七法、一百一十三方之數」強加於叔和所定的《傷寒論》,這使得真正理解仲景之道的門徑更加閉塞。成無己雖有心發揚仲景學術,但受限於時代,未能得見原貌,其註解與仲景原旨多有不合,甚至在《明理論》中未能辨析許叔微「三方鼎立」(按:許叔微將傷寒方歸為麻黃、桂枝、葛根三類主方)的謬誤,反而收錄於注中,更是誤導後人。方中行的《條辨》更是「更加敗壞,名為翻叔和之編,實以滅仲景之活法」。盧子由雖有見地,不隨從林億和方氏,但又引入「六經謬配六義,增標本形層本氣化氣」等複雜學說,進一步「撓亂」了仲景簡易明瞭之法。柯琴感嘆,時至清代,作者蜂起,「尚論愈奇,去理愈遠,條分愈新,古法愈亂」,導致仲景的六經理論反被「茅塞而莫辨」,深可痛惜。這便是《傷寒論翼》寫作的時代背景與迫切原因。

書中的核心觀點,緊密圍繞著柯琴對張仲景原意的重新闡釋而展開。

首先是傷寒與雜病的統一視角(傷寒雜病合論)。柯琴堅信,張仲景的十六卷原著,本就是將傷寒與雜病合併論述的。他批評王叔和將兩者分開,導致後人誤以為《傷寒論》僅處理外感寒邪,而《雜病論》處理內傷雜病,割裂了人體病理的整體性。柯琴通過分析《傷寒論》中的條文,發現其中大量描述的是諸如頭項強痛(太陽)、胃實(陽明)、口苦咽乾目眩(少陽)、腹滿吐利(太陰)、欲寐(少陰)、消渴氣上撞心(厥陰)等並非單純外感風寒的症狀,他明確指出這些是「六經之為病」,而非「六經之傷寒」,它們是「六經分司諸病之提綱」,是統攝百病的綱領。無論是外感傷寒,還是內傷雜病,其病理變化和傳變規律,都可以納入六經框架下進行辨識和治療。因此,理解仲景學術的關鍵,在於恢復這種「傷寒雜病合論」的整體視角。

其次,柯琴對六經病提出了全新的闡釋(六經正義)。他認為六經不僅是經絡循行的部位,更是疾病發展過程中,邪正交爭、病理變化的綜合體現,是概括人體諸多疾病狀態的框架。正如「全論大法第一」所言,六經提綱本身就兼顧了內證外證、寒熱虛實。太陽主外,其提綱雖為外感立法,但其中也可能涉及內證;太陰主內,其提綱雖為寒邪傷裡立,但也可能兼具外證。柯琴強調,六經分症涵蓋了傷寒與雜病。每一經都具有其特定的病理屬性,如太陽主表、陽明主裡、少陽為半表半裡、太陰為裡虛寒、少陰為裡虛寒熱夾雜、厥陰為陰陽寒熱錯雜。但他同時強調六經之間的交互影響和轉化。疾病可以在不同經之間傳變、合並或並見。例如,太陽病可以傳入陽明或少陽,形成合病或並病。對六經的深入理解,是辨識複雜病情的基礎。

第三,柯琴致力於仲景原意的復興(仲景原集的恢復與辨析)。這是他寫作《傷寒論翼》的動力源泉。他認為王叔和對仲景原集的「紊亂」是後世誤讀的開端。叔和不僅割裂了傷寒與雜病,還將一些不屬於特定經脈範疇的病症(如痙、濕、暍、霍亂、勞復、陰陽易等)的位置編排打亂,開了後人「分門類症」的端緒,而忽略了仲景「約法」——即以六經為綱,統攝百病,無論何種病名,最終都可歸於六經的範疇中去尋找根本。柯琴特別批判了林億等人「妄編」的「三百九十七法、一百一十三方」之說,認為這並非仲景原意,而是後人根據叔和的編次附會出來的數字。他主張,應當以《內經》為基礎,回歸張仲景以「脈症為依據」的辨證方法,靈活運用方藥,而非拘泥於僵化的條文和數量。

第四,基於上述觀點,柯琴闡釋了傷寒雜病合論的具體價值。他指出,在實際臨床中,傷寒病常常與雜病相互夾雜,例如傷寒過程中可能出現中風、濕痺等雜病症狀。如果僅以單一的傷寒框架來理解和治療,必然會顧此失彼。柯琴在書中通過具體的條文解析,示範如何運用六經這個「綱」,將傷寒和雜病共有的、或者夾雜的病症納入同一辨證體系下,靈活處理這種混合病症。例如,太陽病中可見溫病、中風等;陽明病中可見發黃、譫語等。這些都是傷寒與雜病「閤中見涇渭之清濁」的體現。

第五,柯琴強調治法的靈活與動態。他批判了當時醫家將仲景治法僅限於「汗、吐、下」三法的誤解。他指出,仲景原著中,除了汗吐下,還有清火、利水、溫補、和解等多種治法。這種誤解源於王叔和在《傷寒論》末尾重集「可發汗不可發汗」等篇時,只強調了汗吐下,而忽略了其他重要的治療原則。柯琴認為,治療的關鍵在於根據病人的具體情況(因人因時)和當前的病機狀態,靈活選擇和調整治法方藥。他甚至批判了某些醫家「隨時用藥之迂」,認為仲景立方是「因症立方」,而非「隨時定劑」。例如,他指出陽明病的承氣湯證,並非僅僅是簡單的「實熱」,而是需要根據脈症綜合判斷,動態地調整藥物劑量和配伍,這體現了「活法」的精神。

《傷寒論翼》的內容結構,也體現了柯琴由宏觀到微觀、由總體到局部的論述思路。「全論大法第一」首先闡述了仲景合論的原則,明確六經為百病立法,並批判了叔和及後世醫家的編次錯誤和觀念偏差。緊接著的「六經正義第二」則逐一詳細解析六經各自的病理特點及其所涵蓋的病症範圍,強調每一經都能體現表裡陰陽寒熱虛實的變化。書中還設有章節專門討論「合病與並病」,這是對六經病複雜傳變形式的深入探討,進一步印證了六經框架處理複雜病症的能力。對於外感病中容易混淆的傷寒與溫病的區別與關聯,柯琴也進行了細緻辨析,釐清兩者在病因病機、初起症狀和治療原則上的不同,批評了將溫病混同於傷寒的錯誤觀念。書中處處貫穿著對治法的革新與批判,他不僅重申了仲景多樣化的治療手段,更強調了依據病機、靈活變通的重要性,批判了那些拘泥於條文、忽視病機深層探討的醫家。

總結而言,《傷寒論翼》是一部對《傷寒雜病論》進行了深刻反思和重新建構的著作。柯琴以他高遠的學術視角和對經典的深刻理解,清晰地揭示了張仲景醫學思想的核心——即六經作為統攝傷寒與雜病的總綱,能夠涵蓋人體諸病的複雜變化。他通過批判王叔和等人的編次和後世醫家的誤讀,力圖恢復仲景醫學的本來面貌,特別強調了基於脈症、靈活變通的「活法」。《傷寒論翼》不僅為後世研習《傷寒雜病論》指明了方向,矯正了長期存在的偏見和誤解,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個更為宏大和靈活的辨證論治體系,極大地豐富和發展了中醫臨床思維。此書對後世傷寒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是理解仲景學術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