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館醫話》~ 留香館醫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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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香館醫話 (1)

1. 留香館醫話

先君子喜讀稗官野史,而尤好醫術,然未嘗為人治病也。先慈多產體弱,中年善病,病急時,則邀查家橋錢子裕先生診視,一二劑後,先君子輒自調之。錢公常許其精細,勸之應診。先君子以生命所關,終弗敢也。父子性相近,振之好讀醫書,殆得之遺傳性耳。

醫者意也,凡治一病,對於天時之寒暖,人事之勞逸,體格之強弱,年齡之老少,病前之飲食起居,平素之有無宿恙,一一皆當推究,以意融會之,自能得其病根之所在。《經》云:「治病必求其本。

」本者病根之謂也,再參以所現之症象,望其色以;知其陰陽;聽其聲,以辨其虛實;按其腹,以驗其垢;察及頸項胸膺,以探其疹㾦,視其唇舌齒齦,以究其津液之枯潤,及虛熱實火之表現,以意融會之,自有的對之方,得於心,應於手,按部就班,勿急於圖功,勿緩以誤事,當機立斷,自有左右逢源之樂。若徒恃方書,所云某方治某病,某藥入某經,按圖索驥,膠柱鼓瑟,未有不僨事者。

醫學與科學同,無止境也。古人方書,汗牛充棟,學者每興望洋之感,則莫如擇要而讀焉。《內經》、《難經》《金匱》、《傷寒論》、如儒書之六經,不可不讀也。四大家各有所偏,然當時所治皆效,無所謂偏也。學者慎勿是甲非乙,以今議古。惟陳修園、張景岳二氏,自信太深,未免拘執,讀者須斟酌焉。

大部醫書,則《證治準繩》、《張氏醫通》、《醫宗金鑑》等選讀其一可也。夫科學新理日出,故書籍以愈近者為佳,醫書亦猶是也。或發明新義,或兼參西法,學者宜博採並觀焉。醫案則參考書也,三家醫案,高難學步,《臨證指南》駁而不純,予所見者,階《柳選四家醫案》,為最合時宜之名構,方案皆當時原本,不加雕琢,置之案頭,亦一良導師也。

經云:「熱病者,傷寒之類也。」而於是著書立說者,無不重視傷寒一門。近代時流,幾舉六淫之病,無不以傷寒目之,而其實傷寒熱病,迥然不同,以喻西昌醫律之精,尚不知溫熱病為何物,強引《內經》之文,分為三大綱,寧知古今有印板之書,安有印板之病,泥古不化,死於溫熱者必多。自葉天士氏《溫熱論》出。

學者始有所宗,繼起者無慮數十家,而死於溫熱者始鮮。葉氏真軒岐之功臣,仲景之高足也。仲景之書,《傷寒》《金匱》而外,更有《卒病論》,惜古籍云亡,遂令後人對於猝暴之病,無所適從。唐宋元明以來,闡發傷寒精義,無餘蘊矣。然不善用其方,拘泥太甚,動輒枘鑿,說者遂謂古方不可以治今病,置之高閣,不復鑽研。

折中者,謂用古方治今病,如拆舊料改今房,須經匠人斧削,此言是也。

大江以南,傷寒絕少,而溫病則四時皆有,在春曰春溫、風溫;在夏曰暑溫、濕溫;在秋曰秋溫、伏暑,癉瘧;在冬曰冬溫,近代三衢雷氏《時病論》論列綦詳,大可師法。其它病機、脈法、藥性,悉能納博於約,要言不煩。學者苟於此探索焉,則學醫之道,思過半矣。

醫師操活人之柄者也,當以道德為重,博愛為懷,患得患失之心不可有,重富輕貧之見不可存。若競爭心、嫉妒心、不負責任心,尤當切戒者也,中心但然,注全神於病人之身,自然不入岐路。若審症不甚分明,治法毫無把握,寧知難而退,萬勿敷衍塞責,延宕貽誤,致犯庸醫殺人之戒。醫術關乎生命,豈可與工商諸業,藉圖餬口者比哉!

學佛者必損眾生,知見、佛見、法見皆須掃蕩而空之,無見之見乃為真見,《楞嚴經》所謂「見非見也。」學醫者亦然,讀古人書,須食而化之,若以之橫梗胸中,則學東垣者,偏於補中;學丹溪者,偏於滋陰;學河間、子和者,偏於清瀉。在古人當時,對病發藥,既無隨人俯仰之心,亦無矯在過正之見。

今人讀其書而不能通其意,遂目之為偏,或者拾其唾餘,矜為心得,握管在手,牽強附會,為古人之奴隸,窒一己之性靈。此所謂削足以就屢耳,安望其批邵導窾遊刃有餘哉。方書之金木水火,猶代數之甲乙丙丁也。代數之字可以變更,改甲乙丙丁為愛皮西提可也,改阿伊烏哀亦無不可。

吾國狃於生克之說,牢不可破,隔二隔三之治,穿鑿附會,雖謂續貂,無益治療,徒滋聚訟。學者於此等處,須拿定主意,勿為所淆。對病立方,要知化學方程式,五雀六燕,銖兩悉稱,方為愜心之作,若拘泥於生克,則必有勉強湊合之處矣。

病有病名,認定病名,則提綱攣領。向的發矢,自無錯誤。喻氏先議病,後論藥,可宗也。若病情錯雜,似是而非,不能斷定其為何病者,盲人瞎馬,行不得也哥哥。醫者遇此,不如婉言謝之,勉強開方,斷無一效者也。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範文正以生人為心,其心良,則無往而非良也。心者,生命之原也。心可以離形而獨立,形不可離心而生存。儒家所謂「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者也。」內典三藏十二部,無非發明心之體,心之量也。試以月喻之,舉頭所望之月,月體也;大地所照之光,月量也。

月體不變,月量無盡,心亦猶是。曰性、曰魂、曰靈,一物而異名也。一念未起之時,聖賢與盜蹠無殊也,及其既起,善惡判焉。人苟能以範文正之心為心,則不論操何柄,營何事,亦無往而不良矣,獨醫事云乎哉?

