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論拾遺
《醫論拾遺》是清代醫家王旭高所著的一部重要醫學著作,共分五卷,匯聚了作者在長年臨床實踐中所累積的寶貴經驗與深刻見解。書名「拾遺」二字,本身即寓含了作者謙遜而務實的態度,意指將前人或同儕醫家學說中未盡闡發、或是自己在實踐中有所體會而值得補充的部分,加以整理記錄,以期不讓這些寶貴的醫學思維和方法散失。這部書涵蓋範圍廣泛,觸及內科、外科、婦科、兒科等中醫臨床主要領域,其內容不僅是對傳統醫學理論的繼承,更融入了作者個人的臨證心得與理論創新,對後世中醫學術的發展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從整體結構來看,雖然未能見及五卷全貌,但從所提供的篇章節選與內容概覽,足見其體例嚴謹,論述條理分明。基本介紹部分勾勒出全書的框架,指出其涵蓋的廣泛領域;而隨後對內、外、婦、兒各科內容的重新編輯及補充,則提供了更具體的內容提綱。特別值得深入探析的,是所提供的《退思集》題詞、雜說、痰論、瘧辨以及《醫學問對》注等篇章,這些具體的文字內容,是理解王旭高醫學思想精髓的關鍵所在。
《退思集》題詞作為開篇,往往承載著作者著書立說的宗旨與心境。此題詞言簡意賅,點出了為醫者的幾個核心面向:「退有餘閒頗致思,軒岐家秘在於斯。」提示醫學之道需在閒暇中深入思考,回歸軒岐(《黃帝內經》)等古典醫學的本源。「知方然後堪求治,得訣回來好作醫。」強調了理論知識(知方)與實踐技巧(得訣)的結合,唯有融會貫通,方能成為良醫。「明理必須遵古訓,見機也要合時宜。」則辯證地提出了繼承與變通的關係,既要遵循古老的醫學原理,也要靈活應對具體病情和時代特點。「技巧多由規矩生,巧中規矩是精英。」揭示了所謂的「巧」並非憑空而來,而是從紮實的基本功中生發,真正的精髓在於將規矩運用得精妙。最後,「文能壽世要歸誠,學無少長爭先達,篤志躬行事竟成。」表達了著書立說的價值在於真誠,學習沒有年齡界限,只要心志堅定,努力實踐,便能有所成就。這段題詞為全書定下了一個基調:醫學是需要深入鑽研、廣泛學習、勤於實踐,並結合道德修養的嚴肅學問。
《雜說》一篇,更是直接闡述了作者對為醫之道的具體要求與深刻體會。王旭高提出了為醫的「十要」,涵蓋了從專業能力到個人品行乃至外部環境的多個層面。其中,工候(精湛的診察技能)、見識(深刻的辨證能力)、人品(高尚的醫德)是核心要素。作者特別強調「看病工夫在讀書」,並列舉了《內經》、仲景經典、《本草》、《藥性》、溫病學派代表著作如吳又可、薛生白、葉天士等的經典,認為這些是醫者必須熟讀精研的基礎。同時,他也指出讀書不在多,而在於玩索揣摩,並提到了對劉河間、朱丹溪、李東垣、張子和等醫家的著作,以及《寓意草》等,應細加閱讀。這反映了他廣泛吸收各家學說,又有所側重,以仲景和溫病為核心的學術取向。
「見識在於虛心,每遇疑難之證,必須與人相商。」這句話突顯了謙遜和協作精神在提高醫學水平中的重要性。作者甚至提出,即使面對不如自己的人,也不可與之辯論,姑且忍耐,任其開方,這似乎是從世故人情出發,但也從側面反映了在複雜的醫療環境中,如何保護自己、不惹爭議的生存智慧。他還提到「見證多,自可以識病情;涉世深,自可以識人情」,這是對臨床經驗和社會閱歷在醫學實踐中作用的認識。
