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病之研究

溫病,作為中醫學中一類重要的外感熱病,其研究源遠流長,早自《黃帝內經》便有論述,而後經由歷代醫家不斷探索與發展。其中,東漢張仲景所著的《傷寒論》確立了外感病辨證論治的基礎,但其重點偏於寒邪所致的傷寒病,對溫病的論述相對有限。直至明末,吳又可著《溫疫論》,根據自身對溫疫(溫病的一種)的臨床觀察,提出了「邪氣從口鼻而入,伏於募原」的學說,開創了溫病學派的先河,極大地豐富了中醫對溫病的認識及治療方法。

然而,醫學的進步總是立基於對臨床實踐的不斷反思與創新。《溫病之研究》一書,由日本醫家源元凱所著,其成書雖朝代不詳(根據序言推測應在天明年間,即日本江戶時代晚期),但從內容來看,顯然是在繼承並深入研究張仲景與吳又可學說的基礎上,針對特定時期的瘟疫流行特點,提出了新的觀察和治療思路。這本書並非對前人理論的簡單重複,而是基於作者父親(溫恭府君)在實際應對一次嚴重流行病過程中的獨特經驗與深刻體悟。

書中開篇的「序」便點明了此書的寫作動機與學術地位。作者謙遜地將其父的貢獻視為對張仲景及吳又可學說的「羽翼」,意即補充和發揚。序言交代了書的緣起:在天明戊申(日本年號,約西元1788年)年,一場「疫氣」大流行,「延門合戶」,死亡人數眾多。當時的疫病呈現出不同於以往的病理特點,尤其表現為「上盈下虛,屬少陰證者多」。面對這種變異的病證,即使是依循吳又可《溫疫論》的方法治療,也難以奏效。這迫使作者的父親深入鑽研,最終在閱讀《嶺南衛生方》後受到啟發,大膽使用了傳統上治療寒證的「附子」。令人驚訝的是,在這種特殊的溫病變證中,附子卻能發揮「引火歸原,通腎」的奇效,往往能「起死回生」。經過數百例的臨床實踐,作者的父親對此類溫病有了豁然貫通的認識,遂將經驗整理成書,命名為《溫病之研究》。此書的出版,正是作者(德輿)為了不讓其父的寶貴經驗湮沒,希望能與《溫疫論》並行於世,共同指導後世醫者治療溫病,避免失誤。

從書中提供的「卷上」內容,我們可以更具體地看到《溫病之研究》的核心學術思想及其對前人理論的繼承與批判。

首先,關於溫邪的傳變途徑,書中詳細討論了「募原」(又稱「膜原」)的概念。吳又可認為募原是邪氣伏藏和傳變的關鍵部位,其傳變趨勢是「亶主胃實」。《溫病之研究》繼承了募原作為疫邪初伏之地的觀點,但基於作者父親的臨床觀察,指出近年來的疫邪雖同伏於募原,但其傳變途徑已有所不同。胃實證相對較少見,而「上盈下虛」及「少陰證」成為主要的傳變結局。作者追溯經典,引用《針經》、《甲乙經》、《難經》等,結合王啟玄的注釋,提出募原邪氣可以「從膜原傳腎」,導致「上盈下虛」是「分傳胃腎二藏」的結果。這與吳又可的「獨重胃實」論形成鮮明對比。基於這一新的認識,作者提出對於此類「上盈下虛」或「少陰證」,其治療關鍵不再是吳又可的清熱攻下,而是必須應用「附子」,以「引火歸原,通腎」為要法。這顛覆了傳統溫病學中視附子為禁藥的觀念,是本書最為大膽和重要的創見之一。

其次,書中多處體現了作者對吳又可具體用藥和方劑理解的質疑和修正。例如在「傳變不常」一節,吳又可對於因「下氣空虛」致小便閉塞者,主張用承氣湯攻下。但作者指出,如果症狀並無下實之象,反見「下元虛憊」,則是陽氣不施於膀胱所致,此時攻下只會損傷元氣,應當使用「茯苓四逆輩」等溫陽之劑。並提供了「舌上乾燥而無胎」這一重要的辨證依據,與熱實證的舌苔乾燥形成區別。

