瀉疫新論
《瀉疫新論》一書,乃日本江戶末期至明治初年的醫家高島久貫(號停雪)所著,成書於明治五年(1872年),由其子高島久也祐啟於明治十二年(1879年)梓行問世。此書立足於中醫溫病學說,特別是明代醫家吳又可的《瘟疫論》,並結合作者自身的臨床實踐經驗,對當時流行的一種稱為「瀉疫」的傳染病進行深入探討,提出了獨特的病因認識與治療策略。
從書名「新論」二字,以及序文與凡例中對吳又可的推崇與繼承,可見本書旨在承繼並發展吳氏的瘟疫學說,並針對作者所處時代與地域的疫病特點,提出新的見解與方法。書中開篇序文由淺田惟常、岡田元矩柔克撰寫,皆對高島久貫的醫術與學說給予高度評價,特別是其在應對當時嚴重疫病時所取得的療效。序文提到,疫病「劇者,比屋積屍」,「醫皆錯愕失置」,凸顯了此書在危機時刻的實際價值。作者本人(或其子代為)在凡例中亦明確表示,此書內容盡系「親驗歷試之說,無一涉虛構者」,強調了本書的經驗實證基礎。
本書共分為四章,結構清晰,條理分明:第一章論述疫病的病因,第二章闡述疫病的症狀,第三章詳細介紹疫病的治療方法,第四章則探討疫病的預防之道。這種從病因、症狀到治療、預防的論述框架,是中醫醫籍常見的體例,顯示了本書的嚴謹性。
在病因方面,書中除了列舉中醫傳統的外感六淫、內傷七情、飲食不節、勞逸失宜、房事不節、情志不遂等因素外,特別強調疫病是一種「傳染性疾病」,其病因核心在於感受一種具有強烈傳染性的「厲氣」。更為突出的是,書中在《異域傳染》一節中,力辯此「惡毒之氣」多源於「異域」,即外來傳入。作者列舉了麻疹、痘瘡、黴毒(梅毒)、番沙等疾病在歷史上從異域傳入中國或日本的例子,並聯繫到當時日本開港通商後,與外國(如米利干、魯細亞、佛蘭等)交往頻繁,導致疫病傳播日益嚴重的現實。他認為,這種「凶戾惡暴之氣」與偏遠地域的環境(如嶺南瘴煙、漠北風沙)及當地風俗人情(如「君臣父子之禮異,唯利是務」)有關,這些地域產生的氣息與物產亦多酷毒,故其發為疫邪,必凶戾惡暴。相對而言,作者認為日本本土「帝出乎震,精華沖粹之氣所鍾」,「所生禽獸蟲魚草木金石皆良淳」,故少有凶戾暴惡之邪氣。這種將疫病病因與地理、人文甚至國土特質相聯繫的觀點,雖然帶有當時的地域觀念色彩,但也反映了作者對疫病傳播途徑(如通過互市、舟船往來)和環境因素的觀察與思考,在某種程度上,與現代傳染病學對傳播源、傳播途徑的認識有相通之處,可以視為中醫理論結合時代背景和初步流行病學觀察的體現。
症狀方面,書中描述了疫病常見的表現,如高熱、寒戰、頭痛身痛、咳嗽、胸悶氣短,以及瀉疫的核心症狀:腹瀉、腹痛、便溏。並提到可能伴有皮疹等。這些描述與當時流行的某些急性傳染病(如霍亂、傷寒等)的臨床表現相符,為後續的治療提供了辨證基礎。
治療方面,《瀉疫新論》的核心思想集中體現在凡例和《大疫之歲宜清解逐穢》一節中。作者明確指出,疫病之邪「先從口鼻入容於里」,不同於傷寒的由表及里。因此,治療的根本原則是「清解逐穢」,即清除內部的火熱毒邪並排出穢濁之物。本書最為人稱道的創新之處在於其堅決主張「一切禁發表」,認為即使出現表證,亦是邪氣從里達表,故不宜用發汗等方法,反而可能將邪氣閉於內部。同時,本書也「一切不錄溫補諸湯」,認為疫病本身屬「火熱之尤甚者」,即使患者體質虛弱(「雖四損之人」),溫補亦會「徒速其斃」,加劇病情。這一嚴格區分瘟疫與傷寒、並旗幟鮮明地反對溫補、禁絕發表的治療原則,是對傳統醫學某些既有觀念的挑戰,也是對吳又可「邪在氣分,當以清瀉」思想的極端化和臨床驗證。
書中列舉了「瀉疫湯」作為治療核心方劑,其組成包括大黃、黃連、黃芩、白朮、甘草。大黃、黃連、黃芩具有清熱解毒、瀉火燥濕之功,符合清解逐穢的原則;白朮健脾燥濕,甘草調和諸藥。此方體現了以苦寒瀉下為主的治療思路。此外,書中還列舉了清瘟解毒湯、銀翹散等方劑,這些方劑組成(如金銀花、連翹、板藍根等)亦是溫病學中常用的清熱解毒、疏散風熱之品,提示在不同的證候階段或症狀表現下,仍需靈活運用清解之法。作者強調,書中所列方藥皆「歷試有效」,但並非窮盡所有可能,鼓勵後代醫者在繼承其志向的基礎上,補充各自經效的方劑,體現了經驗醫學的開放性。
預防方面,書中提出了保持個人衛生(勤洗手、勤換衣)、避免接觸患者、注意飲食衛生、適當鍛鍊身體、保持心情舒暢等建議。這些措施體現了樸素的公共衛生和個人防護意識,與現代傳染病預防原則基本一致,也是中醫歷來強調的「治未病」思想的體現。
綜觀全書,《瀉疫新論》作為一部日本醫家撰寫的醫籍,深刻反映了當時東亞醫學在中西醫學交流與碰撞背景下的發展狀態。高島久貫繼承了吳又可的瘟疫學說精髓,並結合自身在應對具體疫病(瀉疫)中的豐富經驗,形成了獨特的理論體系。他對疫病病因的外來傳染說,雖然表達方式帶有時代局限性,但其對傳播途徑的觀察與思考具有啟發意義。其最核心的貢獻在於明確了疫病治療中「清解逐穢」的原則,並以「禁發表、禁溫補」的嚴格態度,指導臨床用藥。這種理論來源於經典(吳又可),又經臨床實證,並鼓勵後人繼續發展的學術精神,使《瀉疫新論》不僅是了解日本近代漢方醫學的重要文獻,也是研究東亞地區溫病學說發展脈絡、特別是疫病防治思想的重要資料。書中對當時庸醫墨守成規、缺乏「活潑之機」的批評,以及對自身經驗醫學的強調,亦突顯了本書作者務實求真的學術態度,為後世應對類似疫病提供了重要的歷史借鑒與啟示。凡例中提及「借彼文字,以記我事」,或許暗示了作者在記錄或論述疾病時,可能吸收了當時傳入的西方醫學的某些視角或方法,這也是本書結合西方醫學知識的一個潛在體現,儘管在提供的內容中主要還是中醫理論的闡述。總之,《瀉疫新論》是一部具有鮮明時代特色和獨特學術觀點的疫病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