讀古人書,不能瞭解其義,姑置之一、二月。再讀,再不解,仍置之,或多讀古書,當有互相發明之處,觸類旁通,心領神會,試再讀其書,如破竹然,一節之後,迎刃解矣。

古人讀書之暇,方讀醫書,今人讀書不成,改習醫業,以醫為啖飯之計,而醫術於是卑矣。夫醫掌生殺之柄,必有生人之仁,殺人之膽,而後可以言醫。其殺人也,審病未確,輕進圖功,生之之心太切,而反以殺之。此偶然之誤,初學者所難免,但既誤矣,不自引咎,巧言文過,則醫術何由而進?必也凜凜於心,常如臨深履薄,審之再三,千確萬確,然後放膽用藥,自能絲絲入筘。

設誤於前,而惕於後,從此膽小如鼠,藥不輕投,方務減削,一味敷衍,養成重病,此張路玉所謂庸醫不能生人,亦不能殺人,而終至於殺人者是也。

治外感病如良將治軍、除暴安良,務使邊無寇驚,野無伏莽,而其職在靖。治內傷病如良相治國,舉賢任能,務使陰陽調和,閻閻安堵,而其職在平。

用藥如用兵,選藥如選將。漢高祖善將,知將性也。名醫善定方,知藥性也。善用兵者,能審敵情,知已知彼,百戰百勝。善治病者,能識病情,辨症投藥,百藥百效。然有審症無誤,用藥不謬,而藥不奏效者,何也?非藥不道地,而羼偽藥,即煎不合法,而失藥性耳。或兩醫同治一病,用藥無甚出入,而一效一不效者,何也?此屬於病人信仰心之強弱也。

信仰心強者,未服其藥,病已去十之四、五矣。故醫師為人所輕視者,治療不易奏功也。

用藥如用兵,選藥如選將,既如上述。然兵非久練,將非素信,猶難操必勝之券也。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用藥之法亦然。非習用之藥,勿好奇而輕試;非必要之品,弗好多而雜投。君藥直搗其中堅,佐使謹防其竄擾,多至十二、三味足矣。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多多益善,枝枝節節而為之,則牽制既多,動輒掣時,安望其有成功也?

泥古不化者,個可言兵;先入為主者,亦不可以言兵。韓信陣背水而勝,馬謖營絕處而敗,一化一不化也。武穆不拘兵法,所向皆靡;趙括徒讀父書,一軍盡沒,一拘成見,一無成見也。治病亦然,有某醫青,偶與之淡,必曰太陽病用何藥,少陽病若何治,背《傷寒論》如數家珍。聞其鄉人云,初應診門庭若市,經二、三月,求治者,減十之七,半年後,門可羅雀矣。

今已改業為童子師,身孔孟而口詩書,道貌儼然,望而知為鄉館先生也。又有某醫者,少年氣盛,學於蘇州某名醫之門,沾其空頭之習,懸壺鄉里,求治者踵相接,出必乘轎,診金,轎金有定額。經車棚轎不能過,轎伕請先生出轎,待過棚再乘,先生怒斥之,不得已,佝僂而過焉。

所開方多貴品,五金、十金,以為常藥。店主以病家貧,索現金,病家往訴先生,先生大怒,將治以誤人生命之罪,店主不得已,許焉。鄉有某氏婦患溫熱,神錯譫語,液涸不得汗,以親戚故邀先生。先生以為虛極將脫,不肯開方。求西醫打針,亦拒之。的招予往,先生與西醫異口同聲,皆言不效。

予為定扶液清裡辛涼透邪之劑,另服全寶丹一丸。神蘇熱減,竟以漸愈,至今其人尚健在,而先生則無人過問矣。此則於泥古拘執之外,有虛驕之氣焉。

病有失表而變壞病者,病雖久,仍當表之。鎮有廣東人士店小主某,患溫病,開首醫,誤投鮮斛、鮮地、芩,連等味,以致表邪遏伏,熱勢陡增,繼一醫下之,亦不效。又醫以為夾陰也,大溫之,舌裂出血。又一醫滋之,口轉膩。又一醫燥之,病如故。所邀皆鄉間著名之醫也。

病經四十餘日,自分絕望,時予初應診,其家姑邀予往,亦聊盡人事而己。予見其方厚迭如簿,略翻一過,見藥皆重劑,於視其面,癯而微紅,舌微絳,中有縱紋,裂而出血未止。聞其聲,重濁而見咳嗽,胸悶而脅痛。切其脈,細浮數。方食陳米湯,以冀續命。予斷其為失表而成壞病也,投以辛涼輕開之劑。

一藥見㾦,病稍差。再劑㾦足,然咳嗽表熱未平也。再投前法,參以養液,三日更布㾦,又三、四日而更㾦。凡發㾦三次,予方始終未變也。後以清養調之而痊。

病宵失下而變危病者。予弱冠時,曾患熱病,病由冷浴、熱浴相間,且浴後當風所致,故一發便重,壯熱譫語,口燥津枯。時怙恃皆背,庶祖母為邀鎮上某醫。醫膽素小,不敢投清瀉,以致發狂液涸。適錢子裕先哲應鄰家之召,因邀治,處方:犀尖磨、鮮地、豆豉、鮮首烏、硝黃,老蘇梗,大劑灌下。得安臥,冷汗如雨,黎明便暢下。

再劑霍然。至今不敢忘錢公再造之恩也。後十年,予又病秋暑,氣升莫制,時神識已時迷時蘇,自定方倩人代書,藥病相左,幾致不救。先師適來蕩,邀診亦無效。以伽楠香和雅片進,氣升如故。內子按予腹,堅如石,乃以豬膽汁灌肛中,下堅糞兩枚,堅硬異常,出時肛門若火灼。

明日乞得豬膽七八枚,儘量灌之,糞下乃如牛屎,下後汗㾦俱得。後倩先姐丈蔡望求調理而愈。膽汁導法,予屢用之,以救危症,較洋密灌更佳,因其有寒性也。

病有早下而變危病者。河沿橋南楊姓,年約四旬,本濕溫病,醫誤以虛痞為實脹,投生軍、元明粉至四劑,所下皆稀薄,愈下愈脹。予切脈濡數無力,視其舌薄灰,以指捫之,潤而不燥。予投附、桂以溫之,茅、樸以燥之。救病兼救藥誤也,診三次而愈。

