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山雷

《本草正義》~ 卷之四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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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四 (1)

1. 地黃

《本經》:「乾地黃,味甘,寒。主折跌絕筋,傷中,逐血痹,填骨髓,長肌肉。作湯,除寒熱積聚,除痹。生者尤良。」

《別錄》:「主男子五勞七傷,女子傷中,胞漏下血,利大小腸,去胃中宿食,補五臟內傷不足,通血脈,益氣力,利耳目。」

2. 生地黃

《別錄》:「大寒。主婦人崩中血不止,及產後血上薄心悶絕,傷身胎動下血,胎不落,墮墜踠折,瘀血,留血,鼻衄吐血,皆搗飲之。」(音義:薄,讀為迫,逼也。踠,與踒同,《類篇》:足跌也)。

[正義]地黃,味甘色黃,最合土德,故能補養中土,為滋養之上品。《本經》主折跌絕筋者,即補血補傷之義也。主傷中者,即其補陰補血之功。氣味和平,凡臟腑之不足,無不可得其滋養。《別錄》主男子五勞七傷,女子傷中,胞漏下血,補五臟內傷不足,皆即此旨。逐血痹者,則血不足而痹著不行,補養充足,自然流動洋溢,而痹者行矣。

填骨髓,長肌肉,則充其補益之意而極言之,《別錄》之所稱通血脈,益氣力,利耳目,又即此義之引申耳。作湯除寒熱積聚,除痹,則言其入煎劑尤為流動活潑,所以積聚、痹著皆除,此以補養為磨積之計,乃正氣旺而病自退,非謂地黃滋補之藥,竟能消積通痹也。蓋氣血不充,津液不布,則似此堅頑固結之病,必無可愈之理,所以積聚、癥瘕、痞結等證,均宜且補且行,斟酌進退,緩以圖之,自可徐收效果。

若僅讀張子和書,止知攻破為長,不顧正氣,日事峻削,甚至愈攻愈堅,糾結不解,以速其危者,其亦有昧於此而少知自反乎?生者尤良,則採取鮮新,其力尤足耳。

《別錄》又謂去胃中宿食,亦養其正而消化力充,可以運行宿滯,必非謂滋潤厚膩之質,竟有消克之功,此宜看得靈活,不可泥煞字面。其治溺血,利大小腸者,甘寒清熱,又能養陰,固通利二府熱結之正治也。

惟破惡血一層,似乎寒涼黏滯性質,必無破瘀導滯之功,然凡跌僕敲撲,肌肉血瘀發腫青紫者,以鮮生地搗爛厚敷,自能去瘀消腫,活血定痛,乃知地黃去瘀,自有天然作用,不可誤認其膩滯物質,而遂疑古人之言。惟唐宋以降,破血逐瘀諸方,已無復採用及此者,蓋亦嫌其厚膩有餘,終非攻堅陷陣之將,此讀古書者所以不可執而不化也。《別錄》又有「飽力斷絕」四字,義不可通,疑有訛誤,刪之。

《別錄》又出生地黃一條,云大寒,則以新採者而言,即今之所謂鮮生地,故結以「皆搗飲之」四字,謂搗飲其自然汁也。蓋鮮者得土氣至陰之性,尤為純粹未漓,故其氣大寒,較之乾者,已經日曝,自有不同。其治鼻衄吐血者,指氣火升騰,挾血上逆,妄行洶湧而言,如大吐大衄之屬於氣火有餘者,是宜以大寒直折其逆上之勢,而下血溺血之實證、火證,亦同此例。若去血已多,火焰己減,即非所宜,而所失太多,氣營兩憊者,更無恣用大寒之理。

又謂主婦人崩中衝血不止,則血崩一證,多屬衝任無權,下元失其固攝之力,虛證極多,實火絕少,必無純事寒涼,可以止崩之法。蓋諸失血之宜於清火者,惟陽熱熾盛,邪焰鴟張,而正氣未衰,脈洪神旺之時,可以寒涼灌溉,先去其憑依之勢。一至所失不少,雖餘火未熄,形神未餒,而脈象已虛,即非一味清涼所可奏績。

若更形消色奪,氣怯神疲,則虛憊之餘,固攝扶元,猶懼不逮,安可寒涼無忌,更戕其正?況乎大寒止血,更必有血凝積瘀之害,雖曰地黃散瘀是其特長,或尚不至積寒生瘀,然大寒之性,必非通治諸般失血,無往不宜,《別錄》所言,似嫌呆板。乃更以主治產後血上薄心悶絕,則氣逆上衝,法宜降逆逐瘀,亦非甘寒所宜,縱曰此物果能破瘀,產後未必皆宜溫藥,然大寒二字,終非新產通用之品,亦曾存疑,未敢輕信。

