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山雷

《本草正義》~ 卷之七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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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七 (1)

1. 附子

《本經》:「味辛,溫。主風寒咳逆邪氣,溫中,金創,破癥堅積聚,血瘕,寒濕踒躄拘攣,厀痛不能行步。」

《別錄》:「甘,大熱。主腰脊風寒,心腹冷痛,霍亂轉筋,下痢赤白,堅肌骨,強陰,腳疼冷弱,又墮胎,為百藥長。」

《御覽》:「吳普曰:神農,辛。岐伯、雷公,甘,有毒。李氏,苦,有毒,大溫(瀕湖《綱目》,李氏作李當之)。」

[考異]溫中,《綱目》作《別錄》之文,茲從孫淵如問經堂本。金創,今皆作金瘡;創,瘡古今字。踒,《綱目》同,《御覽》引作痿。厀,今本作膝,皆古今字。腳疼冷弱四字,繆氏《經疏》在《本經》不能行步四字之上,而孫氏問經堂《本經》無之,《綱目》則引《別錄》有「腳氣冷冷弱」一句,然「冷冷弱」三字,不成句讀,不如仲淳所引為長,茲從繆氏而以系之於《別錄》,用孫淵如輯本之意,非《本經》語也。

[正義]附子,味辛,氣溫,走而不守,為百藥長,故為溫經逐寒,徹內徹外,宣通氣血之第一利器。《本經》主「風寒咳逆邪氣」者,以六字作一句讀,專為寒邪作咳言之。蓋咳固有因於受寒之一證,非謂可以通治一切之咳逆。蓋《本經》中邪氣二字最多,凡風、寒、暑、濕、燥、火六淫之一,皆得以邪氣名之。

六淫皆屬外感,本非吾身所有之正氣,故皆得謂之邪。其實各有所指,初非泛而不切之語,惟在讀者善悟,則可得古人立言之旨,況《本草經》文字最簡,必須以意逆之,辨別其辭旨之何屬,尤為讀此經之最要一著,設有誤會,則貽害大矣。其治金瘡者,仲淳謂此為風寒所郁,血瘀不活之證,非血流不止之金瘡,所見甚是。

總之《本經》所稱某藥主治某證,皆自有對藥之一候,原不是泛泛然舉一病名,竟謂凡屬某病,不問寒、熱、虛、實,不問初、中、末傳,而欲教人一概以某藥為主療者也。癥堅、積聚、血瘕數者,固自有陽和不布,陰霾凝滯之一候,則惟附子辛溫,通行百脈,是其正治。

「寒濕踒躄拘攣,膝痛不能行步」,當以十二字作一氣讀,乃指痿躄拘攣,膝痛不能行之屬於寒濕者,惟此能溫而通之。若分作兩句讀之,於寒濕二字,主治是矣,然痿躄也,拘攣也,膝痛不能行也,甚多血虛、血熱之證,又將何以解之?《別錄》謂腰脊風寒,心腹冷痛,顯而易知,姑不必論。若霍亂轉筋,則明有屬熱、屬寒之別,薑、附所主,決非通治。

而「下痢赤白」一句,則未免可疑,此病是濕熱積滯為多,古人謂之腸闢,明謂腸中有所闢積,若曰下痢,已覺不妥,蓋「痢」即「利」字之孳生,本以滑利、通利為義,《內經》所言自利、利下,皆即後人之所謂泄瀉、水泄,《內經》中明明與腸澼一候,各有命名,各有取義,未嘗混作一氣。

自後人加「疒」作「痢」,而滑泄亦謂之利,積滯亦謂之痢,此在六朝以後,不識字義之源,有此含渾,本不足責,竊謂漢魏以上,不當顢頇至此,且腸闢之候,欲下而不能暢下,後人謂之下積,尚屬名正言順,與泄利之滑泄自利者,病狀皎然不同,亦何可渾以痢字命名?況乎虛寒腸闢,可用溫藥者,百不得一,而《名醫別錄》乃以為附子主之,殊屬可駭,此恐六朝以後,淺人羼之,《別錄》乃陶氏弘景所集,不當有此。