有同病而體異,用藥特殊於眾者。某年四、五月間,熱病盛行,投白虎透斑湯,疹㾦並見乃愈。鎮有老紫陽豆腐店老闆阿德者,亦患熱病,神昏譫語,疹㾦俱見而不愈。先師偕予往診,用白虎湯,病轉劇。繼邀予診,切其脈,不鼓指,口喃喃如鄭聲,無片刻清醒,觀其舌白膩微黃,乃投桂枝、茅朮等品。一劑神稍蘇,再劑而疹㾦布滿,至無下針處。

後以二陳、朮、桂等品調之而愈。生命所關,當仁不讓,先師亦不以為忤也。

葉氏曰:「溫邪上受,首先犯肺,逆傳心胞。」解之者曰:熱傳心胞,為逆;熱傳胃腑,為順。言逆傳,而順傳不煩言而明矣。順傳、逆傳,皆有神昏譫語之象。逆傳用至寶丹神犀丹紫雪牛黃清心丸等酌用。手牛蒡者,必加羚羊角。順傳按之滯在胃者,以硝黃盪滌之;已入於腸則緩其制,瀉葉、枳實、蔞仁等足矣。一下之後,神未了了者,再下之勿餒也。

濕溫者,濕與熱合,糾結不清,薛一瓢名曰濕熱。熱與溫同類而異名耳,或曰溫者熱之漸,熱者溫之極是也。或先受熱,或先受濕,或濕與熱同時感受。治之之法,必先祛其濕,或風以揚之,或日曝之,或實土以堤之,或開溝以泄之。法雖不同,而先祛其濕則一也。祛濕之法不同,當視其微甚而斟酌之,不可以板法印定後人眼目也。

迨其化燥而清之,若化不足而早清,仍有後患。必捫其舌已干,唇燥起皮,或有血痕,然後清之,一、二劑愈矣。譬如行舟遇橫風,必先吃足上風一板,由風順駛捷,無阻礙矣。鄭莊克段,故縱其好,勾踐沼吳,先驕其主,理乃通於治濕溫。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故不發,此言似之。

治諸溫易,治濕溫難。江南地卑多濕,濕病最多。暑邪必夾濕,秋暑、伏暑皆可治濕溫之法治之。伏暑風雨霧露暑熱,瓜果攙雜湊集,最難速愈。大抵體弱者,其發早,早發者愈速;體強者,其發晚,晚發者愈遲。其發於深秋者,又兼燥氣,治之合法,動經匝月。治不合法,久延成虛,多有傷生者。

病家認定一醫,信任而委之,尚易奏功。若病家無主見,一、二劑不效輒易一醫,易一醫而不易其法,猶無大患。設易一醫更一法,轉瞬燥氣臨矣,西風起矣,津液漸涸,以致不救者比比也,可不慎哉!

溫熱,下不嫌早;濕溫,下不嫌遲;一實脹一虛痞也。必按其腹,堅而拒按,矢氣頻作,舌苔或黃,或灰而厚者,急攻之,倘攻不下,必求其故,勿再下,姑守之。其食在胃腑者,雖攻不下;其堅在臍右者,尚不可攻,必待其累累;然在臍左,乃攻之,則順流而下矣,此言濕溫之下法也。下藥硝、黃力猛有毒,內傷臟腑,勿輕投,瀉葉、蔞仁、枳實足矣。

濕溫早下則泄稀火,邪易陷,反增其病。速化其濕,濕盡燥結乃可攻。

溫病疏表宜辛涼,銀翹散最合。無汗者,防風荊芥、蘇藿迭加一、二味。濕溫疏表以蘇藿為宜,豆豉亦可,用必參以二陳,濕甚者術樸亦可加入。若分利之品,則在所必用也。無汗用杜藿香,有汗用廣藿香

下劑必加桔梗,開上竅以通下竅也。透㾦必佐橘絡,疏肺絡以達皮毛邊。溫病經旬日以外,未有不發疹㾦者,以邪入深也。桔梗、橘絡尤為必需之品,一宣肺以達皮毛,一疏絡以佐外布也。

溫病久不解,非內實,即內虛。內實者,表下兼施,垢去而疹㾦透矣;內虛者,津傷也,扶津透邪,津回而皮毛潤,疹㾦透矣。疹㾦既透,萬不可早投補品及進米麥食物,恐留邪反復也。必辛涼輕劑佐以清養,進二、三劑再定治法。下後胃氣已傷,熱退則不欲食者,弗強食之,或先進藕粉,以其養胃而無補性也。

濕溫大忌早清,必驗之於舌,縱舌絳似燥,手捫之仍潤者,或細察之。有浮膩者,胸悶反復不寧者,口渴不欲多飲者,表熱綿綿不揚者,此皆早清之咎,必仍當芳香二陳等品,或可加入川樸,催其悉從火化,然後黑膏一投,疹㾦布而熱解矣。

時下名流,往往喜清而畏溫,好潤而忌燥,一見患者舌尖微絳,表熱熾盛,不問其為溫熱濕溫,鮮地、石斛亂投,知母石膏混用,不知邪不外透,煩悶轉加,表熱益壯,而於是手忙腳亂,另請高明,自圖卸責。倘遇明眼人辨其病根之所在,病變之由來,再叩以病前之先兆(重病必有先兆,如天時人事,皆當參考。)病中之經過,夢中之所見(實熱夢火;虛寒夢墜;內實夢便;表寒夢雨;陽盛夢飛之類。

)多方推詳,必能究出所以然之故,此時須誠心負責,放膽定方,十可全其八九焉。

外實表之,內實下之,濕盛燥之,火炎清之,津枯潤之,六淫之邪各有對治之方,此粗知醫理者類能言之。然言之非艱,行之維難,開手定方,萬無忽略,倘失表留邪,變症漸起,醫師慌張,病家變計,易醫不誤表之尚易,倘再失機,病必愈變幻矣,或表邪未淨,早投補品,或自矜奏功,促進飲食,如斯變重,皆醫之咎。

迨病屢變、醫屢更,雜藥亂投,愈無把握,卒至潮熱,咳嗽、液枯、舌絳或致光剝,更以重金聘請名家,設投以清養寧嗽之方,而於是虛勞之病成矣,此徐靈胎所以以沙參、麥冬為治嗽之戒品也。及既成癆,病家猶以為病根實深,用心已盡,委之天命,徒喚奈何,而不知皆開手一醫誤之也。

設遇明眼人於變症蜂起之時,投以表散之方,抱定主意,不稍遊移,則失之東隅者,猶可收之桑榆也。醫者安可忽於病之始起時哉!