又主胎動下血,則症與崩中近是,亦難泛用,又接以「胎不落」三字,則指胎元已環,欲墮未墮者言之,以為破血下胎之用,蓋古人固以鮮地為逐瘀破導品也。又主墮墜踒折,瘀血留血之說,壽頤竊謂傷瘀發腫發熱,用以外治,清熱定痛、散血之功,固不可沒,若內傷有瘀,則必非大寒之性所能破導者矣。

[廣義]乾地黃:《日華》謂,助心膽氣,定魂定魄,治驚悸(皆益陰養血之功也)。

潔古謂:涼血生血,補腎水真陰,皮膚燥熱。

海藏:主陰虛,五心煩熱,腎虛痿厥,足下熱而痛,益腎水,涼心血,脈洪實者宜之。

戴原禮謂:陰微陽盛,相火漸熾者,是為虛火,宜以此滋陰退熱。

虞花溪謂:生地清血,而胃弱者妨食,宜用酒炒。

景岳謂:涼心血,除煩熱,治骨蒸,婦女血熱經枯,止燥熱口渴。

熟地:潔古謂:補血氣,滋腎水,益真陰,去臍腹急痛,病後脛股痠痛。

石頑謂:臍下痛,屬腎臟精傷,脛股酸,系下元不足。

壽頤按:此臍腹急痛及脛股痠痛,皆以肝腎真陰久傷,下元欲竭之症而言,故宜於滋填(注:原作慎,顯誤,改),頗有捷效。繆仲淳《廣筆記》之集靈膏、魏柳州之一貫煎,皆治此等之最有驗者,非泛治諸般之腹痛股脛痛,不可不知區別。

寇宗奭謂:血虛勞熱,產後虛熱,老人中虛燥熱,若與生地,當慮其寒,故蒸熟曝之,則其功自別。

海藏謂:治腎水不足,目䀮䀮無所見。

瀕湖謂:填骨髓,長肌肉,益精血,補五臟內傷不足,黑鬚發,女子傷中胞漏,經候不調。

虞摶謂:熟地補血,而痰飲之人恐其泥膈,宜用薑汁炒。治目昏昏如無所見,謂水虧不能鑑物,是腎所主之病,非熟地不效。又謂:地黃本心家血藥,久經蒸曝,得水火既濟之功,變黃紫為深黑,可直入腎臟,填補真陰,兼培中州脾土,則土厚載物,諸臟皆受其蔭。

[發明]地黃產於中原土脈最厚之地,色黃而味甘,稟土之正氣,質又厚重,味最濃郁,而多脂膏,故為補中補血良劑。古恆用其生而乾者,故曰乾地黃,即今之所謂原生地也。然《本經》獨於此味用一「干」字,而又曰生者尤良,則指鮮者言之,可知乾地、鮮地,六朝以前,本已分為兩類,但辨別主治猶未甚嚴。

至《名醫別錄》則更出生地黃一條,顯與乾地黃區別,其主治則乾者補血益陰,鮮者涼血清火,功力治療,不復相混,然究屬寒涼之品,惟虛而有熱者為宜,若真陰不充,而無熱證,則用乾地猶嫌陰柔性質,不利於虛弱之脾胃,於是唐宋以來,有製為熟地黃之法,以砂仁和酒拌之,蒸曬多次,至中心純黑極熟為度。

則借太陽之真陽,以變化其陰柔性質,俾中虛者服之,不患其凝滯難化,所以熟地黃且有微溫之稱,乃能補益真陰,並不虞其寒涼滑泄,是以清心胃之火者,一變而為滋養肝脾腎之血,性情功效,已非昔此。而質愈厚重,力愈充足,故能直達下焦,滋津液,益精血,昔人但謂色黑入腎,猶是皮相之見,凡津枯血少,脫汗失精及大脫血後,產後血虛未復等證,大劑頻投,其功甚偉。

然黏膩濁滯,如大虛之體服之,亦礙運化,故必胃納尚佳,形神未萎者,方能任受,不然則窒礙中州,必致脹悶,雖有砂仁拌蒸,亦屬無濟,則中氣太弱,運動無權之弊也。近世遂有再用砂仁末拌炒成炭,專為此種虛證設法者,則真是無可奈何之作為,雖曰費盡心機,亦屬矯揉造作,其亦思其功力之果何如耶?

