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甫

《經方實驗錄》~ 第一集中卷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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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中卷 (16)

1. 第六○案,當歸建中湯證,(穎師醫案)

宗嫂,(十一月十七日),月事將行,必先腹痛,脈左三部虛,此血虧也,宜當歸建中湯

當歸(四錢),川桂枝(三錢),赤白芍(各三錢),生甘草(錢半),生薑(三片),紅棗(七枚),飴糖(二兩,沖服)

佐景按,當歸建中湯,即桂枝加味也。姑以本方為例,甘草之不足,故加飴糖;白芍之不足,故加赤芍;桂枝之不足,故加當歸。《本經》表桂枝治上氣咳逆,表當歸治咳逆上氣,然則其差也僅矣。我今用簡筆法,略發其義於此,而貽其詳畀讀者。

2. 第六一案,黃耆建中湯證,(佐景醫案)

王女士

初診,經停九月,咳嗆四月,屢醫未效。刻診脈象虛數,舌苔薄膩,每日上午盜汗淋漓,頭暈,心悸,胸悶,脅痛,腹痛喜按,食少喜嘔,夜寐不安,咳則並多涎沫。證延已久,自屬纏綿。擬先治其盜汗,得效再議。

桂枝(一錢),大白芍(二錢),生甘草(八分),生薑(一片),紅棗(四枚),粽子糖(四枚),全當歸(二錢),花龍骨(四錢,先煎),煅牡蠣(四錢,先煎),

佐景按,觀本案所疏藥量之輕,案文之俗,一望而知非吾師之方矣。病者王女士為友人介紹來診者,芳齡二八,待嫁閨中。經停始於今春,迄今約九月矣。詰其所以,答謂多進果品所致。察其皮色無華,咳嗆不已,緩步上梯,竟亦喘息不止。他狀悉如脈案所列,蓋流俗所謂乾血癆也。

曾歷訪中西名醫,遍求村野丹方,顧病勢與日俱增,末如之何焉。余初按其脈,即覺細數特甚,按表計之,每分鐘得一百四十餘至,合常人之脈搏恰強二倍。依舊說,此為木火刑金,凶象也。依新說,肺病貧血甚者,脈管縮小故也,其預後多不良云云。據述在家終日踡臥被中。

如是則惡寒稍瘥。余何人斯,乃敢當此重證?相對之頃,實難下藥。乃默思本證之癥結有三:經停不行,其一也;肺病而咳,其二也;腹痛惡寒而盜汗,其三也。將用攻劑以通其經乎,則腹無癥瘕,如虛不受劫何?將用肺藥以止其咳乎,則癆菌方滋,如頑下易摧何?無已,姑治其腹痛惡寒而盜汗,用當歸建中湯合桂枝龍骨牡蠣法,疏極輕之量以與之。粽子糖者,即飴糖所制,糖果店所售,較用飴糖為便捷,此吾師法也。

病家持此方箋以購藥,藥鋪中人又笑曰:糖可以為藥,此醫可謂幽默矣。越三日,病者來復診,喜出望外,欣然告謝。其詳請閱二診案。

二診,三進輕劑當歸建中湯加龍骨牡蠣,盜汗已除十之三四,腹痛大減,惡風已罷,胸中舒適,脈數由百四十次減為百二十次,由起伏不定轉為調勻有序,大便較暢,咳嗽亦較稀,頭暈心悸略瘥。前方尚合,惟量究嫌輕。今加重與之,俟盜汗悉除,續謀通經。

黃耆(三錢),川桂枝(錢半),肉桂心(二分),炙甘草(錢半),大白芍(三錢),全當歸(四錢),生薑(二片),紅棗(八枚),粽子糖(六枚),龍骨(六錢,先煎),牡蠣(八錢,先煎)

佐景按,病者曰:「吾初每夜稍稍動作,即覺喘息不勝,自服前方三小時後,喘息即定,雖略略行動,無損矣。三服之後,恙乃大減。向吾進飯半盅,今已加至一全盅矣。」余初以為腹痛稍定,即為有功,不意咳嗽亦差,脈搏反減而調。嗚呼!聖方之功偉矣。

又越三日,病者來三診,神色更爽於前,扶梯而上,已無甚喘急之狀。詢之,答謂盜汗悉除,惡風已罷,日間喜起坐,不嗜臥矣。飯量由一盅加至一盅有半。而其最佳之象,則尤為脈數由百二十至減為百十有四至,咳嗽亦大稀,舌苔漸如常人。余乃改用潤肺養陰寧咳化痰之劑,如象貝、杏仁、款冬、紫菀、麥冬、沙參之屬。

五劑竟無進退。後有老醫詔余曰:子之棄建中而用貝杏者,誤也。若是之證,當換箋不換方,雖服之百日,不厭其久也。余謹志而謝之。後此證變化如何,自在閱者諸君雅注之中,第以不在本證範圍,姑詳他案後。

於此有一重要問題之發生,不容擱置而勿論焉。問題維何?即所謂陽虛虛勞、陰虛虛勞之辨是也。後賢多謂古者民風樸素,惟勤勞是務,故其所患虛勞多屬陽虛虛勞,宜建中劑。今者世風卑下,男女授受相親,故其所患虛勞,多屬陰虛虛勞,宜養陰劑。二者誤用,禍如反掌云云。