兵法十則圍之,倍則攻之。治實熱病,如遇勁敵,必十倍其兵力,圍而困之,然必寬其一面,以開其逃生之路,然後迫蹙而消滅之,否則困獸之鬥,所傷實多。治病之兼開其肺氣者,寬其一面之意也。大病雖解,必有餘邪,亦令其還從肺泄,迫蹙而消滅之,方無後患。其治次重之病,得寸進尺,皆有步序,此倍則攻之之意也。

治實病,如治盜匪,利用剿治;虛病如治饑民,利用撫治;本虛標實之病,如治亂民,宜先剿而後撫。剿撫得其宜,亂未有不止者;攻補得其法,病未有不痊者。強弱異勢,攻守異形,當病勢方張之時,汗之不汗,下之不下,姑投輕劑以俟之,此以守為攻之意也。料敵決勝全在能審敵之虛實,或正兵以圍之,或奇兵以襲之。

垓下破楚,重圍困羽,此正兵也;井脛攻趙,輕騎易幟,從治奇兵也。治病亦然,正治正兵也,從治奇兵也。曹劌論戰,必攻齊氣之既衰,宋襄用兵,不擊楚軍於未濟。一則明敵情而勝;一則昧敵情而敗。故善用兵者,能審敵情;善治病者,能審病情,其理一也。醫必三世,肱須三折,醫道豈易事哉!

兵不嫌詐,藥亦有利用詐者。所謂從治之法,猶兵家之詐降也。古有以辛烈之藥濃煎其汁,收入甘平藥中者;又有作丸,外殼與中心異性者,此則醫術之化境矣,非初學者所能學步也。

外感病禁食,內傷病則否。其禁食者何?邪熱不殺穀,此古訓也。竊以為藥之入於胃也,分布於表裡氣血,全憑胃氣鼓動運化而傳達之。設胃有食滯,則胃力全消耗於運化食物,安有餘力化藥以達病所哉?堅壁清野,令敵無所資,亦破敵之法也。

內傷病則反是,有胃則生,無胃則死,凡虛症皆然,故須望其納穀以養胃氣。胃氣存得一分,即生命保得一分。即藉食以養胃,更藉胃以化藥,輾轉相資,如循環然。故調理之法,首宜注重者在胃。

內傷宿恙又感新邪者,須速去其邪。倘正氣未至極虛,不可兼參補品,以免掣肘,所謂無糧之師,利在速戰也,經云:「緩則治其本,急則治其標。」標病,即新邪也。

病有正虛內結者,不可下,此下元虛,命火衰,不能腐熟水穀,運行氣機耳。須補其腎陽,益火之原,以消陰翳者是也。服之似不甚效而濁陰漸化,久服方見大效,大便不通而自通。扶陽之劑須兼補中,補中之品須參入消化,防其壅滯,反礙胃運也。

經曰:「寒極生熱,熱極生寒。」熱極生寒假寒也,百不見一;寒極生熱真熱也,十病而九。凡六淫之邪,久必化熱,秋半以後,燥氣加臨,始為勝氣,為次寒,謂燥病次於傷寒也,一散即解。終為復氣,屬實火則非清潤滋液不可。

其挾伏暑者,內無食滯治之尚易,內有食滯則化火最易,津液易涸,有一、二日便劫液舌乾,神昏譫語者,其唇必有血痕,其齒必有灰垢,急以大劑清瀉救之,更須恣飲梨汁、雪水之類,以折其火,以滋其液。倘遲緩貽誤,舌黑而短,則雖有仙丹莫可挽回矣。夫燥為秋氣,梨為肺果,燥若傷肺,最宜以梨汁救之,即使津液未傷亦宜加梨皮於藥中,或用梨肉。大抵無汗宜皮,有汗宜肉,液枯宜汁。

秋燥病夾食者多,倘有汗不解,不必論其日數,不必拘其舌苔,便當問明有無矢氣。若有矢氣,即投潤導,雖無矢氣,按其腹堅者,即下之,勿令化火劫液,橫生枝節,此予屢治屢驗者。良以燥氣消爍,腸液內虧,大便雖行而不暢,已有積垢矣。錢步云君之病即系此咎,參看醫案(標錢姓者即是)便知,共診四次,案載兩方。

其始步云堅不肯服寒涼,雲系某醫所囑,經予竭力促之,始肯服。翌日諸患皆平,且得安臥,始信予言非謬。

病有假寒假熱,藥有正治從治。然假寒絕少,假熱病則十有五焉,設投涼藥而熱反熾者,須防其假熱。辨之之法,細察舌苔,絳而似干非乾者,呼氣不甚熱,渴欲飲冷飲,一、二口即止者,則假熱無疑矣。

溫藥之過易見,清藥之誤難知。投清藥而效不甚著者,已誤矣,速改方針,萬勿再投。蓋清藥如陰險之小人,受其害者,初不明瞭,及至覺察,已難挽回,非如溫藥之一誤即見,顯而易見也。

病重藥輕,反張邪焰;病輕藥重,誅伐無過。過猶不及與相左之方,猶五十步之笑百步耳。故權衡輕重,當有把握。或因認病不確而姑以相試者,則一劑之後必有正確之見地,若仍模糊影響,速謝主人,勿誤病者。

暑邪病有表之而出冷汗,或自出冷汗者,弗驚也,此由貪涼過度,或午夜納涼,或清晨涉野,中霧露之邪耳。以辛溫表之病,有表之大汗淋漓,呼呼而臥,喚之不醒,身冷如脫者,勿驚也,此正邪退之候,陽不能驟復耳。葉氏云:「膚冷經一晝夜自愈。」予治張伯庭女名靈官者,果如葉氏所云。

