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山雷

《本草正義》~ 卷之五 (13)

回本書目錄

卷之五 (13)

1. 薄荷

[發明]薄荷方莖,而色紫帶赤,可以子種,宿根亦能自生,氣味芳烈,頗與紫蘇相類。但葉不赤而無鋸齒,氣味雖濃,而入口清洌為異。故孫星衍輯刻《本草經》徑謂薄荷蘇類,確乎可信。《唐本草》謂為辛溫,亦以蘇類例之,然冷冽之氣,能散風熱,決非溫藥,故潔古直謂之辛涼。

其主治則《唐本》謂賊風傷寒,噁心,心腹脹滿,霍亂,宿食不消,下氣,又皆與紫蘇大略相近。惟辛而涼降,微與溫散者不同耳。蘇頌謂主傷風,頭腦風;東垣謂清頭目,除風熱;瀕湖謂利喉嗌口齒諸病;石頑謂辛能發散,專於消散風熱,涼能清利,故治咳嗽失音,性浮上升,能開鬱散氣。然所用不過二三分,以其辛香伐氣,非久服多服之品。

壽頤按:外治風熱生瘍,煮汁和入消腫末藥敷之,涼入肌膚,立能止痛。今西藥制精成錠,外擦頭痛,能泄外風,能抑肝陽,皆有捷驗。

2. 青蒿

《本經》:「草蒿:味苦,寒。主疥搔痂癢,惡創,殺蟲,留熱在骨節間,明目。」

[正義]青蒿苦寒,故《本經》列於下品,止以為治疥瘡外瘍殺蟲之用。然清香之氣,溢人眉宇,故能明目,亦散風熱,不僅以苦寒清降為功,且苗生最早,得春令升發之氣,故入肝膽兩經,而清血中之熱,能治骨節留熱者,深入血分而疏達鬱火也。今以為長夏時解暑之用,則苦寒清熱,而又含芬芳清冽之氣,故能醒脾胃而理濕熱。

石頑謂能利水道,與棉茵陳不甚相遠,其說甚是。子則專治骨蒸,蓋凡子皆重,故主裡證,且清芬又能疏解血中之滯,則與大苦大寒剗除生生之氣者,亦尚有間。

3. 茴香

[發明]蘹香,始見於《唐本草》,據蘇頌謂結實如麥而小,青色,此今之所未見者。蘇又謂入藥多用番舶者,則今市肆所謂八角茴香也。但八角者,大辛大溫,其性最烈,瀕湖《綱目》稱其氣味辛平,必非舶來品八角茴香可知。故李亦謂結子大如麥粒,輕而有細稜,俗呼為大茴香,以寧夏出者為第一,其他處小者謂之小茴香。

自番舶來者,實大如柏實,裂為八瓣,一瓣一核,大如豆,黃褐色,有仁,味更甜,俗呼舶茴香,又曰八角茴香。據此則《綱目》中所引古書一切主治,皆子如麥粒之茴香。《唐本草》謂治霍亂;馬志謂治膀胱腎間冷氣,調中止痛,嘔吐;《大明》謂治腳氣,㿗疝陰疼,開胃下氣;東垣謂補命門不足;吳綬謂暖丹田,當皆指寧夏產品而言。惟李引諸方,有明言八角茴香,舶茴香者,即舶來品耳。

壽頤按:今市肆中之所謂大茴香,即舶來之八角者,以煮雞鴨豕肉,及野禽野獸,可闢腥臊氣,入藥本不常用。嘗記余幼時,鄉人有患疝痛者,得口傳方,謂一味八角茴香研末,熱酒調服可治,而不言其分量,此人竟至市中購二十大錢作一次吞下,即晚七竅流血而斃。此雖服之太多所致,然即此可見其非常猛烈,凡用古方者,皆宜慎之。

孟詵《食療本草》謂茴香莖葉治膀胱疝氣及腎氣衝脅,如刀刺痛,喘息不得者,生搗,熱酒絞服,此非舶上茴香可知。石頑《逢原》引之,謂辛香不竄,善降濁氣。壽頤則謂「辛香不竄」四字大不可解。王孟英《隨息居飲食譜》稱其調中開胃,止痛散寒,治霍亂㿗疝,殺蟲闢穢,餚饌所宜,制魚肉腥臊冷滯諸毒。

