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琴

《傷寒論翼》~ 卷下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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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6)

1. 制方大法第七

凡病有名有症,有機有情,如中風、傷寒、溫暑、濕痙等類,此為名也。外有頭痛、身痛、腰痛,內有喘咳、煩渴、吐利、腹滿,此為症也。其間在表在裡,有汗無汗,脈浮脈沉,有力無力,是其機也。此時惡寒惡熱,苦滿喜嘔,能食不欲食,欲臥不得臥,或飲水數升,或漱水不欲咽,皆病情也。因名立方者,粗工也;據症定方者,中工也;於症中審病機察病情者,良工也。

仲景制方,不拘病之命名,惟求症之切當,知其機得其情,凡中風傷寒雜病,宜主某方,隨手拈來,無不活法,此謂醫不執方也。今談仲景方者,皆曰桂枝治中風,不治傷寒,麻黃治傷寒,不治中風。不審仲景此方主何等症,又不審仲景何症用何等藥,只在中風、傷寒二症中較量,青龍、白虎命名上敷衍,將仲景活方活法,為死方死法矣。

仲景立方精而不雜,其中以六方為主,諸方從而加減焉。凡汗劑皆本桂枝,吐劑皆本梔豉,攻劑皆本承氣,和劑皆本柴胡,寒劑皆本瀉心,溫劑皆本四逆。溷而數之,為一百十三方者,未之審也。

六經各有主治之方,而他經有互相通用之妙。如麻、桂二湯,為太陽營衛設,而陽明之病在營衛者亦用之。真武湯為少陰水氣設,而太陽之汗後亡陽者亦用之。四逆湯為太陰下利清穀設,太陽之脈反沉者宜之。五苓散為太陽消渴水逆設,陽明之飲水多者亦宜之。豬苓湯為少陰下利設,陽明病小便不利者亦宜之。

抵當湯為太陽瘀血在裡設,陽明之蓄血亦用之。瓜蒂散為陽明胸中痞硬設,少陰之溫溫欲吐者亦用之。合是症便用是方,方各有經,而用可不拘,是仲景法也。仲景立方,只有表裡寒熱虛實之不同,並無傷寒中風雜症之分別,且風寒有兩湯迭用之妙,表裡有二方更換之奇。或以全方取勝,或以加減奏功。

後人論方不論症,故反以仲景方為難用耳。桂枝汗劑中第一品也,麻黃之性直透皮毛,生薑之性橫散肌肉。故桂枝佐麻黃,則開玄府而逐衛分之邪,令無汗者有汗而解,故曰發汗;桂枝率生薑,則開腠理而驅營分之邪,令有汗者復汗而解,故曰解肌。解肌者解肌肉之邪也,正在營分,何立三綱者反立麻黃主營、桂枝主衛耶?麻黃不言解肌,而肌未嘗不解;桂枝之解肌,正所以發汗。要知麻黃桂枝二湯,是發汗分深淺之法,不得以發汗獨歸麻黃,不得以解肌與發汗對講。

前人論方不論藥,只以二方為談柄,而置之不用也。

凡風寒中人,不在營衛,即入腠理。仲景制桂枝湯調和營衛,制柴胡湯調和腠理。觀六經症,仲景獨出桂枝症、柴胡症之稱,見二方任重,不可拘於經也。惟太陽統諸陽之氣,六經表症,咸屬於太陽,故柴胡湯得與桂枝湯對待於太陽之部。桂枝本為太陽風寒設,凡六經初感之邪,未離營衛者悉宜之;柴胡本為少陽半表設,凡三陽半表之邪,逗留腠理者悉宜之。仲景最重二方,所以自為桂枝症註釋,又為小柴胡註釋。

桂枝有疑似症,柴胡亦有疑似症。桂枝有壞病,柴胡亦有壞病。桂枝症罷,桂枝不中與矣,而隨症治法,仍不離桂枝方加減;柴胡症罷,柴胡不中與矣,而設法救逆,仍不出柴胡方加減。