病家以為將脫也,再邀予往,意在譏予誤藥,令予難堪耳,予力保其無妨,一肩任之,為定善後之方,果一晝夜而蘇,腹飢索食,扶之膚已溫矣。調養尋愈,今已出嫁生子矣。

六淫之病,火病變幻最速,殺人最易。風寒暑燥諸氣,久必化火,變症緩而殺人亦少。惟濕勝之病,既少變症,亦不殺人。每見有兼旬經月而現如故者,其症不欲食,不大便,胸悶而不舒,神倦而嗜臥。病家以其病久而不納食也,必慌張無措。醫家以投藥之不見功也,亦心癢難搔。

其實,濕戀於中,不易化耳。治之之法,芳香以化之,淡滲以泄之,二陳、苓、朮、穀芽等品以和之。總之,濕病無死法,緩以調之,耐心以俟之,雖日久可愈也。

外感經旬不布疹㾦,縱投疏解無效,必有他故,或內實,或液虧,或夾陰。內實下之,液虧養而散之。至於夾陰,或房後,或遺精,少陰著寒,見症必有下列之一者,方可斷定。少腹痛,或腰痛如折,或四肢寒涼至節是也,甚者反復不寧,懊憹萬狀,必以溫暖下焦之藥參入應用主劑之中。

夫夾陰非主病也,或溫瘧,或濕溫,或其它各病,必有主病可指,而夾陰其兼症之一耳,故蠻溫其下未必效也。

夾陰病,老年強欲自然易犯,若少壯之年,雖房後即病,不得便斷為夾陰,不可惑於病家之言妄投溫熱。設誤投之,輕則發狂,重則液涸而死。昔年本鎮南街華梅卿,暑溫夾陰,壯熱有汗,煩懊不寧,醫投清暑之藥無效,乃求治於予。按其脈,濡數無力,表熱雖壯,神識殊清,有汗溱溱,舌不甚絳,有薄白苔。

渴喜熱飲,少腹及腰俱痛。予問其曾遺泄否?彼頷之。為定其方如下:附子熟地肉桂白芍細辛麻黃、瑣陽、巴戟、韭子、車前半夏、新會〔皮〕,一劑汗大出,疹㾦布,再劑而疹㾦足,三劑而表熱平,後以溫養之劑調之而安。不意病未復元有要事赴蘇,舟車勞頓,更作葉子戲,通宵達旦,兩夜未休,而於是復病,無起死回生法矣。

老友朱錦芳之孫名阿乖者,年十七,患暑溫夾食,投以芳香疏化,病轉劇,腹撐脹而痛,一夕昏厥三次,四肢涼至節。翌晨邀予診,伊家以曾行房,決為夾陰,出方二,皆附、桂溫劑。問其曾服未?云:未服。予為定其方如下:瀉葉、枳實、全瓜蔞、川樸、藿香、青蒿、桔梗、半夏、新會,促其急煎服。且宿垢大下,病若失,再劑愈矣。

此病倘無確見,鮮有不誤於病象而感於病家之言者。予之抱定宗旨,以夾陰病痛在少腹及腰,不在當臍大腹也。即痛矣,不當撐脹,且更無昏厥之理。兼之按其腹堅硬,下有矢氣,其為食厥何疑。食厥四肢亦冷,此等似是而非之處,最當細究。

治病之法,望其色,察其舌,聞其聲,病情已得六七矣。再叩以臨病之狀態,病中之經過,病已得七八九。而按脈以究其虛實寒熱,內傷外感,不過驗其脈症之相符與否而已。驗舌之法,前人論之已詳,毋庸多贅。惟已化燥、未化燥,濕灰、干灰、苔之厚薄,舌質之紫絳,大有分別,不可忽略。

其有一種舌質,色不絳而光剝,無苔,望之不潤,指觸之似有津,此為胃氣告竭,必死。縱能苟延殘喘,不過稍緩時日耳。

舌苔與病情不符者,須防其染舌。如吃枇杷則苔黃,服楂炭則苔黑之類。予同門羊尖周君治某甲,病見黑苔,誤為真也,投三鮮、膏、連等味,病幾殆。翌日邀先師往診,以溫劑救之,得慶更生。初學者於此等處須細心察之,倘似燥非燥,必以指捫之,庶不致誤。

肺氣,猶天氣也;胃氣,猶地氣也;舌苔,猶地面所生之草也。土膚之際,生氣所聚,地氣平,則苔薄白;地氣厚,內蓄垢穢,則黃苔而厚,甚者灰黑,消之下之可也。若厚黃而燥者,或有裂紋者,或起刺者,急攻之。其光剝者,色絳傷胃陰,滋以甘寒;色不絳傷胃陽,扶以甘溫,舌質青紫者,病必重,疫症多有之,須防其劇變。其有胃實而苔白膩者,肺有濕痰,痰煉稠凝則苔有裂紋而液涸矣,慎勿見苔膩而便投燥劑。

宅前某甲,患濕溫,時方黴雨連朝,濕氣瀰漫,視其舌白膩苔,胸悶嗜臥,皆濕象也。時既濕勝,病又濕象,投以香燥,病轉劇,以致神昏譫語。乃細按其脈,數而有力,按其腹堅硬,實熱象也,然苔仍白膩。予乃追思黴雨之前曾暴熱數日,甲之病必中於是時而適發於濕盛之候,舌之白膩乃新吸之黴濕也。為定清瀉之方,便暢疹布,熱退而愈。

此病若見性遲純,不究病前之氣候,誤以神昏為濕迷則殆矣。

入病家而治病,隨在留心,或有觸機之處。如見痰盂而知嗽,見灰器而知吐,見高枕而知氣升,見敞胸而知煩悶,手按其腹必氣撐,眶有淚痕必多郁。閉目向內者必畏日火之光,旁人耳語者必有難言之隱。面赤為火,面青為痛,面黃為濕,面白陽虛,麵灰色者病多危,時嘆氣者氣必窒,多眵者熱之徵,鼻煤者熱之極。其它如枕邊之食物,桌上之器具,或有關於病情者,無一不在留神之列也。

