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廬醫話錄存
《覺廬醫話錄存》一書,由盧覺愚先生所著,儘管朝代不詳,但從其弁言及內容片段可見,這是一部充滿個人色彩、治學精神,並深切反思醫學本質的著作。全書雖僅透過目錄與部分內容窺其一二,然已足以顯露作者的學術根基、為醫態度,以及對傳統醫學的深入理解與批判性思考。書名中的「醫話」,暗示了這並非一部體系嚴密的教科書或純粹的病案集,而更可能是一系列關於醫學的隨筆、札記、討論或個人見解的匯集。
從結構上看,《覺廬醫話錄存》的目錄呈現了中醫學科的基本架構:第一章「醫學基礎理論」,涵蓋中醫最核心的整體觀念、陰陽五行學說、經絡學說,這是理解中醫辨證論治的基石;第二章「診斷與治療」,則聚焦於臨床實踐,包括望聞問切、辨證論治這兩大中醫診治精髓,以及中藥治療和針灸治療這兩種主要療法;第三章「養生與保健」,則將視角擴展到疾病預防和健康維護,討論了飲食、起居、運動、心理等方面的調養。這樣的編排,顯示作者意在涵蓋中醫從理論到實踐再到預防的全貌,體現了中醫「未病先防」的理念。雖然目錄層級較少,相對簡潔,但涵蓋的範圍相當全面。
然而,要真正理解這本書的獨特之處,必須深入作者的「弁言」與提供的內容片段。弁言,即作者的序文,往往是理解一本書創作動機、背景與歷程的關鍵。盧覺愚先生的弁言情真意切,開篇即道出其習醫的緣起,竟是源於十七歲時母親因誤治而逝的錐心之痛。母親罹患熱病卻被誤用溫補,病況日篤,痛苦萬分,最終不治。這段親身經歷,尤其是在母親彌留之際,口不能言卻目光注視著作者的畫面,成為他「終身之大憾」,深刻地激勵他立志學醫,「深慨乎人子之不可不知醫」。這種源於至親生死的觸動,賦予了他學醫的強大內在驅動力,也預示著他對醫道的追求將是嚴謹而負責任的,因為他深知誤治的代價。
作者的學醫之路,從師於方博齋、雷丹峰夫子,四年畢業。但更重要的是,他遵循先父的教誨。其父曾言:「人子固不可不知醫,矧醫不特可救己,更可救人。」並強調「欲救己救人必仗真實學問」,而真實學問來自於「腳踏實地,刻苦用功」。先父督促他讀書要「札記,絜其綱領,撮其旨要,參照所得,條理記錄而存之」,既是「鞭策上進」,也為「備異日檢閱,以覘所學進退」。先父「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告誡,以及「苟不能刻苦用功,世上事業正多,何必孳孳此道為也」的詰問,無疑對作者影響至深。這段描述不僅展現了父子之間深厚的情感和父親對其嚴格的學術要求,更揭示了作者治學的態度和方法:廣泛閱讀(「盡發家中所藏醫書百數十種而讀之」)、系統整理(「排比類別,次第刺取其要」)、獨立思考(「加以評騭論斷,著錄於篇」),最終形成大量的筆記和著作(醫論三卷,醫話兩卷,雜說一卷,都十萬言)。這是一種傳統文人治學、窮究學問的典型方式,強調了積累、分類、提煉和個人的批判性思考。
然而,命運多舛,由於作者「營役奔走,時而港澳,時而鄉邑,十餘年間,九遷其居」,導致當年的文稿「器物委棄,文稿散佚,久不復置念矣」。這次出版,是在兄長督促刊布其歷年治案時,偶然發掘出的「數十則」醫話,僅佔原稿的「三分一強」,雜說甚至「半飽蟲腹,漫濾不堪寓目」。這一段經歷令人唏噓,也解釋了書名為何是「錄存」——記錄下保存下來的部分。作者對這些舊稿的評價是「淺率簡陋,無可為諱」,認為是「二十年來,思想播遷,學術禪變」後,自己看來已顯不足的早期作品。但他選擇「一字不易」地附益成書,除了紀念那段「焚膏繼晷,兀兀窮年之苦況」以及父親的嚴命,更是為了「存其真」,記錄下這段學習歷程,並希望「以勖我後昆」(勉勵後代子孫)。這份真誠與自省,使得這本「錄存」的醫話不僅是醫學內容的載體,更是作者個人成長和學術演變的見證。