麻黃症熱全在表。桂枝之自汗,大青龍之煩躁,皆兼裡熱。仲景於表劑中,便用寒藥以清裡。自汗是煩之兆,躁是煩之徵。汗出則煩得外泄,故不躁,宜用微寒酸苦之味以和之;汗不出則煩不得泄,故躁,宜用大寒堅重之品以清之。夫芍藥、石膏是里藥入表劑,今人不審表中有里,因生疑畏,當用不用,至熱並陽明,而斑黃狂亂髮矣。是不任大青龍之過也。

仲景於太陽經中用石膏以清胃火,是預保陽明之先著;加薑、棗以培中,又慮夫轉屬太陰矣。

小青龍、柴胡,俱是兩解表裡之劑,小青龍重在裡症,小柴胡重在表症。故小青龍加減,麻黃可去;小柴胡加減,柴胡獨存。蓋小青龍重在半里之水,小柴胡重在半表之熱也。小青龍治傷寒未解之水氣,故用溫劑,汗而發之;十棗湯治中風已解之水氣,故用寒劑,引而竭之。此寒水、風水之異治也。

小青龍之水,動而不居;五苓散之水,留而不行;十棗湯之水,縱橫不羈;大陷胸之水,痞硬堅滿;真武湯之水,四肢沉重。水氣為患不同,所以治法各異。

林億云:「瀉心本名理中黃連人參湯,蓋瀉心療痞,正是理中處。」當知仲景用理中,有寒熱兩法,一以扶陽,一以益陰也。邪在營衛之間,惟汗是其出路,故立麻黃、桂枝二方。邪在胸腹之間,惟吐是其出路,故立瓜蒂、梔豉二方。瓜蒂散主胸中痞硬,治在上焦;梔豉湯主腹滿而喘,治兼中焦。

猶麻黃之主皮膚,桂枝之主肌肉。瓜蒂散峻劑也,猶麻黃之不可輕用;梔豉湯輕劑也,猶桂枝湯之可更用而無妨。故太陽表劑,多從桂枝加減;陽明表劑,多從梔豉加減。陽明用梔豉,猶太陽用桂枝,既可用之以去邪,即可用之以救逆。今人但知汗為解表,不知吐亦為解表,知吐中使能發散之說,不知所以當吐之義。

故於仲景大法中,取其汗下遺其吐法耳。

少陽為樞,不全在裡,不全在表。仲景本意重里,而柴胡所主又在半里,故必見半表病情,乃得從柴胡加減。如悉入在裡,則柴胡非其任矣,故柴胡稱解表之方。小柴胡雖治在半表,實以理三焦之氣,所以稱樞機之劑。如胸滿胸中煩,心煩心下悸,咳渴喜嘔,是上焦無開發之機也;腹滿脅下痞硬,是中焦廢轉運之機也;小便不利,是下焦失決瀆之任也。皆因邪氣與正氣相搏而然,用人參扶三焦之正氣,壯其樞耳。

少陰病二三日,心中煩不得臥者,病本在心,法當滋離中之真火,隨其勢之潤下,故君黃連之苦寒以泄之。四五日小便不利,下膿血者,病本在腎,法當升坎中之少火,順其性之炎上,故佐乾薑之苦溫以發之。此伏明之火,與升明之火不同。少陰心煩欲寐,五六日,欲吐不吐,自利而渴,小便色白者,是下焦虛寒,不能制水,宜真武湯,以溫下焦之腎水。下利六七日,咳而嘔渴,心煩不眠,是上焦虛熱,水津不布,宜豬苓湯,以通上焦之津液。

四逆為太陰主方,而諸經可以互用。在太陰本經,固本以逐邪也;用於少陰,溫土以制水也;用於厥陰,和土以生木也;用於太陽,益火以扶元陽也。惟陽明胃實、少陽相火,非所宜耳。

少陰病四五日,腹痛小便不利,下利不止。若四肢沉重疼痛者,為下焦水鬱,用真武湯,是引火歸元法;若便膿血者,為下焦火鬱,用桃花湯,是升陽散火法。此因坎中陽虛,不得以小便不利作熱治。

小柴胡為少陽主方,烏梅為厥陰主方。二方雖不同,而寒溫互用、攻補兼施之法相合者,以臟腑相連、經絡相貫、風木合氣、同司相火故也。其中皆用人參,補中益氣以固本逐邪,而他味俱不相襲者,因陰陽異位。陽宜升發,故主以柴胡;陰宜收降,故主以烏梅。陽主熱,故重用寒涼;陰主寒,故重用辛熱。

