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學通論
《針學通論》一書,由日本學者佐藤利信著述,收錄於《皇漢醫學叢書》中,並由上海中醫學院出版社於1993年根據1936年世界書局鉛印本校勘翻印。這部著作所呈現的,不僅是針術知識的傳授,更是一種特定時代背景下,東方傳統醫學與西方科學觀念交會、融合乃至於革新的嘗試。佐藤利信的這部著作,從其序言(凡例)到開篇的幾章內容,便已鮮明地展現出其獨特的目的、視角與方法論,標誌著其在針學領域中尋求科學化、標準化之路的努力。
從開篇的「凡例」中,作者便開宗明義地闡述了本書的寫作初衷與核心理念。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作者明確指出本書的目標讀者群——「本欲使瞽者就針術之學」。這一點非同小可。針灸術的學習,傳統上高度依賴於視覺對經絡圖、穴位位置的辨識,以及對操作手法的觀摩。為瞽者(盲人)傳授針術,無疑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任務,要求教學內容和方法必須高度依賴觸覺、解剖學標記以及精確的語言描述,而非視覺形象。這種特殊的教學對象,直接促使作者必須發展出一套極為清晰、系統且易於感知和記憶的教學體系。這也解釋了為何本書在結構和內容呈現上會展現出不同於傳統針灸古籍的特點。作者稱此為施予「婆心」(苦心、善意)於這些不幸者,足見其人文關懷與教育熱忱。
「凡例」同時揭示了本書在學術方法論上的重大突破與轉變。作者坦承,傳統的針術教育往往側重於「刺針之訣」,也就是對傳統「俞穴」的認識與應用。然而,佐藤利信在此書中,基於當時「所行於世解剖者」(流行的解剖學知識),決定「盡改俞穴,稱局名」。這一決定是革命性的。它表明作者試圖將傳統針灸的穴位概念,轉化為基於現代解剖學定位的「局」(區域或定位點)的概念。這背後隱藏著將針灸建立在可觀察、可驗證的解剖結構之上的意圖,是一種將經驗醫學向實證科學靠攏的嘗試。
這種對解剖學的重視,也體現在作者毫不避諱地「偶有插入洋語」,並解釋這些「洋語」是「所用泰西醫學之原語」。這進一步確認了本書整合西方醫學知識的取向。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西方醫學挾其解剖學、生理學、病理學等基礎科學的優勢,對包括中醫在內的傳統醫學構成了巨大的衝擊和挑戰。許多東方學者在學習和借鑑西方醫學的同時,也開始反思和改造自身的傳統醫學體系。佐藤利信在此將西方醫學的語言和概念引入針學,正是這種時代思潮的體現。
更為激進的是,作者提到「書中所以不採針局之名稱於漢法者,方今當萬國交通之際,殆如不適時態,故悉除之」。這句話明確表達了作者放棄使用傳統中醫穴位名稱(「漢法」)的決心,轉而採用基於解剖學的新命名方式(「由解剖而定名稱,如謂施針頭於何筋之起始,何仙蔑篤兒」)。這種做法的理由是為了適應「萬國交通之際」,也就是說,為了使針灸學能夠跨越文化和語言的障礙,成為一門具有國際通用性的醫學技術。傳統穴位名稱,如足三里、合谷等,承載了豐富的中醫文化和經絡理論內涵,但對於不熟悉中醫體系的人來說,這些名稱是抽象且難以理解的。基於解剖學的命名,例如「某塊肌肉的起點處」或「某神經經過的區域」,則更具客觀性和普適性。儘管作者自謙「予固不敏,學亦陋淺」,並將書中的不足留待後人訂正,但其試圖為針灸學建立一個普適的、解剖學基礎上的語言體系的雄心可見一斑。