又謂小便頻數而色清不渴者,茴香淘淨,鹽炒研末,炙糯米蘸食,雖不詳是何種茴香,然當以下條之蒔蘿為是,八角者斷不可輕用。

4. 蒔蘿

[發明]此今之所謂小茴香也。蘇頌謂:三月、四月生苗,花實大類蛇床。瀕湖謂:其子簇生,狀如蛇床子而短。

壽頤按:其苗叢生,葉細如線,蒙茸極多,高三四尺,色淡綠,氣亦辛香,甚為濃郁,結子生青熟淡白,大如穀子而極瘦,形色一如稻穀之乾癟無米者,故吾鄉稱為癟谷茴香。氣味甚厚,不作惡臭,不知瀕湖何以謂其色微黑,氣辛臭而不及茴香。蓋明時蘄黃間之土產,已與今大不同矣。

氣味辛溫,瀕湖謂其苗下氣(注:「氣」,原缺,據《綱目》增)利膈;其子則藏器謂治霍亂嘔逆,腹冷不下食,兩脅痞滿。《日華》謂健脾開胃,殺魚肉毒,治腎氣。皆辛溫行氣散寒之功,治諸疝最佳。然性頗燥烈,耗氣傷津,止可藉以引經,不可獨任重任。

5. 草蘭、蕙蘭

[考證]蘭草、蕙草,皆古之香草。蘭字最古。已見經傳。蕙則始見《離騷》,《說文》有蘭無蕙而有薰字,訓曰香草,則即蕙也。《廣雅·釋草》:薰草,蕙草。《本經》有蘭草,《別錄》有燻草,一名蕙草。考諸家所述形狀,二者皆有枝有葉,有莖有節,《離騷》注:蘭,綠葉、紫莖、素枝。

陸璣《詩疏》謂蘭為王者香,其莖葉皆似澤蘭,廣而長節,節中赤,高四五尺,藏之書中闢蠹,故古有蘭省芸閣。漢諸池苑及許昌宮中皆種之。《西山經》浮山有草焉,名曰薰草,麻葉而方莖,赤華而黑實,臭如靡蕪,佩之可以已癘。陶弘景注《名醫別錄》薰草,引《藥錄》云:葉如麻,兩兩相對。

稽含《草木狀》亦云:蕙草,一名薰草,葉如麻,兩兩相對,氣如靡蕪,可以止癘,此皆釋蘭蕙兩草之最古者。故唐人所說,無不宗之(陸璣,三國時吳人,著《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二卷。璣字從玉,與晉人機云之機別是一人,惟後人引詩疏者,多訛璣為機。李氏《本草綱目》蘭草正誤條中引陸說,亦誤為機),此皆莖葉俱香之蘭蕙,固非今時書齋清供,有葉無枝,有花無節之蘭蕙。

宋政和間,寇宗奭撰《本草衍義》,始曰蘭草多生陰地幽谷,葉如麥門冬而闊且韌,長一二尺,四時常青,花黃綠色,中間瓣上有細紫點,春芳者為春蘭,色深,秋芳者為秋蘭,色淡,開時滿室盡香云云。此則今之所謂蘭花,黃山谷所謂一干一花者為蘭,一干數花者為蕙也。

蓋蘭蕙本皆香草,故以其花皆香,而亦得蘭蕙之名。朱氏丹溪有《本草衍義補遺》之作,本從寇氏舊本增輯,故於蘭草一條,亦仍寇氏之舊,而申言之曰:蘭草,稟金水之氣,人皆知其花香之貴,而不知其葉能散久積陳郁之氣甚有力,即今之栽置座右者云。此二家皆以《本經》上品之蘭草,為即今之蘭花,而丹溪更以《內經》「治之以蘭,除陳氣」一說為之證實,遂使蘭之形狀枝葉,竟與魏晉間舊說絕然不同。此其各為一種,固無疑義,而孰是孰非,益滋聚訟。

瀕湖《綱目》長於考古,極以寇、朱(注:原作」李」,據《綱目》改)二說為不然,正誤條中,引朱子《離騷辨證》、陳氏《遯齋閒(注:原作「間」,據《綱目》改覽),及陳止齋、楊升庵、吳草廬諸家,皆極翔實,各有所見。惟草廬竟謂今之蘭不可以利水殺蠱而除痰癖,則正未必盡是。

