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斷與斥醫斷
《醫斷與斥醫斷》一書,由日本江戶時代的醫家鶴沖元逸(即吉益東洞)所著,是日本古方派醫學的重要經典之一。本書立論獨特,觀點尖銳,旨在撥亂反正,駁斥當時醫界盛行的繁瑣理論,回歸醫學的實用本質,強調辨證論治的實效性。書名中的「醫斷」,意指醫者對病情的診斷與判斷;而「斥醫斷」,則是指對不正確、無效或過於理論化的醫學判斷進行駁斥與揚棄。這本書的精髓,便是透過系統性的批判,確立一套以實效為核心的醫學診斷與治療體系。
吉益東洞所處的時代,日本醫學深受中國明清以來醫學理論的影響,特別是溫補、滋陰等派別的學說,以及結合五行、臟腑、經絡等複雜理論的「後世派」醫學盛行。東洞認為這些理論過於空泛,脫離臨床實際,使得醫學診斷迷失方向,治療效果差強人意,甚至誤人性命。因此,他提倡回歸醫聖張仲景的醫學,強調「一據仲景」,以《傷寒論》和《金匱要略》為圭臬,重視具體症候(稱為「證」),尤其是腹部診察(「腹候」),作為診斷的主要依據。
本書的「序」和「自序」開宗明義地闡述了撰寫的緣由與目的。序中提到,吉益東洞(稱「吉益君」)的醫術宗法張仲景,其方法「發奸誅邪,排固解難」,果斷有力,因此引起世人的「疑且懼」,但真正有識之士終將理解並支持他。這預示了本書的批判性以及可能引發的爭議。自序中,吉益東洞回顧自己早年的學醫歷程,對當時「諸說冰炭,施治隔靴搔癢」的狀況感到困惑。直至追隨東洞先生學習,才豁然開朗,領悟到以仲景之術為本,重視明辨詳實、行事為先,而將空言虛論「斥之不言」。本書便是他記錄老師學說、清掃過去困惑的筆記整理。
書中「醫斷」的部分,雖然名為「醫斷」,但實際上大部分篇幅是通過「斥醫斷」的方式來闡述正確的醫學觀念。吉益東洞逐一檢視並駁斥了當時醫界普遍接受的許多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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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司命」、「死生」說: 書中開頭便釐清醫者的職責。醫學是掌管疾病,而非掌控生死。生死是天命,醫者所能做的只是「盡人事而待天命」。駁斥了將醫者視為能主宰生死的「司命官」的說法,也批評了僅憑臆斷預言生死、甚至因此束手不治的行為。強調即使看似危篤,仁心的醫者仍應「盡吾術,以望其或生」。這是對醫者角色的根本性界定,將醫學從玄學與宿命論中剝離,回歸治療疾病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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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元氣」說: 認為「元氣」之說非聖人經典(六經)所有,是漢代以後才創立並盛行的概念。對於所謂的「元氣虛衰,補元氣」之說,東洞認為是誤解。人體的強弱盛衰遵循天地之常道,隨年齡變化;若非年老而衰弱,通常是受到「抑遏」所致,應當去除這個「抑遏」,而非盲目地「補」。這否定了後世醫家常用的補氣、補元等泛化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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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脈候」先於「證」: 雖然承認脈診有其基本辨識作用(如浮沉遲數滑澀),但堅決反對將複雜的脈象理論(如二十七脈)作為診斷的主要或首要依據。他認為人心各異,脈象也千變萬化,僅憑脈象難以準確判斷病情。引用扁鵲的話說明古代診病不完全依賴脈診,並提出東洞先生的核心教學方法:「先證而不先脈,先腹而不先證」。這徹底顛覆了當時將脈診置於首位的傳統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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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腹候」為診斷之本: 與斥脈候相對應,本書極度強調腹部診察的重要性。認為「腹者有生之本,故百病根於此焉」,應當「診病必候其腹,外證次之」。這點與張仲景醫學中對腹診的重視一脈相承,成為古方派辨證論治的核心方法之一。根據不同的腹部徵候(如腹肌緊張、壓痛、水聲等),結合外在症狀,來決定治療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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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繁瑣「臟腑」、「經絡」理論: 認為後世醫家在《周禮》、《傷寒論》等基礎上發展出的詳盡臟腑理論(如五臟六腑配屬、腎有二、命門、三焦等)以及十二經十五絡等複雜經絡理論,對於實際治療並無益處。它們更多是理論上的推演,而非臨床實用工具。這否定了後世醫家常依賴的臟腑病機、經絡傳變等理論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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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引經報使」與藥入經絡臟腑說: 認為本草學中關於藥物歸經、入臟腑的詳細分類與配合是「牽強」附會。古法用藥只是根據疾病的上下表裡、所在部位來選用,而非依照藥物進入特定經絡或臟腑的理論。這直接挑戰了後世藥物學的基礎理論,主張用藥應從實際療效出發,而非理論上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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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針灸」拘泥經絡穴位: 雖然承認針灸在某些情況下有療效,但不認為它能徹底根除疾病,且反對其拘泥於經絡、穴位的複雜理論。認為針灸應當根據疾病的實際所在(「毒之所在」)來施治,實用為先,不需受限於理論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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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抽象「榮衛」、「陰陽」、「五行」、「運氣」理論: 將這些概念歸類為「理而已」、「天地之氣」、「陰陽家之言」,認為它們是脫離臨床疾病的抽象理論,對於實際的疾病診斷和治療沒有幫助。特別批評了後世醫家對陰陽、五行等概念的過度引申和穿鑿附會(如朱丹溪、張介賓的陰陽有餘說,五行相生相剋推病,運氣推算病症等),認為這些無益於治,反以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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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空談「理」而不重「事」: 強調「理無定準,疾有定證」,認為醫者不應空談疾病的抽象原理,而應當關注已經發生的、有確定徵候的「事」(即症狀和體徵)。「事為而得之,理默而識之」,意即通過對具體病症的觀察和治療實踐來領悟醫理,而非先有抽象理論再去套用。這體現了實證、經驗主義的醫學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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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醫意」為懶惰藉口: 駁斥那些認為醫道全憑個人意會、不需讀書學習的「狡兒」說法,重申醫學有其「一定法」,否定了將臨床判斷完全歸結為不可捉摸的個人「醫意」。
綜上所述,《醫斷與斥醫斷》是一部極具批判精神的醫學著作。吉益東洞以其嚴謹的臨床實踐經驗和對張仲景醫學的深刻理解為基礎,系統性地清算了在他看來阻礙醫學發展的各種理論。他大力倡導「醫斷」應當建立在可觀察、可驗證的基礎之上,尤其是症候和腹候,而將那些無法直接指導臨床、過於抽象的「斥醫斷」徹底排除。這本書不僅是吉益東洞醫學思想的集中體現,也是日本古方派運動的代表性文獻,對後世的日本漢方醫學以及東亞地區的傳統醫學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它提醒醫者回歸臨床本位,重視實效,對當代中醫發展中如何處理理論與實踐的關係,仍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全書雖文字簡練,但論點明確,邏輯清晰,展現了一位傑出醫家撥開迷霧、探求醫學真諦的堅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