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暇卮言
《醫暇卮言》,清代醫學家程林所著,成書於康熙年間(1677年),是一部風格獨特的醫論著作。其書名「醫暇」與「卮言」本身即耐人尋味,預示了此書並非尋常按部就班的臨證手冊,而是作者在醫學實踐與廣泛涉獵之餘,以一種從容閒暇的姿態,所發表的自由論述,旨在表達那「意之所解,不可言傳」的深層醫理,正所謂「雖不言醫,醫道寓焉」。這使得本書在中醫文獻中獨樹一幟,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與文化意義。
程林,字云來,新安人,為清初知名醫家。除本書外,亦有《即得方》等著作行世,顯示其兼顧理論與實踐。書前有吳綺、尤侗、薛珩三位序者,皆非泛泛之輩,從他們的文字中,可見程林在當時學術界、特別是江南一帶,享有崇高的聲譽,且其學問不僅限於醫,更廣及性命物理、經史子集,這為理解《醫暇卮言》的內容性質奠定了基礎。序者們對程林的推崇,以及他們對「醫暇」這一概念的討論,構成了理解本書思想內涵的重要線索。
《醫暇卮言》之名,首先引人注目的是「醫暇」二字。醫者,人命所關,往往給人奔波忙碌之感,何來閒暇?諸序對此皆有所闡發。尤侗序中,生動描繪了當時醫者汲汲營營、疲於奔命的景象,他們日程緊湊,應酬不斷,甚至需要弟子協助開方。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程林認為真正的醫道,在於「以志一之,以氣輔之,以理持人,以神守之,寂而通之,息而遊之」。這是一種心神專注、氣定神閒、根植於原理的境界,唯有達到此境界,方能應對萬變,從容不迫,看似閒暇,實則高效精準。這種「暇」,並非無事可做,而是心靈自由、洞徹事理後的從容,是高超醫術和深厚學養自然流露的狀態,如同諸葛亮的羽扇、謝艾的胡床般,在關鍵時刻展現出舉重若輕的能力。薛珩序亦引王陽明在戰亂中依然講學、處變不驚為例,強調這種「安間如無事」的「暇」,正是源於深厚的學識與對大道的體悟(「績學知道」)。因此,「醫暇」是醫者修為的極致體現,是醫道深邃後的自然境界。
至於「卮言」,典出《莊子》,意指隨意發表的、不受拘束的言論,往往承載著作者的真實思想或靈感,具有不期然而然的妙趣。書名取「卮言」,暗示本書內容非嚴格的論證或系統的編排,而是作者醫學思考、讀書心得、以及對天地萬物體悟的隨筆雜談。這種體例使得本書內容廣博,不拘一格,涵蓋醫學相關的哲學、歷史、物理、甚至某些看似超自然的現象,旨在表達那「意之所解,不可言傳」的深層醫理。尤侗序中提到,程林另著有《即得方》,是「述而不作」的實用方集,而《醫暇卮言》則「籠天地,羅萬物,洸洋縱恣」,雖不直接言醫,醫道卻寓於其中,如同莊子解牛、斫輪的寓言,在廣泛的類比和體悟中,深化對醫道的理解。
《醫暇卮言》最為顯著的特色,在於其開篇即非直接進入醫病論藥,而是從宏觀的宇宙論與自然哲學入手。卷上援引《列子》關於「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渾淪」的論述,追溯宇宙從未見氣到氣形質具的演化過程,闡述天地萬物生成於一氣、成形於水土、具備五行的觀點。這種將醫學理論根植於中國傳統宇宙生成論的做法,是中醫學的常見範式,但程林在此展現了其獨特的批判性思維。他不僅述說傳統觀點,更對宋儒邵雍、朱熹等人關於「天有軀殼」的揣測提出質疑與批評,認為這是越出了聖賢「切問近思」的範疇,是人無法窮盡的奧秘。他讚賞莊子「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以及丘處機、劉伯溫等人的務實態度,強調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重要性,並批判好勝者不懂得謙遜。