陽以動為用,故湯以蕩之,其症變幻不常,故柴胡有加減法;陰以靜為體,故丸以緩之,其症有定局,故烏梅無加減法也。

厥陰下利,用白頭翁湯,升陽散火,是火鬱發之也。制烏梅丸以收火,是曲直作酸之義。佐苦寒以和陰,主溫補以存陽,是肝家調氣之法也。其治厥利與久利,故半兼溫補。白頭翁湯主中風熱利與下重,故專於涼散。

按:發表攻裡,乃御邪之長技。蓋表症皆因風寒,如表藥用寒涼,則表熱未退而中寒又起。所以表藥必用桂枝,發表不遠熱也,然此為太陽表熱言耳。如陽明少陽之發熱,則當用柴、芩、梔、豉之類主之。里症皆因鬱熱,下藥不用苦寒,則瘀熱不除,而邪無出路。所以攻劑必用大黃,攻裡不遠寒也,然此謂陽明胃熱言耳。

如惡寒痞硬,陽虛陰結者,又當以薑、附、巴豆之類兼之矣。

麻黃、桂枝,太陽陽明表之表藥;瓜蒂、梔豉,陽明裡之表藥;小柴胡,少陽半表之表藥。太陰表藥桂枝湯,少陰表藥麻黃附子細辛湯,厥陰表藥當歸四逆湯。六經之用表藥,為六經風寒之出路也。

手足厥逆之症,有寒熱表裡之各異。四逆散解少陰之裡熱,當歸四逆湯解厥陰之表寒,通脈四逆湯挽少陰真陽之將亡,茯苓四逆湯留太陰真陰之欲脫。四方更有各經輕重淺深之別也。

膀胱主水,為太陽之裡,十棗、五苓,為太陽水道之下藥;胃腑主谷,為陽明之裡,三承氣為陽明穀道之下藥;膽腑主氣;為少陽之裡,大柴胡為少陽氣分之下藥。此三陽之下藥,三陽實邪之出路也。大腸小腸,皆屬於胃,胃家實則二腸俱實矣。若三分之,則調胃承氣胃家之下藥,小承氣小腸之下藥,大承氣大腸之下藥。

戊為燥土,庚為燥金,故加芒硝以潤其燥也。桂枝加大黃,太陽轉屬陽明之下藥;桂枝加芍藥,太陽轉屬太陰之下藥。凡下劑兼表藥,以未離於表故也。柴胡加芒硝,少陽轉屬陽明之下藥。大柴胡下少陽無形之邪,柴胡加芒硝下少陽有形之邪也。桂枝加芍藥下太陰無形之邪,三物白散下太陰有形之邪也。

四逆散下少陰厥陰無形之邪,承氣湯下諸經有形之邪也。其間有輕重之分;下劑之輕者,只用氣分藥;下劑之重者,兼用血分藥。酸苦湧泄,下劑之輕,故芍藥、枳實為輕;鹹苦湧泄,下劑之重,故大黃、芒硝為重。

仲景用攻下二字,不專指大便。凡與桂枝湯欲攻其表,此指發汗言;表解者乃可攻之,指利水言;有熱屬臟者攻之,指清火言也。寒濕在裡不可下,指利水言;以有熱故也,當以湯下之,指清火言也。

仲景下劑,只重在湯,故曰醫以丸藥下之,非其治也。觀陷胸、抵當二丸,仍用水制,是丸復其湯,重兩許,連滓服,則勢力更猛於湯、散劑矣。當知仲景方以銖、兩、分計者,非外感方;丸如桐子大,每服十丸者,不是治外感法。

仲景制方,隨方立禁,使人受其功不蹈其弊也。如用發表藥,一服汗者停後服。若脈浮緊發熱汗不出者,不可與桂枝;若脈微弱汗出惡風者,不可服大青龍湯;脈浮發熱無汗,表不解者,不可與白虎;諸亡血虛家,不可用瓜蒂;病人舊微溏者,不可與梔子;陽明病汗出多者,不可與豬苓;外未解,其熱不潮者,未可與承氣;嘔家不可與建中。皆仲景慎重出之者也。