「人情世務」部分引用李士材之言,說明了處理醫患關係及社會交往的重要性。而關於「時運」和「旁襯」,則展現了作者務實的一面,承認外部因素(如運氣、人脈、甚至外在形象)對醫者聲望和事業的影響,這雖然與醫術本身無關,但在現實中卻是客觀存在的。不過,他對「貪利」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區分了因多看病人而可能帶來的失誤與故意騙取財物、販賣假藥的行為,認為後者是「下流人物」,切不可為。最後,他引用景岳的「十問篇」,強調了詳細詢問病史在診斷中的基礎地位,並提醒醫者在診斷病情時要謹慎,尤其對於重險之病,不可輕言無事或輕易判斷死期,而應給予轉圜的空間,這既是醫德的體現,也是保護自己的方式。
《痰論》是王旭高針對痰這個常見而複雜的病理產物進行的專門討論。他開宗明義地指出,「人身無痰。痰者,津液之所聚也。」將痰的本質歸於津液的異常聚集,否定了其作為一種獨立邪氣存在。他進一步闡述了痰的形成機制與三焦功能失調的關係:上焦沖氣不足、中焦營氣不足、下焦衛氣不足都可導致津液聚而成痰,並描述了不同位置痰的表現。
最為精闢的是,他提出了治療痰的「四法」:澄之、攝之、復之、墜之,並結合具體藥物闡釋其原理。 「澄之」法用於治療稠而不清的痰,他以白礬和阿膠為例。白礬有卻水之性,能澄濁流;阿膠則能澄清,並能引膈上之痰下行。這裡對阿膠能「潤腎燥」的解釋,引用《內經》「腎苦燥,急食辛以潤之」,認為辛能開腠理、致津液,從而達到滋潤的目的,這是一種不同於一般認為阿膠滋陰的視角,體現了作者對藥性理解的獨到之處。 「攝之」法用於治療散而不收、導致多唾等滑脫症狀的痰,他推崇益智仁,認為其辛溫能安三焦、調諸氣、攝涎唾、固脫滑,並指出古方用益智治多唾是取其「辛而能攝」之性,而非僅僅溫胃寒。 「復之」法用於治療因下焦腎間真氣不足、水火不交導致的痰,他提出用八味丸。此方能補腎精(地黃、山藥、山萸),利水道(茯苓、澤瀉),並用肉桂、附子溫潤腎燥,以恢復腎的氣化功能,使津液得以正常循布。 「墜之」法用於治療痰涎壅塞胸膈、導致咳嗽、喘、膈、噎、眩、暈甚至便秘等症,他主張使用質重性險的藥物如養正丹、靈砂丹,以重鎮下墜,引痰下行。 這「四法」及其具體藥物和理論解釋,構成了王旭高治療痰證的獨特體系,體現了他從痰的本質、形成機制到不同表現靈活運用治療手段的臨證智慧。
《瘧辨》則展現了王旭高對瘧疾的深入研究及其對傳統學說的 крити(批判性)思考。他首先探討了瘧邪的傳變,引用《內經》「邪中異所」指邪中俞穴,與衛氣相遇而作,離則休止。這與三陽傷寒得汗即解不同。他特別關注了《金匱》中的「癉瘧」和「溫瘧」,指出它們「但熱不寒」的特徵。但他對《內經》關於溫瘧「冬中風寒氣,藏於骨髓,至春遇暑而發」的說法,以及王叔和據此提出的伏氣說,提出了質疑。他認為這種說法難於盡信,正如孟子所言「盡信書不如無書」。王旭高認為,瘧病多得之於夏秋季浴水悽風,邪氣中於俞穴,與衛氣相遇即發,而非冬藏至春發。他進一步辯駁了伏氣論,認為伏氣發為春溫,是冬春交際肝膽之陽萌動,遇寒折之化火所致,與邪氣藏於身中不同;而從春溫變為夏秋溫疫、溫毒更是無此道理。
在治療上,他批評了《金匱》推薦的桂枝白虎湯治療溫瘧、癉瘧(但熱不寒者)。他認為程云來雖然從理論上解釋其作用,但在臨床屢用不應,反而見到弊端。他分析原因在於瘧為久伏之邪,非一二劑可愈;石膏反而可能郁邪,桂枝反使營熱煩躁,故不合病情。在此基礎上,王旭高提出了自己的經驗方——清瘧飲,並列舉了鱉甲、丹皮、蜀漆、青蒿、黃芩、瓜蔞根、知母等藥物組成,並詳細闡述了各藥的作用(如蜀漆達引瘧邪、知母/黃芩/瓜蔞根清肺胃熱、鱉甲/丹皮清營破肝血)。他聲稱此方治療溫瘧、癉瘧頗效,但同時也告誡這種病愈不能速,治療不宜急,否則易生變。這一段充分體現了王旭高勇於質疑權威、重視臨床實踐、並根據藥理和病機提出驗方的創新精神。
