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疾芻言
清代著名醫家徐大椿(字靈胎)所著的《慎疾芻言》,是一部完成於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的醫論著作。此書雖僅一卷,篇幅簡潔,其核心關懷卻極為深切,旨在剖析當時醫界的種種流弊與誤區,力陳醫者在診治疾病時應當抱持的謹慎態度,並為病家提供辨識庸醫、避免誤治的指引。
徐大椿耗費畢生精力於醫學,如其在「引」中所述,五十年中廣泛涉獵經典,讀書批閱約千餘卷,泛覽萬餘卷,每過幾時,必悔從前疏漏,深知「學以年進」的道理。他上追《靈》、《素》根源,下沿漢、唐支派,學問淵博而紮實。然而,他憂心當時許多醫者未能深入古籍,憑藉臆測與套語施治,導致「人多枉死」,故「目擊心傷」。《慎疾芻言》即是他悲憫情懷與多年學思的結晶,是對時弊進行「痛快剖悉」的結果。他期望透過此書,能令讀者「豁然開悟」,醫者能「虛懷體察」,從而「敬慎可以寡過」,病家也能「明哲可以保身」,進而使「斯道」得以「綿於一線」,避免醫術的沉淪與生命的枉送。
《慎疾芻言》的內容涵蓋甚廣,針對多個關鍵領域提出了犀利的批判與建議。根據書中的編寫體例與提供的文本片段,其主要探討了「論補劑」、「論內科雜病誤治」、「論外科病證治法」以及「論慎疾」等幾個方面。其中,針對「誤用補劑」與「用藥」原則的論述,尤為本書的核心與重點,也最能體現徐大椿對當時醫界亂象的痛心與警醒。
在「論補劑」一章中,徐大椿痛陳當代醫者濫用補劑的流弊。他強調,基礎醫學對於常見病症(如傷風、感寒、咳嗽、傷食、傷暑、瘧疾、痢疾等)已有歷代相傳的定法與對症藥方(如防風荊芥、蘇葉蔥頭、蘇子杏仁、山楂神麯、香薷藿香、柴胡湯、黃芩湯、四物湯、異功散等),應當首先依循,這些方法「千古不能易也」。然而,許多醫者放棄古法,未能精確診斷病名,卻套用「陽虛」、「陰虛」、「肝氣」、「腎弱」等模糊籠統的概念來概括病情,動輒使用「溫補」之藥。他指出,這樣做的結果往往是「外邪入里,馴至不救」。即使是稍有謹慎的醫者,在初病時試用對症藥方一二劑未見速效,便立即轉為溫補,這也違背了疾病「愈必有漸」的規律。這種不思在前方的基礎上進行損益調整,卻驟然大反前轍,使用「性雄力厚」之品,完全是「胸無定見」的表現。
徐大椿犀利地指出,疾病的發生不外乎外因的風、寒、暑、濕、燥、火與內因的喜、怒、憂、思、悲、驚、恐,試問「何因是當補者」?他認為,人多是病死或老死,無病而虛死的「千不得一」,且「病去則虛者亦生,病留則實者亦死」。若果真元氣欲脫,即使浸於參附之中亦無用。他駁斥了引用《內經》「邪之所湊,其氣必虛」來為濫用補藥辯護的觀點,認為即使氣虛,但邪氣「不當去耶」?若「邪氣補住則永不復出」,輕則遷延變病,重則即死。他對當時社會上「不怕病死,只怕虛死」的心態感到憂心,這種心態導致病家甚至醫者在面對疾病時,不分青紅皂白地要求或使用參、附、熟地、鹿茸、臍帶等貴重補藥,甚至形成浙江地區偏用六味八味加參麥,江南偏用理中湯加附桂熟地鹿茸等地域性傾向。即使因此導致死亡,也被歸咎於「補之不早、補之不重」,而非用藥錯誤。徐大椿觀察到,這種迎合病家、為了「取容」、「免謗」而普遍使用補劑的現象,在當時已蔚然成風,甚至追溯其部分淵源,認為雖有醫家(如趙養葵、張景岳等)開啟學派,著書立說,但在不理解古聖制方之義、私心自用的情況下,流弊至此,實非其本意,對此深感痛心與無奈,不知何時才能挽回這種局面。