仲景加減有深意。如腹中痛者,少陽加芍藥,少陰加附子,太陰加人參。若心下悸者,少陰加桂枝,少陽加茯苓。若渴者,少陽加栝蔞根、人參,太陰加白朮。加減中分陰陽表裡如此。故細審仲景方,知隨症立方之妙;理會仲景加減法,知其用藥取捨之精。

小青龍設或然五症,加減法內即備五方。小柴胡設或然七症,即具加減七方。要知仲景有主治之方,如麻、桂等方是也;有方外之方,如桂枝湯加附子加大黃輩是也;有方內之方,如青龍、真武之有加減法是也。仲景書法中有法,方外有方,何得以三百九十七法、一百一十三方拘之耶?

昔岐伯創七方以制病,仲景更窮其病之變幻,而盡其精微。如發表攻裡,乃逐邪大法,而發表攻裡之方,各有大小,如青龍、柴胡、陷胸、承氣是也。夫發表既有麻黃、桂枝方矣,然有里邪夾表而見者,治表不及里,非法也。而里邪又有夾寒夾熱之不同,故制小青龍以治表熱裡寒,制大青龍以治表寒裡熱,是表中便兼解里也,不必如壞病之先里後表、先表后里之再計也。然大、小青龍,即麻、桂二方之變,只足以解營衛之表,不足以驅腠理之邪。

且邪留腠理之間,半表之往來寒熱雖同,而半里又有夾虛夾實之懸殊。因制小柴胡而防半里之虛,大柴胡以除半里之實,是表中便兼和里也,不必如後人之先攻後補、先補後攻之斟酌也。攻裡既有調胃承氣矣,然里邪在上焦者有夾水夾痰之異,在中焦者有初硬後溏、燥屎定硬之分,非調胃所能平也。

因制小陷胸以清胸膈之痰,大陷胸以下胸膈之水,小承氣以試胃家之矢氣,大承氣以攻腸胃之燥屎,方有分寸,邪氣去而元氣無傷,不致有顧此遺彼、太過不及之患也。按發表攻裡之方,各有緩急之法。如麻黃、大承氣汗下之急劑也,而桂枝則發表之緩劑。其用桂枝諸法,是緩汗中更有輕重矣。

小承氣下之緩劑也,曰少與之令小安,曰微和胃氣,曰不轉矢氣者勿更與之。其調胃承氣下之尤緩者也,曰少少溫服之,且不用氣分藥,更加甘草。是緩下中亦有差別矣。若夫奇偶之法,諸方既已備見,而更有麻桂各半之偶,有桂枝二麻黃一之奇,是奇偶中之各有淺深也。

服桂枝湯已,須更啜熱粥,為複方矣,而更有取小柴胡一升加芒硝之復,是復中又分汗下二法矣。若白散之用複方更異,不利,進熱粥一杯,利不止,進冷粥一杯,是一粥中又寓熱瀉冷補之二法也。

病有虛熱相關,寒熱夾雜,有時藥力所不能到者,仲景或針或灸以治之。自後世針、藥分為兩途,刺者勿藥,藥者勿刺,豈知古人刺、藥相須之理。按岐伯治風厥,表裡刺之,飲之以湯。故仲景治太陽中風,服桂枝湯反煩不解者,刺風池、風府,復與桂枝湯而愈。陽明中風,刺之小瘥,如外不解,脈弦浮者,與小柴胡,脈但浮無餘症者與麻黃湯。

吾故曰:仲景治法,悉本《內經》,先聖後聖,其揆一也。

仲景方備十劑之法;輕可去實,麻黃葛根諸湯是已;宣可決壅,梔豉、瓜蒂二方是已;通可行滯,五苓、十棗之屬是已;泄可去閉,陷胸、承氣、抵當是已;滑可去著,膽導、蜜煎是已;澀可固脫,赤石脂桃花湯是已;補可扶弱,附子、理中丸是已;重可鎮怯,禹餘糧代赭石是已;濕可潤燥,黃連阿膠湯是已;燥可去濕,麻黃連翹赤小豆湯是已;寒能勝熱,白虎、黃連湯是已;熱能制寒,白通、四逆諸湯是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