《醫學問對》注則通過對一個醫學問題(溫病為何起手太陰)的註解,闡述了王旭高對溫病與傷寒發病機制差異的理解。該問題將天地陰陽與時令寒暑對應,認為寒暑之變由風引起。秋冬西北風傷陽氣,導致寒邪郁遏陽氣,從而發生傷寒,起於足太陽經肌表,由表入里。春夏東南風傷陰氣,導致溫邪郁遏陰氣,從而發生溫病,起於手太陰經上焦,由上而下。這種「一縱一橫」的對比,清晰地闡釋了寒熱病的發病特點。
王旭高對此註解表示「洵是特識」,認為其論述寒暑由風變以及寒風傷陽、溫風傷陰之理十分獨到。隨後,該註解又討論了溫病不用麻黃髮汗的原因,以天地之雨類比人身之汗,認為夏令陽氣運用陰津為材料發汗,不宜使用辛溫的麻黃髮表,如同春夏東南風為主時,風轉西北方才下雨,而西北風為冬令主風。這個比喻旨在說明不同季節和不同性質的疾病,應採用不同的發汗方法,辛溫的麻黃適用於寒邪傷陽的傷寒,而不適用於溫邪傷陰的溫病。王旭高的註解體現了他對這一溫病發病及治療原則的高度認可。
綜合分析這些篇章,可以看出王旭高作為一位清代醫家,其學術思想具有以下幾個顯著特點:
- 重視經典,但不拘泥於經典: 他對《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等經典著作深有研究,並認為這些是醫者必讀的基礎。然而,他並不盲從,對於經典中的某些論述,如溫瘧的伏氣說,敢於提出質疑,並結合臨床經驗進行辨析和批駁。
- 強調臨床實踐與經驗總結: 《醫論拾遺》本身即是其臨床經驗的「拾遺」。他在《雜說》中強調「看病工夫在讀書」,更強調「見證多,自可以識病情」,體現了理論與實踐並重,並視臨床經驗為提高醫術的關鍵。在痰證和瘧疾的討論中,他更是結合具體病情和藥物,詳細闡述了自己的臨證體會和驗方。
- 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辨證思維: 他對痰的「四法」治療,是基於對痰的本質、形成機制和不同表現的深刻理解,並結合具體藥物的藥理作用提出的系統方法。對瘧疾的辨析和對溫病發病機制的闡述,都體現了將理論概念與具體臨床現象相結合的思維方式。
- 務實與批判精神: 在《雜說》中,他務實地討論了醫者的時運、人情等外部因素,但在醫術和醫德上卻有著嚴格的要求,批評貪利行為。在學術上,他對不符合臨床實際的理論敢於提出批判,如對桂枝白虎湯治溫瘧的質疑,並提出自己的替代方案。
- 注重醫德與修養: 「十要」中的人品、存心地、不貪利、寡言語等,都體現了他對醫者個人道德修養的高度重視,認為這是成為一個好醫生不可或缺的部分。
《醫論拾遺》雖然名為「拾遺」,但從其內容的深度和廣度來看,絕非零散的記錄,而是王旭高醫學思想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書中對常見病證如痰、瘧的深入剖析,對為醫之道的全面論述,以及對經典理論的批判性繼承,都使其成為研究清代中醫學術發展、特別是溫病學派發展的重要文獻。它不僅提供了寶貴的臨床經驗和治療方法,更重要的是,它傳達了一位醫家嚴謹治學、勤於臨證、敢於創新、注重修養的學術精神和醫學態度。這部著作對於後世中醫的學習和實踐,至今仍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