再如對白虎湯的認識,書中「熱邪散漫」和「下後脈浮」兩節都對吳又可(以及成無己)的理解提出了批評。吳又可認為白虎湯是「辛涼發散」肌表氣分邪熱之劑,而作者則明確指出白虎湯是「寒涼」之劑,且其主要作用部位在「肌肉」,而非「肌表」。他認為「肌表」有三陽經界之分,邪在肌表會有特定經絡部位的症狀(如太陽頭背熱,陽明胸腹熱,少陽胸脅熱),而邪熱「散漫於肌肉」則是「周身皆熱,無有經絡之分界」。白虎湯能清肌肉之熱,使熱消則渴止汗止。作者認為吳又可在白虎湯中加生薑是「畫蛇足」,並認為吳又可將白虎湯用於「下後脈浮」且有餘熱停於肌肉的證候,是「牛刀割雞」,恐傷胃氣,建議改用竹葉石膏湯加減。這些詳細的辨析,顯示了作者對經典方劑藥性、作用部位、以及適應證的深入研究和獨到見解。

書中還描述了一些特定的病理狀態及其治法。例如「急證急攻」一節,描述了在素體陽盛、勞力過度者身上發生的暴發性溫病,其病勢如「燎原火加風」,一日三變,迅速惡化至狂躁甚至死亡。雖然標題是「急證急攻」,但文字更側重於描述病情的兇險和迅速,提醒醫者對此類證候要有足夠的警惕。

「內壅不汗」一節討論了溫病無汗的另一種情況。除吳又可提出的攻下或用白虎湯發汗外,作者強調了屬「少陰」的內壅不汗,雖然傳統認為三陰證不當有汗,但在此類溫病變證中,投以「附子」反而能引邪熱與正氣分離,發微汗而解。這再次印證了附子在本書所論溫病變證中的獨特地位。

「下後身反熱」、「下後脈復沉」等節則討論了下法不當或病情複雜後出現的轉歸。如下後身熱不退但脈弱食少神昏,提示邪氣仍在募原並傷及少陰,需用「冷香飲子」治療。冷香飲子方中含有草果、附子、陳皮、甘草、生薑,再次出現了溫熱的附子和生薑,搭配芳化溫燥的草果、陳皮,以及甘草,其配伍思路顯然與清熱解毒、辛涼宣透的常規溫病方劑大相徑庭,體現了針對「上盈下虛」或「少陰」兼有濕濁的複雜病機。

總體而言,《溫病之研究》是一本具有鮮明臨床特色和創新精神的中醫著作。它緊扣溫病這一主題,但不是簡單地重複前人的理論,而是以嚴肅的臨床觀察為基礎,對吳又可《溫疫論》的學說進行了補充、修正乃至挑戰。本書最大的貢獻在於:

  1. 提出了溫病傳變的新模式: 除了胃實,更強調「上盈下虛」及「從募原傳腎」導致少陰證的可能性,反映了疫病病機隨時變化的客觀規律。
  2. 突破性地應用附子等溫熱藥: 在傳統溫病治療以清熱寒涼為主的大背景下,本書大膽提出並論證了附子在特定溫病變證(如下元虛憊、少陰證、募原邪戀兼少陰等)中的重要作用,豐富了溫病的治療思路,為治療複雜疑難溫病提供了新的視角。
  3. 對經典方劑的再認識: 通過對白虎湯等方劑的詳細分析,修正了對其藥性、作用部位和適應證的傳統理解,體現了嚴謹的學術態度和臨床經驗。
  4. 注重臨床經驗和辨證精細化: 書中對不同症狀(如小便閉塞的辨證)、不同病程階段(如下後變證)、甚至患者體質(如陽藏人)下的溫病特點都有細緻的描述,體現了「研究」二字的含義,是以臨床實踐指導理論發展。

本書的存在,不僅是中醫溫病學在日本傳承和發展的證明,也為我們理解溫病病機的複雜性和多變性提供了寶貴的歷史資料。它提醒後世醫者,面對不斷變化的疾病,不能墨守成規,而應在繼承前人理論的基礎上,勇於探索和創新,從臨床實際中尋找解決之道,這正是「溫病之研究」的真正精髓所在。雖然提供的文本內容有限,但從已有的篇章,足以窺見此書的學術價值和作者敢於挑戰權威、一切以臨床療效為依歸的醫者精神。這是一部值得深入研讀,並與《傷寒論》、《溫疫論》等經典對照學習的重要醫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