「第一章 定形」從最基礎的幾何概念入手,這似乎與針灸學的直接內容關係不大,但它體現了作者試圖建立一套精確描述空間位置和形態的方法。作者從「森羅萬象,固是無形」的哲學思考開始,轉向對具體形狀的描述,如圓、扁、角、長短、大小等。他引入了「尺度」的概念,並特別推崇「佛國之蔑篤兒尺」(法國的米制),認為其「無大等差」,通用性強。這再次呼應了「凡例」中提到的國際化和標準化傾向。
接下來,作者用點、線、圓等幾何元素來比擬和解釋概念。「大極」被類比為「斥象無形之點」,針頭沖物體也如一個點。點的連線構成「地平線」(橫針之象)和「鉛直線」(直立針之象),兩者相交形成「十字形」。通過在圓輪內畫十字形並分析角度,作者引入了「九十度之角」和「銳角」、「鈍角」的概念,並將其類比於人體姿態(如腋下角度)。「孤線」被比擬為「眼窩緣」。三角形被類比為人體「開足於左右,則顯股間」。這種將抽象的幾何概念與具體的人體形態、針刺方向結合起來的教學方式,可能是為了讓學習者(特別是盲人)能夠通過理性的空間分析來理解和記憶針刺的相對位置和角度。它提供了一種非傳統的、基於歐氏幾何的身體空間認知框架。這種方法對於視覺受限的學習者尤其重要,因為他們無法直觀地觀看經絡圖,而必須依賴觸覺感知解剖結構以及對相對位置和角度的精確理解。
「第二章 古今針之種類」則回歸到針灸的核心工具本身——針。作者首先引用了《內經》中關於「九針」的論述,並簡要介紹了九針各自的形狀和適用症(如鑱針治頭身熱、圓針治分肉氣滿、鋒針瀉熱出血等)。這部分內容顯示作者對古典針灸文獻是了解並尊重的,承認其歷史地位和理論基礎。然而,作者隨即話鋒一轉,指出「所用治療之針者,近世雖有如…若干種類,各是所用瀉血法之針,而所謂屬外科的器具也。是以適針術者,無勝毫針」。這裡,作者將現代流行的柳葉針、三稜針等歸類為「瀉血法之針」,甚至視為「外科的器具」,而非純粹治療經絡病、調和陰陽的「針術」用針。他明確推崇「毫針」(Filiform needle)為「適針術者」的「無勝」(最優選)。這反映了作者對針具選擇的實用主義和功能導向原則,將不同類型的針具根據其主要用途(治療經絡病 vs. 瀉血/外科)進行區分,並強調毫針在常規針刺治療中的核心地位。
接著,作者對針的材質——金屬進行了深入的探討。這部分內容,特別是緊隨其後的第三章關於銀針和金針性質的描述,是本書科學化傾向的又一重要體現。作者從金屬的通性開始介紹(常溫固形、礦輝、導電導熱性、熔點、展延性等),這完全是現代化學和物理學的知識。作者提及「銀自銅易導,銅自黃金易導」,雖然關於金屬導電性與針灸療效的直接關係在傳統中醫中沒有明確論述,但這表明作者可能試圖從物理學角度為針刺作用尋找某種科學解釋,或者至少是將針具的物理性質作為選擇和製造針具的重要考量因素。金屬的展延性、不易摧折性、與空氣和酸的反應性等性質,都直接關係到針的製造、保養和安全性。
「第三章 銀針及金針之性質」專門詳細描述了銀和金這兩種傳統上用於製造高級針具的金屬的性質。 「第一款 銀」詳細介紹了銀的「所在」(自然存在形式,如純銀、硫化銀礦等)和「製法」(如何從礦石中提煉)。隨後,用科學語言描述了銀的「性狀」:白色金屬、比重、熔點、導熱導電性、展延性、與氧氣的反應(熔融時吸氧冷卻時放出,產生「銀沸迸」)、與硫化氫的反應(變黑生成硫化銀)、與鹵素及酸的反應(與鹽酸不反應,與熱濃硫酸和硝酸反應)。這些內容完全是基於無機化學知識的描述,精確而客觀。 「第二款 黃金」同樣按照「所在」、「製法」、「性狀」的模式進行描述。黃金的「所在」(遊離存在或與銀共存)、提純方法(用硝酸溶解雜質而黃金不溶)都被詳細說明。其「性狀」描述了黃色光輝、柔軟性、展延性(可槌為箔、拉為細線)、比重、熔點、不氧化性、不生鏽性、與鹽酸/硫酸/硝酸的反應(不反應)、唯獨溶於「王水」(格魯兒化金)。最後提到黃金鹽溶液的還原性。這些同樣是精確的化學描述。