接著,書中探討「用藥」的根本原則。徐大椿闡明,醫藥之學源於神農辨識藥性,以「一藥治一病」,但考慮到「一病有數症」,後世聖人根據症狀將藥物合為方劑,「取藥之對症者,合幾味而成方」。因此用藥的基礎是對病症的精確辨識與藥性的深刻理解,方劑是根據病情需要組合藥物而來,而非醫者先有固定的方劑(如六味、理中等)橫於胸中,強行將病症套入。合格的醫者必須細緻分析病邪的性質與多寡(如風寒痰食各自佔比),靈活加減藥物,「無一味虛設之藥,無一分不斟酌之分兩」。即使在複雜病情下,也要選擇優先處理最急迫的邪氣。
徐大椿強調,真正的醫學進步來自於「自考」,即不斷反思和檢討治療失敗的原因(如「服我之藥而病情不減,或反增重」),廣求必效之方。他將此與那些不論何病,總以幾味溫補投之,愈則以為己功,死則以為病本不治,毫無轉圜之計的醫者形成鮮明對比,認為後者「誤盡天下而終身不自知」。對於一些醫者隨意使用單味藥卻冠以複方之名(如用柴胡一味稱柴胡湯,用大黃一味稱承氣湯),他認為是「於古人制方之義全然不知」。而醫案中充斥的「陰陽虛實、五行生剋」等籠統套語,在他看來只是為了掩蓋用藥的隨意性與缺乏真知,卻易於欺騙不明就裡的文人學士,使這些人也「蹈襲此等謬說」,甚至成為幫助庸醫說服病家接受溫補貴重藥物的幫兇,間接導致病家死亡。他痛心於這種「相率而入於魔道」的現象,認為這是對醫道的背離。
除了上述重點批判外,《慎疾芻言》亦觸及了針對不同患者群體(如老人、婦女、小兒)在治療上應當考量的獨特性,強調因人施治的重要性,不可一概而論。書中也論述了外科病證的治療原則,指出同樣需要辨證施治,不可盲目用藥,並需根據患者體質、病情、年齡等因素決定治療方法。此外,如書名所示以及在「論用藥」中對「治己則明哲可以保身」理念的提及,書中應包含關於養生保健、預防疾病以及病後及時就醫以防病情加重的「慎疾」思想,體現了徐大椿預防重於治療、治病與養生並重的全面健康觀念。提供的文本片段中雖開始討論「中風」一病,並指出其地域差異導致治法不同(北人多寒宜散寒,南人多火宜清),但未能詳盡其具體論述。然而,從開篇的嚴謹辨證思路可見,即使討論具體病症,徐大椿依然秉持著精確診斷、靈活應變的原則。
《慎疾芻言》全書論述精闢,文筆簡明切要,毫不浮泛,體現了徐大椿深厚的學識功底和直言不諱的批判精神。彭蘊章在序中將此書譽為醫者與病家的「指南」,足見其在當時已被視為撥亂反正、指引迷津的重要著作。此書的問世,無疑是對當時濫用補劑、誤治頻發的醫界敲響了警鐘,呼籲醫者回歸辨證論治的根本,重視藥性與方義的理解,謹慎對待每一個生命。其對醫界流弊的深刻剖析,對後世醫家審視醫學發展中的問題、堅持嚴謹治學精神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現存有多種清刻本,並曾被補輯入《潛齋醫學叢書》中,改名《醫砭》,足見其學術價值與影響力。
總而言之,《慎疾芻言》不僅是一部醫學著作,更是一篇充滿激情的醫論檄文,它凝聚了徐大椿一生對醫道的堅持與反思,是他對當時醫界亂象發出的憤慨與警示。至今讀來,書中關於謹慎診治、辨證用藥、警惕流弊的諸多論述,仍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與啟發價值,對於今日的中醫學術研究與臨床實踐,以及普通人學習辨識醫理、維護自身健康,都是一份珍貴的文獻與寶貴的指南。徐大椿的悲憫胸懷與救世願望,透過這部簡潔卻有力的著作,跨越時空,依然迴盪在醫學的長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