蓋今蘭葉清芬,雖不甚香,而細細咀嚼之,齒頰間自有一種爽塏可口之味沁入心脾,未嘗不可以闢濁穢而行氣滯。且葉間脈絡,絲絲直達,力能宣通,自可想見,與《本經》利水、殺蠱、除害之旨,亦大略相近。且今之市肆已無蘭草之名,只有佩蘭一物,一名省頭草者,是否足為《本經》蘭草之用,姑不具論,而按其形狀,比之澤蘭,莖細短小,已與瀕湖所謂蘭即大澤蘭者,正得其反。

則《本經》上品蘭草,已付闕如,毋寧即以山蘭當之,縱使形色不同,而性情功用猶為近似,所以趙氏《綱目拾遺》謂瀕湖不錄幽蘭,不無缺略之憾。王秉衡《重慶堂隨筆》亦宗趙意,且謂四種香草,香而惡濁(王指澤蘭、省頭草、羅勒、孩兒菊四者),略無芬芳之氣,非聖人所謂王者之香,指以為蘭,是認陽貨為孔子,反唇相譏,而兩派之主張竟趨極端,何能融洽。壽頤則謂古之蘭草,皆生澤畔,《本草經》一名水香,生池澤,已有明文。

且鄭之溱洧、楚之沅湘,其非山谷之蘭明甚,而今之蘭花,則絕不見於自唐以前諸家舊說,必謂幽蘭之操,即是此花,本難徵實(羅願《爾雅翼》亦有一干一花而香有餘者蘭,一干數花而香不足者蕙之說,則願乃羅汝楫之子,已南宋時矣。《離騷》及《甘泉賦》皆以蘭蕙並稱),均非此物,魏晉舊說,胡可一概抹倒。

瀕湖以註疏家言為證,考訂之學,自當遵古,不然,朱子閩人,蘭產於閩,寧不知之,而反極力辨駁。但蘭茝之屬,只是尋常芳草,騷人辭藻,士女秉蕑,原不在珍貴之列,何以左氏亦有國香之稱,鄭穆且有蘭死吾死之說,又似絕無而僅有之物,此中疑竇,殊不可知。特今之草蘭、蕙蘭,未必無入藥之用,補入本草,固亦治藥物學者之本職,若必質直言之,謂《本經》上品,定是此物,則古人不作,其胡可信。

近商務印書館新出《中國醫學辭典》,竟謂草蘭芳草,《本經》上品,又以《本經》、《別錄》蘭草主治之利水道,殺蠱,除胸中痰癖,久服益氣輕身,通神明數語,一併列入草蘭葉之功用中,則殊不妥。

須知古之蘭草,不名草蘭,淹沒古書真相,何以師心自用,一至於此,以一手掩盡天下耳目,而欲惟吾之言是從,適以厚誣古人而疑誤後學,此土豪劣紳武斷鄉曲之故智,著作家言,那得有此蠻話。

葉辛而散,微有清芬,今《醫學辭典》謂其辛能散滯,香能去穢,去消痰散郁之品,理固宜然。然草蕙二蘭之葉,皆瘦而堅硬,嚼之枯澀,清氣極薄,不如建蘭葉闊,柔韌多液,嚼之清香可口為佳。趙氏《綱目拾遺》謂草蘭葉短而狹小,蓋不及建蘭葉之闊大也;蕙蘭葉長,亦狹而瘦(注:此段之端原設「氣味」標題,顯錯,閱其內容仍屬考證範圍,故刪)。

[正訛]趙氏《綱目拾遺》謂蘭花萼中無紅斑點色純者,名草素,尤香,入藥以一干一花者良,而不言其主治何若。今《醫學辭典》則謂蘭花宣氣、利水道,治痢疾滯下,又謂此物氣類木香,苦甚黃連,善能宣氣四達,故治滯痢,功效甚捷,而不言其所本。

壽頤按:此花鮮時固香,而干之則無氣,故不能和入茶葉,如玫瑰、代代花之用,則入藥有功,恐不足恃,不如建蘭葉確能宣通氣滯也。又趙氏《綱目拾遺》引《行篋檢秘》治瘋狗咬,取草蘭根四兩,水淨洗,入黃酒二碗,煎一碗,服完,其毒即從大小便化血而出。今《醫學辭典》亦載此法,蓋即本於趙氏。

然趙氏於建蘭根下,引五雜俎。又謂蘭根食之能殺人,忌內服。《醫學辭典》於建蘭根條中亦收之,豈不彼此矛盾。凡單方未經試驗者多有流弊,不可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