傷風咳嗽輕淺病也,治之也易,病者多忽,然六氣皆令人咳。病者一例忽之,遷延勿治,數旬而後,咳傷肺絡,痰中見血,見血之後,病人方知著急求治。醫師須認清為何氣所幹,散其邪,化其瘀,倘見血而投止澀,見嗽而投潤肺,其始非不小效也,而瘀血內積,外邪留伏,咳既不愈,瘀凝成塊,更感外邪,則咳轉劇,瘀塊陡出,醫更以大清之劑遏之,暫愈續發,輾轉成癆,以致不可救藥者,我見甚多,不可不戒也!又有冷嗽者,病由夏雨淋背,寒襲肺俞而作,咳逆上氣不得臥,病似至危,其實無妨也,以小青龍湯治之,無不愈者。其病經三、五年之老嗽,遇寒即發,投以小青龍亦無不愈者,但不能拔其根株耳。

瘧每發於秋令,西法謂瘧菌由蚊喙傳染,繁殖於脾,抽以金雞納霜殺其菌而愈。予亦常用之,但必寒熱分清,曾經暢汗者,方無後患,否則先發其汗,蠲其暑濕外邪,然後投之,日三丸,空腹吞服,三日盡九丸,病愈矣。愈後忌食雞卵及雞,雖結癖塊亦可愈。其實非癖也,脾臟腫耳。

若寒熱不分清,日一至或兩至,或有汗,或無汗,熱退而不思納食者,此為類瘧,與暑濕、伏暑治無異也。其但熱不寒者,癉瘧也,名瘧而實非,治同溫熱。葉氏治瘧不用柴胡,徐氏非議之。夫柴胡湯仲景以之治少陽傷寒寒熱往來症也。江南無真傷寒,葉氏不用,必有見地,若泥古不化,拘牽經義,治必師古。

倘別出新法而治愈者,將責以離經叛道乎?抑贊成其新法勝古乎?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非不求解釋也,通其大義,不尚穿鑿也。徐氏明達,尚有拘泥之失,遑論其他。

癉瘧之病,熱病也。《金匱》有飲食消息之文,嘉言喻氏立甘寒之方以實之,此則喻氏武斷之失也。夫飲食消息者,非治病之法,乃候病之方也,探其胃氣如何,以斷是正瘧、是瘴瘧耳。大抵瘧病寒熱間斷者能食,以邪不幹胃也。不能食者為癉瘧,熱干陽明,可仿溫熱例治之,不必另立方也。故消息之者,探其消息也。

痢疾,古稱滯下,俗名曰積。積言其病根,滯下言其病象也。大抵中有食積不化,再感暑濕,醞釀而成,滯遲而下,不能通暢,其症腹必痛,裡急後重,下後氣仍下注,似欲再下者,虛坐怒責,有矢氣而無續下。少傾又痛,又下,日夜有多至數十行者,或白,或紅,或紅白相間,膩如膿血。

白屬寒,宜溫中暢氣;紅屬熱,宜涼血清降。大法白痢用川樸、二陳、木香、炮薑、楂炭、六曲等味;紅痢用炒地榆、炒槐花、炒銀花、炒荊芥、赤苓、楂炭、紅曲炭、木耳炭等味。或有宜用雅連者,其檳榔一味為後重必需之品。六腑以通為用,萬不可早澀。若久延脫肛,則正氣下陷,可投固攝,或桃花粥養胃氣兼止澀甚效。

更有用逆挽法者,緣初起有表邪,俠表早投寒涼,以致胃陽遏伏,脾氣不升,勢成噤口,則用逆挽法以升舉之;兼表邪者,溫而散之,實土以堤之,開溝以泄之,愈之殊易也。

瘟疫隨時而異,亦隨地而異,非大熱即大寒,然熱多而寒少,此中天地泄厲之氣挾有毒氛,由口鼻吸受。用藥之法,或大清,或大瀉,或大溫大散,必參入解毒之方。成方有普濟消毒飲玉樞丹行軍散等,臨時酌用)

瘋癆臌隔,實病難醫,此古諺也。瘋有專科,痹無善法,茲姑勿論。臌病,病原不一。經予治者有二:一濕臌,一氣臌也。濕臌膚中蓄水,遍體浮腫,色黃而鮮明。江湖醫生以刀針開泄其水,始非不取快一時,迨水再蓄聚,則難治矣。予治界徑上王福官子,水鼓已急,腎囊如水泡,小便捩轉,投以扶土泄水不效,繼專逐其水,芫花甘遂大戟等品連服,三劑水從小便泄,遂霍然愈。

氣臌即單腹脹也,單單腹脹,倘無臍突、青筋等敗象,速投消補兼施、溫腎扶陽之劑,十可全八九,倘投破氣消導之劑,則無氣索矣。隔病亦名關格,謂內關外格食不得下也。其反胃者,朝食暮吐,暮食朝吐,亦關格之漸也,不急治漸成隔,其病之樞在胃。肝木侮土,上撐嘔吐者,予每以椒梅理中治之多效,其破氣伐肝之品須慎用。

腹瀉有非痢非瀉,下如菸灰水者,不能納穀,死不治。嗜鴉片者曰煙漏,亦死。便血者大都痔血也,勿論糞前糞後,清血中濕熱可愈。木耳生於濕地,炒炭可以止血,用治痔血頗效。

淋濁小便必痛,頻通之,五苓、八正要藥也。或挾花柳毒者。須解毒。溲血者,將成血淋,予用虎杖散治愈多人。

肺癆將成未成,必有留邪,俟其發時,宣其邪,屢發而屢宣之,或可救。若不發時,雖搜其邪無益也。

病邪未淨而早補是謂關門捉賊,若不驅而出之,後患正多。在肺延為瘍病;痢則成休息痢;瘧早截則不久便發三陰瘧,有時愈時發,經二、三年之久者,正犯此病。

糞怪近時新有之病,良由黴雨之後,日蒸濕騰,桑田糞毒隨氣而上升,人往採桑,毒由足受,先發下腫,次乃上行,腹大面浮,終見咳嗽,一身盡黃,治之非易。方宜燥濕解毒之中加入煅皂礬末作丸,每日服之,可拔根。倘有人合就送人,其功非細。