[正訛]地黃之得名,以色黃味甘,補益中土,合於坤土中之和德也。《本經》一名地髓,郭注《爾雅》亦引之,則言其豐腴潤澤,譬猶地中之精髓耳。羅願《爾雅翼》妄謂浸水驗之,以浮者為天黃,半沉半浮者為人黃,沉者為地黃云云,亦知此物質量,斷無入水能浮之理,無知妄作,惑世欺人,最是無理取鬧。考羅氏之書,本多鄙俚可笑,而此說則出於《日華本草》,殊不足徵。

張石頑之《本經逢原》,亦有枯槁質輕為天黃之說,皆為大明杜撰之說所誤,不可聽也。又《本經》地黃一名芐,《爾雅》亦載之;羅願遂謂字從下者,有趨下之義;張隱菴乃謂地黃性惟下行,故字從下。

要知地黃滋補血液,豈僅下行為功,何可拘泥古字,妄為附會,致令藥性醫理,牽強不通,須知欲談醫學,必以實有治驗為主,何必學王荊公之字說,反生許多窒礙耶?熟地之補陰補血,功效固不可誣,然亦惟病後元虛及真陰稍弱者,可以為服食補養之用,今人多以入之滋補膏方中,正是恰到好處。苟其人胃納素薄及虛弱成瘵者,得此必中滿妨食,甚且作脹,其為害亦頗不淺。

而痰飲瀰漫,或兼挾外感者,固無論矣。考古今之推崇熟地者,莫逾於景岳,幾欲以人參、熟地為朝饔夕飧之品,所著全書中,觸處皆然,大是可厭。實則此公出入富貴之家,無病之病,不得不以此種藥品敷衍塞責,本非專為治病而設。景岳新方,半皆如此,所以平庸膚淺,多無深意。

惟其喜於誇張,滿口自詡,則真以臭腐為神奇,大言欺人,未免可笑。而陳修園專與此公作難,極力詆訌,嬉笑怒罵,無奇不有,每借熟地以為集矢之鵠,雖未免言之太甚,要亦景岳之夸誕有以取之,實則修園之痛絕(注:一本痛前有「深惡」兩字)於熟地一物,亦殊不必也。

[存疑]鮮生地能止吐血衄血,是治氣火升騰,血熱上湧之症,以甘寒逆折其妄行之邪火,則氣降火降而泛溢之勢以平。又治便血、溺血、血淋等症,皆惟相火鴟張,脈大洪實之時,藉其大寒清熱,以減炎炎之勢,苟其邪焰少衰,即當應變隨宜,改弦易轍,斷不能專恃鮮地一物,以為諸見血家始終必用之要藥。《本經》乾地黃主折跌絕傷,蓋亦謂其能補益血液,則折絕自可漸愈。

《本經》又逐血痹,《別錄》又破惡血,皆血氣旺而痹著自通,惡血自行之意,決非謂甘寒黏膩性質,竟能宣通痹著,而逐去惡血也。至《別錄》又謂生者搗汁飲之,治墮墜踠折,瘀血留血,徐之才且謂鮮地為散血之專藥,則竟以破逐瘀血為鮮地之惟一功能,考跌僕打撲,瘀在肌肉,而發腫發熱者,鮮地搗敷,確有成績,是藉其寒涼以散蘊熱,則痛自可止,而行血一層,尚在其次,若竟以大寒內服,信為亦能逐瘀,揆之藥理,終屬可疑。

而《別錄》且以鮮地搗飲,治產後之血上薄心悶絕,則三沖症中之最可危者,急劑抑降以通惡血,惟恐不及,而謂甘緩大寒之物,能奏奇功,終非情理之正。且使鮮地一物,果能破血逐瘀,如是猛烈,且能治胎動下血而胎不落者,則《別錄》本文又治婦人崩中血不止,試問崩血不止之時,尚宜破血逐瘀耶?抑欲其止血否也?合二者以觀之,似乎崩中則以為止血之主將,而瘀血又以為攻逐之先鋒,自盾自矛,萬難一貫。

意者古人誤認《本經》治「折跌絕傷」四字,以為有通絡行血之意,因而附會為之,乃有此蔽。若繆仲淳之《經疏》,竟稱其行血而治產後惡露作痛,石頑《本經逢原》於「散血消生」四字,尤為推波助瀾,徐靈胎、陳修園亦稱其滑利流通,無一非踵《別錄》而推廣言之。

要知古人鮮地散血一說,未必不在外敷一層,但言之不詳,易滋誤會,若竟以外治有功,而謂內服此藥,功亦相等,則未敢信也。

[禁忌]仲淳謂:脾胃薄弱,大便不實及胸膈痰多,氣不利者,俱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