作者在介紹完銀和金的性質後,特別指出「如銀及黃金者,其分子凝聚至緻密,故制之宜作毫針」。這句話點明了為何選擇這兩種金屬製造毫針——它們的緻密分子結構使得針體能夠被製得極細且不易折斷,這對於毫針的製造工藝和臨床應用至關重要。
這些關於金屬性質的詳細描述,遠超出了傳統中醫古籍對針具材質的簡單提及(如「金針」、「銀針」、「鐵針」等)。它表明作者試圖從材料科學的角度理解針具的性能,並以此為基礎指導針具的選材和製造。這不僅提升了針具製造的精確性和科學性,也暗示著作者將針刺療效部分歸因於針具本身的物理或化學性質,而不僅僅是針刺位置和手法的影響。這是一種典型的近代科學思維方式的滲透。
最後,「第四章 針之區別及名稱」雖然只提供了開頭一句話「夫制針者。別頭。鋒。腳。柄。於四部」,但這一開頭已經預示著本書對針具的描述將是細緻入微的,將針體結構分解為不同的組成部分進行講解。這符合前文對形狀、尺寸、材質的精確描述風格,也便於學習者(包括盲人)通過觸摸和語言描述來理解針具的構造。
綜合凡例及前幾章的內容,佐藤利信的《針學通論》並非一部簡單重述傳統針灸知識的著作。它是一部具有明顯近代科學思潮烙印的針灸教材。其核心特點包括:
- 以特定教學對象(盲人)為考量:這要求教材內容和結構必須高度依賴非視覺感知,強調精確的語言描述和觸覺可辨識的解剖標記。
- 解剖學基礎的建立:作者明確將針刺定位點從傳統「俞穴」轉化為基於解剖學的「局名」,並引入西方解剖學詞彙,試圖為針灸建立客觀、實證的基礎。
- 數學與幾何方法的應用:通過引入點、線、圓、角、尺度等概念,為描述空間位置、形態和針刺角度提供了一種精確的數學語言。
- 材料科學的關注:詳細描述金屬(銀、金)的物理和化學性質,將針具視為一種需要科學分析和製造的工具,而非僅僅是經驗選擇的物件。
- 針具的科學化分類與選擇:推崇毫針為主要治療用針,並將其他針具歸類為瀉血或外科器械,基於功能進行區分。
- 國際化與標準化的追求:放棄傳統穴位名稱,採用基於解剖學的新命名,旨在使針灸知識更具普適性和國際交流性。
《針學通論》反映了作者所處時代(1930年代)東亞知識分子在面對西方科學衝擊時,試圖改造和發展自身傳統學術的努力。它代表了一種「皇漢醫學」思潮下,將中醫針灸與近代科學(解剖學、幾何學、化學、物理學)相結合的具體實踐。這種嘗試無疑是具有開創性和進步意義的,它為後人提供了另一種理解和發展針灸學的可能性。儘管這種徹底放棄傳統命名的方式可能在實踐和傳承中遇到挑戰,其科學化和標準化的理念卻對後來的針灸研究和教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在日本乃至全球尋求針灸現代化和國際化的進程中。這本書被收錄於《皇漢醫學叢書》並於1993年重印,也說明了其在歷史上被認為是一部重要的、具有代表性的著作,其科學化和體系化的思路,即使在數十年後仍被學術界所重視。透過這本著作的片段,我們得以窺見近代東亞學者如何以開放的心態,勇敢地將東西方醫學知識融會貫通,為傳統針灸注入新的活力與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