呃忒(逆)一症,平人常有,非病也。由肺胃之氣為寒氣或冷飲所遏,冷氣欲入,熱氣欲出,互相牴觸故呃。呃連聲而作也,以熱湯大口頓飲之立己。其久病正虛而呃者,聲由丹田而上,其呃低而長,一聲之後良久再作,此大虛將脫也,不治,同道張君息呃,自投溫中散寒之劑不效,招予往診。其呃急促,連續不斷,知發於上焦。

問其病由,據述面西北風行急,路口吸寒氣,夜半口渴,又飲冷茶,遂呃。予云此肺氣為寒所襲,胃為冷飲所遏,肺胃之氣欲出,寒氣欲入,互相牴觸所致,宜開泄其肺。方用枇杷葉為君,佐以桔梗、香豉、象貝、牛蒡鬱金前胡等味略煎進之,呃驟減。越二日病轉甚,又相邀。

視其舌尖絳,液干,駭甚。視其方,自加五味、細辛、乾薑、麻黃等品,蓋誤投辛溫以傷液,五味以閉肺也。因再投原法,加入養液之品,堅囑勿改,未幾即痊。

痧子,溫熱病也。宜辛涼不宜辛溫,宜甘寒不宜苦寒,開手至終無甚變更,不過涼藥之進退視熱勢之程度而定耳。內實者,通其便;液虧者,養其液。凡西河柳、防風、荊芥、細辛、麻黃、白芷之類,皆在禁例,石膏亦須慎用,若用之必與薄荷同打。衣被戒暖,窗牖勿閉,乳食禁止。

方用銀翹散,舌尖絳加鮮地、鮮姘、沙參;舌燥者藕汁、蔗漿、地慄、蘆根、茅根、枇杷葉皆當用之品,橘絡、桔梗尤要。

幼稚之病,大抵外感多而內傷少,實熱多而虛寒少。族子云之孫女,年四歲,本暑邪也,似瘧狀,面微赤,表熱起伏。予診之投疏解(已布㾦矣,猶未透也。病家以予已赴添川,邀他醫,以為虛㾦也。投藥相左,熱陡增,㾦立隱,乃大驚。子云親到埭相邀診之,變未劇,僅舌苔已灰黑,捫之潤,小水清長,姑投芳香一劑,病如故。叩病狀,其母云:「頃連作矢氣三。

」乃按其腹,哭而拒,大便不行,內實無疑矣。為定雙解法,垢大下,㾦始透足,再以輕透劑調之,餘邪肅清而愈。此稚年內外俱實之證也,若拘小水清長為寒,灰苔為濕,而誤投溫燥之劑,則津涸而昏厥矣,且內垢不去,㾦仍不能透足,所謂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者,此類是也。

朱姓子,年亦四齡,表熱便泄,醫數更無效,乃邀予診。望其面㿠白無華,所下青膩,乃斷其為濕勝陽虛,為定扶土益陽之劑,佐以芳香疏化。一劑見㾦,瀉稍稀,再劑㾦足,瀉止,續進和中健脾蘇胃之方,調之而愈。此病與華姓孫女之病,以面色大使相反,故用藥亦相反。

幼稚臟腑嬌嫩,消化力弱,故以乳汁養之。能食則食,宜早斷乳。病人亦有宜乳者,必其消化力乏,津液內耗,一則取其易消化而無渣滓,一則取其滋潤而補津液也。

古諺云:「若要小兒安,常帶三分飢與寒。」此不刊之論也。乃為母者愛之過甚,必然厚其衣被,飽其飲食,以致釀為溫熱病者,比比皆是。及既病矣,又閉其窗牖,下其帳帷,抱持同眠,意在勿令著風,逼其出汗。不知病之熱,衣被之熱,人氣之熱,交蒸並灼而熱愈甚,汗㾦愈不得透,結果痰稠氣急,變成急驚,角弓反張而死。

予妗氏屢產屢殤正犯此病,所生女皆長成無病,以其不若男孩之姑息,而聽其飢寒也,此亦可以悟其故矣。奈妗氏狃於積習,終於不悟,愛之適以殺之,安得大雄氏廣長舌喚醒天下婦女也哉!

肥人陽虛多濕,瘦人陰虛多火。多火者色蒼,多濕者色白,其淡紅而微黃者正色也。予見有善用香燥者,動手即寫樸朮、不顧人之陰虛陽虛也。不知濕病無死法,既如上述,而火則其變最速,倘誤投香燥,每致液涸舌燥,指捫之如砂石,須大劑滋潤或可挽救。若至舌短難伸,則木已燒炭,不可救矣。

其症必見循衣摸床,撮空理線,病家以為猴精作怪,虛擲金錢,卒至人財兩失,吾見實多。迷信難破,無可如何也。

醫家治病,萬勿危詞駭主人,病人前更要婉言慰之。予見有等醫師,專好危言恫嚇,以致病家不惜重金召巫建醮,喧嚷終宵,人多聲雜,香菸濁氣,臭穢逼人,病人尚有知覺,豈不擾神明而益其病乎!

吳俗信鬼,到處皆然,鄉村尤甚,如見有神昏譫語之象,便認為鬼祟,起課召巫,齋神祭鬼,動費巨金,未服湯藥,已築債臺,良可憫矣。亦有起病之後,專信巫覡,及至請醫,病已阽危,多致不救。有等病家就商於醫,萬勿加以贊否,贊之則損已德,否之則招眾怨,我盡我心,由他而已。

然醫亦有藉此卸責者,既無起死回生之能,免招庸醫殺人之謗,亦藏拙之一道也。

師巫邪術何知藥性,病家有向之乞仙方者,信口開河,兒戲人命。醫師竭力挽之,而不足師巫一言,敗之而有餘。有地方之責者,奈何聽其流毒社會耶?

治貧家之病易,治富室之病難,力食小民,請醫不易,非有大變不輕易也。富家則不然,病勢方張,急求速效,一劑無功,即易他醫,醫既數易,方亦多疑,議熱議涼,畏首畏尾,及起變波,議論蜂起,服藥打針,中西雜進,如是死者十人而九。金錢萬能,反以速死,可不戒哉!