除了弁言,提供的內容片段進一步佐證了作者的學術特點。在「古人自序」一篇中,作者獨具慧眼,通過分析歷代名醫的自序來「覘其造詣之精粗與品格純駁」,並藉此觀察「歷代醫字之因革」。他點評了張仲景的悲天憫人、孫思邈的道家色彩、王燾的實踐經驗、劉完素的理論闡發、李東垣的特定時空下的成就、喻嘉言的佛學影響與理論爭議、張隱菴和高士宗的勤學精神、黃元御的自負與偏頗、陳修園的憤世與固執。這不是簡單的羅列,而是帶有作者個人判斷和見解的批判性閱讀。他不僅關注醫學理論和方法,更探究作者的性格、經歷和時代背景如何影響其學說。這種從文本追溯人與時代的研究方法,顯示了作者深厚的人文素養和史學眼光,也體現了他對中醫學術史的熟稔和獨立思考的能力。這篇分析也暗示,《覺廬醫話錄存》的內容很可能包含大量作者對醫學經典、醫家學說的個人解讀和評論。
「醫不三世」這則醫話,則直接討論了一句流傳甚廣的醫諺——「醫不三世,不眼其藥」。作者先列出其常見的兩種解釋:一是父子祖孫三代相傳,二是精通三部經典醫書(如《神農本草》、《黃帝素問》、《玄女脈訣》/《靈樞針灸》等)。隨後,他引用王潛齋、梁茝林、俞子容、葉香岩、俞東扶等多位醫家的觀點,強烈質疑並否定了「父子三世相傳」才是真醫的觀點。這些醫家認為,世襲不代表能力,不肖者即使祖傳也可能害人;真正的醫術在於「真實學問」,在於「讀書」,在於「天資敏悟」加上「讀破萬卷書」,在於「達者為師」,與是否家傳無關。李東垣、朱丹溪、滑伯仁等非世傳而成就卓著的例子被用來佐證「醫在讀書,不在三世」。作者在此明確地站隊,認同後一種解釋及其引申義:醫術高低取決於個人的天資、勤奮和學問深度,而非家族背景。這與他自己在弁言中所述的刻苦讀書經歷遙相呼應,也反映了他務實、重學問而輕門第的態度。
最後提供的「熟讀王叔和不如臨證多」醫話(雖未完整),同樣引述了一句強調臨床經驗重要性的俗諺。雖然文本中斷,未能看到作者完整的論述,但從其開頭將這句稱為「世俗之言」,以及隨即批評「徒守家傳,獨承師訓,讀父書而不知通變者」不足取,並轉而提到「若夫胸無學問者…」,可以推測作者對這句話的態度是辯證的。他可能既不認可死讀書而不知變通(如只守家傳),也絕不認可僅憑經驗而無理論基礎(「胸無學問」)的為醫方式。合理的推斷是,作者在此想強調的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指出王叔和的脈學等理論是基礎,但必須通過大量的臨床實踐來驗證、深化和變通,二者不可偏廢。這符合中醫臨床「辨證論治」既依賴理論指導,又需要臨床經驗積累的特點。
綜合來看,《覺廬醫話錄存》是一部具有多重價值的著作。首先,它是作者個人學醫歷程和學術思想的真誠記錄,展現了一個在個人悲劇和家庭期許下,通過刻苦自學和廣泛閱讀,最終達到一定醫學造詣的醫者形象。其次,它通過「醫話」這種形式,為讀者提供了作者對中醫基礎理論、診斷治療、養生保健等各方面的思考和見解,儘管篇幅有限,但其獨特的分析視角(如對古人自序的評論)和對傳統觀念的批判性繼承(如對「醫不三世」的辨析),都顯示了作者的學術深度和獨立精神。再次,這本書也部分反映了當時(雖朝代不詳,但從行文風格及引述醫家來看,應是清末民初或更早時期)醫學界的某些討論和學術氛圍,特別是關於理論與實踐、傳承與創新的爭議。
儘管《覺廬醫話錄存》因散佚而僅存部分,且作者自謙「淺率簡陋」,但正是這些片段,讓後人得以一窺盧覺愚先生的治學軌跡、思想深度和為醫情懷。他因痛而學醫,因學而深思,因思而論道。這本書不僅是關於中醫的「話」,更是關於一個醫者如何在歷史長河中學習、反思並實踐其醫道的珍貴記錄。它提醒我們,真正的醫術不僅是知識和技術的傳承,更是對生命深切的關懷、對學問不懈的追求,以及獨立批判的精神。這是一本值得細讀,並從中感受傳統醫者風骨與治學態度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