他用蘇軾「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詩句,比喻人處於天地之中,難以完全窮盡天地之真理,以此呼應其對宋儒玄談天體的質疑。這種哲學探討,看似遊離於醫學之外,實則是程林對醫道本源的追溯。在他看來,人身乃小天地,疾病的發生與治療,無不與天地之理、萬物之性相關。不通曉天地萬物之「通」與「合」,便無法深入理解人體的變化與異同。陰陽五行作為中醫基礎理論,正是在這種宏觀宇宙圖景下理解人身與自然關係的工具。因此,本書從天地物理、性命之學談起,是為了奠定醫學「辨證論治」所需具備的廣闊視野與深刻洞察力,如同尤侗序所謂「觀《卮言》,則問難思過半矣」。卷下雖然只有開頭片段,但同樣從子華子關於「混茫」、「太初」、「三氣」的論述開始,延續了從宇宙本源探討的思路。
儘管提供的內容簡介提及本書內容涉及內、外、婦、兒、眼、耳鼻喉、皮膚科、針灸、推拿、按摩等廣泛領域,並提出了陰陽五行學說和辨證論治,但從實際呈現的序文和卷首內容來看,本書的核心在於對這些醫學基本原理背後的哲學基礎和思想方法的探討。它更多地是一種對醫學知識的「悟」與「說」,而非對具體病症或療法的系統羅列。書中的「雜錄」體例,使其內容包羅萬象,不僅有深刻的哲學思辨,也雜糅了許多醫藥典故、坊間傳聞,甚至包括一些現代視角下可能認為是迷信或無稽之談的內容(即所謂「糟粕性內容」或諸序中提到的「咒樹」、「芻可針」、「病女或以出蛇」、「邪鬼於焉走獺」等奇聞)。這些內容固然包含了某些「放失舊聞」,為後人研究當時的醫學觀念、社會文化甚至民間信仰提供了素材;但也確實摻雜了一些非理性或難以驗證的成分,這也是「卮言」體裁的特點,它更側重於思想的啟發與記錄,而非知識的規範化傳播,需要讀者具備一定的批判與篩選能力。吳綺序中將此書比作「金鑱之刮目」、「鐵鏡之照心」,說明其內容具有啟迪心智、析清事理的作用,但也承認其中有異聞奇事,需要區辨。
程林在書中強調的「辨證論治」方法,是中醫學的精髓。它要求醫者能通過望聞問切,全面分析病情,辨別病因、病性、病位,從而制定個體化的治療方案。這項工作需要清晰的頭腦、敏銳的觀察和深刻的理解,正契合了程林所強調的「以理持人,以神守之」的「暇」的狀態。書中對廣泛知識(如前文所述典故、物理現象)的雜錄,也體現了中醫辨證所需的「活法」與「通變」精神,因為人體的疾病表現千變萬化,有時需要從看似不相關的現象中獲得啟發,這正是「一人之身,各具天地。萬物之族,咸有性情。不揆其通,則無以詳其變化,不知所合,則無以得其異同」思想的體現。
綜合來看,《醫暇卮言》的重要學術價值,在於它提供了一位清初醫家如何將深厚的傳統文化素養融入醫學思考的範例。它提醒後世醫者,醫學並非孤立的技術,而是與天地自然、人生性命緊密相連的整體。書中關於「醫暇」的論述,對當代醫者仍有啟示意義,強調心境、思想方法在臨床工作中的關鍵作用,避免陷入機械式的套用醫方。儘管其中包含一些時代局限性或個人觀點的內容,但其對醫學原理的哲學探討深度、對傳統醫學典故的搜集,以及其獨特的敘事風格,使其在中醫文獻中佔有一席之地,對理解清代醫學思想的多元面貌具有參考價值。本書現存有清抄本及收錄於《中國醫學大成》,得以流傳至今,證明其確實對後世醫學思想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它堪稱中華醫學寶庫中的一份獨特遺產,值得我們細讀與研究,從中汲取超越具體方藥層面的醫道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