病家請醫,必所素信,宜令一人獨任。倘請醫多人,言龐意雜,甲欲投涼,乙云宜熱,兩折其中,不寒不熱,此為疲藥,安能愈疾?效則居功,不效卸責。更有一般非族即戚,指東話西,假充明白,不問病情,徒議藥力。醫非老練,必亂心曲,動而招尤,不如謝絕。

治病要仗精神,倘醫師身體欠佳,或有心事,切勿應診。倘病者尋常小恙,自有常軌,若遇險症,則精神既疲,心思不靈,用藥安能入級?不如早卸仔肩為妙。

無病眼藥,久而增氣,偏勝致患;諱疾忌醫,邪必深入,久延痼疾,二者皆非也。藥者所以補偏救弊也,病來則藥,病去則已,不必多服,以傷胃氣。病後當以飲食調養,飲食者,無上之妙藥也,世有終身不服藥而無病者;寧有終身服藥,不進飲食,可以生存者乎?此亦可以悟其故矣。

內外俱實者,責其實;內外俱虛者,調其中;內虛外實者,責其實;內實外虛者,責其實。責其實者,汗之、下之也;調其中者,扶土蘇胃,培後天資生之本也。

煎藥之法,上焦表散之劑,取氣不取味,宜略煎;中下焦藥,取味不取氣,宜濃煎。經所謂上焦如霧,中焦如漚,下焦如瀆者,即形容其意也。此等文字無書不載,無人不談,而醫師往往忽略,臨時忘囑,以致治不見效,反疑藥誤,其實煎未合法也。天下事有視若細微,實關重要者,此類是也。

煎藥宜炭火,鄉農往往以梗柴煎之,火烈而水易干,藥性反不易出也,即表散劑亦非所宜,近更有用洋爐子者,便則便矣,其如藥性難出何!

用藥有引子,或引入某經,或引之透表,亦似細微而關重要者。凡植物萌芽皆有透發之能,取其意也,如新荷、蘆苟、二青、稻葉等是。凡花露俱涼而能散,以取露之法,賴蒸氣上騰,下滴為露,有云騰致雨之意。西瓜翠衣治暑邪,以皮達皮,且合時令而同氣相應也。

制炒之法,或可取其和緩藥性,或取其互助功能,或為節制之師,或賴引導之力,皆有古法可宗。研調磨沖全其力也,先煎、後下合其性也。

有等藥夥不究病情,為人開方,或藥味多至二十餘品,或一方兼用三四古方,如行軍不知敵人之所在,多發幾路必有一遇。病家說病討藥,利其便宜,店中意在招徠,逢迎主顧,何其重金錢而輕生命耶!予願其有則改之,亦積德之一道也。

服藥之法,無論何病總以空腹為宜,俾藥汁入胃無所障礙,得以即時輸化,見效乃速。凡表散之劑,宜乘熱飲,倘冷而再溫,則香已散,氣已泄,必無效矣。若藥已涼,須飲熱湯以助其汗,亦補救法也,至於熱藥冷飲,冷藥熱飲,有從治之意,讀古籍自知。

表熱起伏者,熱來時不可服藥,服則熱反熾。或嘔逆者,須俟其熱衰,進之,或服於熱未來時,一則迎其機而導之,一則乘其退而擊之也。

病房宜通空氣,被褥衣服與平人同,萬勿過暖。病家狃於積習,往往閉窗厚被,試令無病之人當之能不受熱而煩躁乎?且一遇神昏閉厥,床前遍布健男,意在嚇鬼,熱氣薰蒸,片刻難忍,豈非速其死乎?醫者於此等處,須反復開導,房內只許兩人,開其窗,薄其衣,否則,治雖合法,難見效也。

予七世祖爾昌公得消渴疾,赴蘇求葉天土先生診治,以城鄉不便,賃屋寓蘇。八世祖一匡公亦留蘇陪焉。葉診月餘,忽謝不敏,叩其故,云病已不救,由於開手數方用之太早,力自引咎。一匡公與葉本世交,勿怪也。古人存心忠厚,一則不諱其過,一則能容其過。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宜葉公之名重當時,澤流後世也。

蘇州某醫名重一時,吾鄉王生慕其名,往受業。一日從師出診,師口道而生筆揮,藥與病左,生筆稍停,師促之,乃書及。歸問師,師亦自知藥誤矣。翌日再往,病稍重,及書方,則昨日之誤藥赫然首列,而倍重焉。生疑聽未確也,停筆不書。師口誦而促之,生仍搖筆不遽下。

師怒之以目,口道其藥,聲益厲,生不得己書焉。歸又請問師,師曰:「前已誤矣,設更原法,則自證其誤,而予名損矣,所以重量倍前者,令其不及更醫,欲速之死也。設易醫而識予破綻,則予名從此敗矣,為保全名譽計,不得不忍而出此耳。」生聆之默然,有頃,拂袖竟歸,終身不復業醫。

此先姑丈蔡叔初公為予言。

吾鄉王對揚先生,名醫也,有王一帖之名。一日乘舟出診,診畢歸,已行十餘里矣,其徒有疑問,請教先生,恍然悟藥之誤,急命返掉。抵病家問藥服末。病家言已煎未服也。先生命傾之,另易一方與之,一劑霍然,先生與蘇某醫相較,其賢不肖相去不何如哉?!

外科之藥及牙痛疔瘡等,一方既效,同息皆靈,乃世人往往矜為秘方,不肯外傳。察其義又非牟利,寧破財施藥,堅不授方,此意牢不可破,殊不知其是何居心也。夫方既靈效,正宜廣為傳流,一則可以多救病人,一則可以方不失傳,功德無量。予以為不傳秘方,其罪等於見死不救,雖解囊施藥,無功可言,其心慳也。

吾原挾有靈方者,竭力宣傳,人得其方,轉相授受,愈人必多,功德與自施者無異其心仁也。

予治病何不錄存方案,自知學力譾陋,不足示人也。今因年老體衰,就館埭川鄭氏,生徒僅一人,館政清閒,藉資休養,擬不再應診矣。乃親友不諒,往往急舟相邀,不得已為馮婦之行,定期到蕩。計一月中可得十八日之閒,課餘無事,追憶所及,率成此篇,非敢自矜心得也,聊以示及門諸子暨小兒起云,俾知醫術之難工,弗冒昧而從事云爾。其間偶載病症,詳言治法,皆當時嘔心絞腦出之者,非僅僅於古紙堆中按圖而索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