而《蘭臺軌範》之說,則較為近理。《軌範》曰:「古人所云虛勞,皆是純虛無陽之證,與近日之陰虛火旺、吐血咳嗽者正相反,誤治必斃。今日吐血、咳嗽之病,乃血證,雖有似虛勞,其實非虛勞也。」又曰:「小建中湯治陰寒陽衰之虛勞,正與陰虛火旺之病相反,庸醫誤用,害人甚多,此咽乾口燥,乃津液少,非有火也。」又湯本氏云:「余往年誤認師論及諸家學說,用黃耆建中劑於肺結核,常招失敗。

當時學識尚淺,不知其故。及讀《蘭臺軌範》諸書,乃始曉然。懼後之人蹈余覆轍,故表而出之,蓋膠飴性大溫,有助長炎症之弊;芍藥之收斂,又有抑遏皮膚肺腸腎臟排泄機能之作用。故誤用本方於肺結核時,一方面助長炎症,他方面阻止結核菌毒素之排泄,故令病勢增惡耳。」

按以上諸家之說,誠足為吾人參考之資,請重以余淺薄之經驗衡之。本案王女士所患之病,確為肺結核,使湯本氏之說而信,又安能六服輕劑建中湯而得大效耶?推求其得效之故何在,亦無非此肺結核者,適有建中湯之證耳。使其無建中湯證,則其不效,當如湯本氏所期矣。

誠以結核之範圍至廣,結核之病期至久,其間變化萬端,豈某一方所能主治,又豈必無某一方所適治之證?故曰建中湯不得治肺結核,猶曰桂枝不能治太陽病(適為脈緊無汗之麻黃證),其失惟一。

至《軌範》所云陰虛火旺,吐血咳嗽,確為肺痿,為肺癰,為血證,要略自有正治。請檢本書肺癰案所載,即可得其一隅。其案內附記之曹夫人惡寒盜汗,與陽虛虛勞幾無以異。然卒能以甘寒之藥愈之,其不混淆為一者,辨證之功也。後人誤稱此等證亦曰虛勞,於是有陽虛虛勞、陰虛虛勞之辨。

實則古今人同有此所謂二種虛勞之證,後人既誤其名稱,復化其藥味,馴至古今判然,學者大惑。負整理中醫之責者,又安可不揭其秘也哉?

曹穎甫曰,通俗醫界莫不知培土生金之說,然往往不能用之適當者,不通仲師之醫理故也。夫陽浮陰弱則汗自出,汗常出則脾病,而肺亦病。肺病則氣短矣,汗常出則惡風矣。故桂枝湯本方原為扶脾陽作用,仲師不曰系在太陰乎?病積既久,脾陽益虛,肝膽之氣乘之,乃至胸脅腹中俱病,故加飴糖以補脾,飴糖者麥精所煎也。但使脾陽既動,飲食入胃,自能暢適。當歸黃耆亦補脾之藥也,加龍骨牡蠣,則《金匱》虛勞盜汗之方治也。要而言之,不過是培土生金之用。苟得其精理所在,幸無為群言所亂也。

佐景又按,本案拙見意謂肺癆病者確有時屬建中湯證,而譚次仲先生之卓識則更進一步,確定建中湯為治虛癆之主方,且闡述其義,無不與西醫學相吻合。其言曰:「蓋治肺癆,近世尚未有特效藥。最重要的對症療法為健胃與營養,以使體重增加,肺之局部症狀因而輕快之一法。考《金匱·虛勞篇》,首立小建中湯。本湯以桂枝、生薑為君,此即西藥中所謂芳香辛辣之健胃劑也。方中配以飴糖,即西藥中之滋養品也。三味均西醫所同備者。而證以中醫之解釋,亦無絲毫違異焉。陳修園云:建中者,建立其中氣也。尤在涇云:治虛勞而必以建中者,何也?蓋中者,脾胃也(脾乃消化機關之胰,而非造血臟器之脾。詳證拙著《中醫與科學》一書,書本此字俱誤)。蓋虛勞不足,納穀者昌,故必立其中氣,中氣之立,必以建中也。余謂古人以建中湯謂健胃劑,此非其明證歟?且桂枝之芳香,能緩解氣管支神經之痙攣,有排痰鎮咳之效,已於《痰飲篇》之苓桂朮甘湯開其端,所以仲景立小建中湯為治虛勞之主方也(但痰多者嫌其太甜,燥多者嫌其太熱,可用他藥代之,而師其健胃營養之法可也)。其餘若發熱盜汗、失精夢交,則有二加龍牡湯及桂枝加龍牡湯,失眠則有酸棗仁湯,腰痛有腎氣丸,補虛有黃耆建中湯,此皆仲聖治虛勞之正法,俱載《金匱·虛勞篇》中。考科學醫對肺結核之藥物療法,皆完全若合符節者焉。」(錄《中西醫藥》二卷二期,譚著《論國醫非科學化則必亡及略舉科學整理之方法》)。高瞻遠矚,彌足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