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匯參銅人圖說
《中西匯參銅人圖說》,這部由清末醫家劉鍾衡撰於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的著作,堪稱中醫學術史上一個極具時代意義的里程碑。它不僅是一部針灸著作,更是中國醫學在面臨西方解剖學衝擊之際,一次勇敢而系統地嘗試融合與革新的結晶。書名中的「中西匯參」點明了其核心方法論,而「銅人圖說」則直接繼承了傳統中醫以圖示經絡腧穴的表達形式,同時預示著將對傳統圖說進行修正與補充。
劉鍾衡身處中西文化碰撞劇烈的晚清,他親身經歷了傳統醫學理論在實踐中的困惑,以及西方解剖學所展現的精確性。他在序言中坦陳,自幼研習中醫,雖博覽群書,但對《內經》中關於臟腑、三焦、膻中、經絡部位等描述的模糊與矛盾深感不解,尤其是在與自身觀察(如從事軍旅時對陣亡或處刑者形體的觀察)及流傳的銅人圖對照後,發現傳統圖說與實際解剖差異甚大,心生悵惘。
尋求突破的過程中,劉氏偶然獲得了兩部關鍵著作:一是來源於辰州的《銅人真像秘冊》,似乎提供了更為精確的傳統銅人圖像;二是王清任的《醫林改錯》。後者對傳統臟腑學說中諸多自相矛盾之處進行了猛烈抨擊與「糾錯」,如肺之有孔無孔、腎之左右異名與命門本體、脾之動靜、肝之左右,以及小腸化物泌別清濁的過程,特別是對心非記憶器官、腦才是神明本體的論述,給予劉氏極大的啟發,「半生疑竇,一旦豁然」。
然而,劉氏並未止步於王清任。他來到上海,這個當時西方醫學傳播的前沿,購得《全體新論》等多部西醫解剖書籍,並在擔任官醫期間,與西醫交流討論,參觀西醫醫院,細觀解剖圖與臘人模型。他認識到西醫在骨骼、肌肉、臟腑的「逐層剖驗」上具有傳統中醫所缺乏的「形真體晰」。這使得他堅信,要釐清傳統醫學在解剖學上的不足,必須借鑒西法。
基於這樣的認識歷程與方法論,劉鍾衡著成了此書。全書分為三卷,架構清晰地體現了他匯參中西的思路。第一卷「總論」,先簡要回顧中醫經絡腧穴理論,隨後詳細闡釋他所掌握的西醫生理解剖知識,特別強調經絡腧穴與臟腑的內在聯繫,認為經絡腧穴是臟腑功能的外在反映,針灸調控經絡即是調整臟腑。這部分可視為劉氏嘗試將西醫解剖學作為基礎,來重新理解和定位中醫經絡臟腑理論。
第二卷「人體解剖圖」,是全書最具創新性的部分。劉氏根據他對《銅人真像秘冊》的參照、對王清任《醫林改錯》的消化,以及最重要的,對西醫解剖圖譜的學習與融合,繪製了人體解剖圖。這些圖據稱「非常精細」,標註了臟腑、骨骼、肌肉等結構,並在這些結構上或其相對位置標示出經絡腧穴的所在。這與傳統銅人圖或經絡圖僅繪製經絡線條不同,它是試圖將經絡腧穴定位於具體的解剖結構之上,是中醫針灸定位精確化的重要嘗試,為後世結合解剖學研究針灸提供了早期的圖文參考。
第三卷「經絡腧穴圖」,則是在第二卷的解剖學基礎上,更系統地呈現人體經絡循行路線和腧穴分佈。這些圖不僅標註了傳統經絡腧穴的名稱和位置,很可能也根據第二卷的解剖視角進行了位置的修正或補充。輔以「歌訣」,旨在幫助讀者記憶和理解經絡的循行及其腧穴的功用,這是繼承傳統中醫教育方式的體現。
在書中的「例言」和「附錄王清任先生臟腑辨」部分,劉鍾衡更具體地闡述了其匯參原則和對傳統理論的批判性繼承。他明確指出,繪製臟腑圖「悉依西醫為體」,證諸中醫,發現形體與部位差異顯著;但在「氣化功用」層面,則「合參中外醫說」,並引《內經》衡量是非,認為西醫雖詳於形跡,卻略於功用。這反映了他試圖在結構層面引入西醫的精確性,同時在功能層面保留中醫的特色與視角。
「例言」中對具體臟腑的討論尤為精彩。例如,他認同王清任關於記憶在腦而不在心的觀點,並引用多位前人醫案及西醫說法佐證「腦為元神之腑」;但他同時質疑完全否定心對知覺運動的作用,反駁稱人遇驚恐時心跳加速,破皮拔毛時痛養在心而非腦,並結合《內經》提出「腎生髓,髓筋由腦入心」的觀點,強調腎與心互為功用,髓能供各臟驅使,而非髓能使各臟。這顯示了劉氏並非簡單地以西解中,而是在比較中進行批判性思考和融會。
對三焦和心包絡的討論亦體現了這種態度。劉氏引用了傳統醫學對三焦眾說紛紜、有形無形莫衷一是的狀況,特別是王叔和「有名無狀」與經絡學說中三焦有經的矛盾,以及各種對三焦實體的猜測(如臍下脂膜、空腔、脂肪等)。雖然他似乎傾向於將三焦理解為某種脂膜結構,但並未武斷下結論,而是呈現了傳統學說的困境。對心包絡,他則明確指其為包裹心臟的夾膜,較好地將中西描述進行了對應。至於「甜肉經」,劉氏坦承不知其功用,僅描述其形,並根據「稼穡作甘」的傳統概念推測其可能屬脾,顯示了在遇到西醫新概念時,他嘗試用中醫框架進行理解的努力,即使這種理解可能不夠精確。
總體而言,《中西匯參銅人圖說》的價值首先在於其開創性。它是近代中國醫學史上,最早系統地嘗試將西方解剖學知識與傳統中醫經絡腧穴理論相結合的著作之一。它直面了傳統中醫圖說在解剖精確性上的不足,並試圖通過引入西法加以彌補,為後世針灸腧穴的定位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基礎。
其次,該書體現了劉鍾衡作為一個清末醫家在知識更新潮流中的求索精神。他不僅繼承和批判了傳統,更積極學習和借鑒西方科學,展現了一種開闊的學術視野。他對王清任的引用與再思考,特別是對心腦關係、腎髓功能的探討,都反映了他試圖在兩種看似相異的理論體系中尋找共通之處或進行有機整合的努力。儘管這種匯參在當時受限於條件和理解深度,可能存在一些疏漏或牽強之處,但其匯通中西、求真務實的治學態度值得肯定。
再者,本書作為一本結合圖說的著作,其繪圖質量對當時的醫學教育和研究無疑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它使得傳統中醫理論不再僅僅停留在抽象概念上,而是與具體的、經解剖學驗證的身體結構建立了聯繫,有助於學習者更直觀地理解經絡腧穴與臟腑的位置關係。
當然,受限於時代條件和作者所能獲取的資源,書中的西醫解剖知識可能不夠全面或精確,對兩種醫學理論的融合也尚處於較為初步的階段。但其「匯參」的嘗試本身,對後世醫家產生了深遠影響,鼓勵人們用更開放和科學的態度審視和發展中醫,促進了中醫針灸學與解剖學、生理學等現代科學的對話與融合。可以說,《中西匯參銅人圖說》是中醫現代化進程中一份寶貴的早期探索文獻,它不僅記錄了一次跨越東西方醫學壁壘的嘗試,更承載了近代中國醫家面對挑戰、銳意革新的時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