又謂堅肌骨,強陰,則謂寒邪去,而肌骨可堅,陰液可強,本是充分言之,非欲以此作普通補益之品,此則讀古人書之不可死於句下者。不謂繆氏《經疏》,竟說出「偕諸氣藥則溫中,補血藥則強陰、堅肌骨」二句,一似補氣、補血藥中,不可無此附子一物,流毒伊于胡底,此豈明季景岳、立齋之輩,溫補二字,深映腦海之誤耶?究竟所見太陋,豈可為訓。若主治腳疼冷弱,則即《本經》治痿躄拘攣之意,墮胎為百藥長,固此物善走之力耳。

[廣義]潔古謂:溫暖脾胃,除脾濕腎寒,補下焦之陽虛。

壽頤按:附子專助下焦之陽,而兼溫脾胃,潔古所稱此藥主治,只此三句,可謂包掃一切,要言不煩。但脾濕一層,則專為寒濕浸淫,脾陽不能展布者而言,洵為要藥,若蘊濕化熱,即為大禁。東垣謂治濕淫腹痛,亦以寒濕言之,若濕而不寒,必不需此。李又謂除臟腑沉寒,三陰厥逆,則以太、少、厥三者寒厥而言,四逆回陽,本是正治,然近今石印鉛字本,三陰皆作三陽,則不可解矣,坊本誤人,實堪痛恨。

瀕湖謂治陰毒寒疝中寒、小兒慢驚、暴瀉脫陽、久漏冷瘡、腎厥頭痛,皆就陰寒一面著想,是也。而又謂主治中風痰厥氣厥、柔痓癲癇、風濕麻痹、腫滿腳氣、久痢脾泄、嘔噦、反胃、噎膈云云,則凡此諸病,屬熱者居多數,而偏能籠統言之,不分界限,殊乖立言之體矣。景岳謂能除表裡沉寒,溫中,暖五臟,回陽氣,皆此藥之正治。

又謂治格陽喉痹,則陰盛於下,格陽於上,是喉痹中之特殊一種,雖不多見,確是有之,但喉中痛不紅不腫,或喉色淡白,微有數縷紅絲,舌亦淡白無華,肌膚亦必慘(注:原作「滲」,改)淡無神,甚且足寒至膝,宜以附、桂熱藥冷服,一劑即應。亦不可多服,繼必漸以滋填,固護其本,方為善治。

其始之不得不暫投溫燥者,虞花溪所謂稟雄壯之氣,能斬關奪門者,開其陰霾之閉塞耳。虞又謂能行十二經,追復散失之元陽,引發散藥,開腠理,以祛在表之真寒,引溫暖藥達下焦,以除在裡之寒濕。

[發明]附子,本是辛溫大熱,其性善走,故為通行十二經純陽之要藥。外則達皮毛而除表寒,里則達下元而溫痼冷,徹內徹外。凡三焦經絡,諸臟諸腑,果有真寒,無不可治。但生者尤烈,如其群陰用事,汩沒真陽,地加於天,倉猝暴病之肢冷膚清,脈微欲絕,或上吐下瀉,澄澈清冷者,非生用不為功,而其他寒病之尚可緩緩圖功者,則皆宜用炮製,較為馴良。

惟此物善腐,市肆中皆是鹽漬已久,而又浸之水中,去淨鹹味,實則辛溫氣味,既受制於鹽之咸,復受制於水之浸,真性幾於盡失,故用明附片者,必以乾薑、吳萸等相助為理,方有功用,獨用錢許,其力甚緩。

壽頤嘗於臨證之餘,實地體驗,附片二錢,尚不如桂枝三五分之易於桴應,蓋真性久已淘汰,所存者寡矣,是以苟遇大證,非用至二三錢,不能有效,甚者必四五錢,非敢孟浪從事,實緣物理之真,自有非此不可之勢。若用生附,或兼用烏頭、草烏,終嫌毒氣太烈,非敢操必勝之券矣。

[糾謬]王海藏謂:附子治督脈為病,脊強反折。

壽頤按:脊強反折,即今之所謂角弓反張,仲景之所謂痙病,在古人以背屬太陽,遂謂之太陽表證,《傷寒論》、《金匱》所詳證治,同出一轍,即《甲乙經》七卷,且有太陽中風感於寒濕發痓之專條(《甲乙》之「痓」字,即「痙」字隸文,實即一字)。此皆古以痙為寒病之明文,海藏竟敢直言附子專治此病,其意固本諸此。

然證以近今發明之病理,則凡猝暴發痙,腰背反張,手足瘛瘲者,類多氣火上衝,震動腦神經,而失其知覺運動所致,內熱生風,木火上恣,治宜清熱抑降,潛鎮重墜,收效甚速,始知古人認作寒邪,竟是根本大誤,雖虛寒體質,陽和不布,亦有腦神經失其常度,而為痙厥瘛瘲者,兒科慢脾風病,時常有之,然終不如熱病發痙之最為多數,即如溫熱病裡熱已盛,而腦神經受其激刺者,亦為痙厥僵硬,或為抽掣者,本是熱盛之常事,且《甲乙》熱病篇,謂熱而痓者死,又謂熱而痓者,腰反折瘛瘲,齒噤齘,則古人亦未嘗不知熱病之有脊強反折一證,而海藏乃欲以附子最剛之藥,作為痙病必需之物,又何往而不動手便錯也耶?景岳謂附子大能引火歸元,制伏虛熱,其意本以真寒假熱,陰盛格陽而言,未嘗不是,但虛熱二字,最易令人誤會,俗子每見陰虛發熱,輒欲假託引火歸原之說,徑以桂、附姑妄試之,無不助陽爍陰,陡兆焚如之禍,皆景岳此二句誤之,作俑之孽,通一子不得辭其咎也(通一子,乃景岳之自號,不佞每謂景岳議論,往往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以通一為號,此公真有自知之明)。

景岳又謂,無論表證里證,但脈細無神,所當急用。且引吳綬謂附子乃陰證要藥,凡傷寒傳變三陰,及中寒夾陰,雖身大熱而脈沉者,必用之,或厥冷脈沉細者,尤急須用之云云,誤人更甚。蓋寒熱有真假,脈沉脈細,亦有真假,沉細中固大有實熱在裡,閉塞不通之候,豈可但執一端,不參他證?且傷寒傳入三陰,更多熱病,豈可以三陰經之陰字,竟誤認作陰寒之陰。此與葉氏《臨證指南》中,以三陰瘧疾,皆作陰證,妄投熱藥者,同一笑話。

始知吳綬已開其例,初不料醫學之陋,乃並此陰字而不能解,吳氏之學,本極卑陋,殊不足責,獨以景岳素負盛名,而所見乃亦止此,洄溪徐氏,諡以庸醫之尤,非苛論矣(石頑《逢原》以此傳變三陰一句,改作直中三陰,庶幾彼善於此),(「夾陰」二字,不通之至,陸九芝《世補齋》文,已有專論,茲姑不贅)。

[禁忌]石頑謂:傷寒發熱頭痛皆除,熱傳三陰,而見厥脈沉,此厥深熱深之候,證必先有發熱多日,而後發厥,此為陽厥,大便必不瀉而閉,及溫疫熱伏厥逆,與陰虛內熱,火鬱於裡而惡寒者,誤用附子,不旋踵而變。

壽頤按:直中有真寒證,其病一起,即四體厥冷,脈沉微欲絕,而唇舌必淡白無華,是為寒厥,非四逆、薑、附不為功。若傷寒傳裡,先發熱而後厥者,皆熱閉於裡,外反無陽,其人必不言不動,而將沉沉嘿嘿,長與終古矣,是即熱盛而腦神經失其知覺運動之病,若能大清裡熱,雖是壞病,亦可十救三五,誤投四逆,頃刻變生,而不知者尚以為病之當死也,石頑所謂熱深厥深者即此。陸九芝謂先發熱而後變為寒厥者,千百病中無一人,自古迄今無一人也,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