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介賓

《景岳全書》~ 卷之三道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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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道集 (4)

1. 誤謬論(二十七)

經曰:揆度奇恆,道在於一,得一之精,以知死生,此即斯道中精一執中之訓也。凡天人之學,總無出此。矧醫之為道,性命判於呼吸,禍福決自指端,此於人生關係,較之他事為尤切也。以此重任,使不有此見此識,誠不可猜摸嘗試以誤生靈。矧立法垂訓,尤難苟且,倘一言失當,則遺禍無窮,一劑妄投,則害人不淺。此誤謬之不容不正也。

賓自從斯道,常稽往古,所見軒岐之下,凡明良繼出,何代無之。然必欲求其得中者,則舍《靈》《素》之外,似亦不多其人。蓋竊見相傳方論,每多失經意,背經旨,斷章取義。假借數語以飾一偏之詭說者,比比其然。此總屬意見有不到,至理有未明,故各逞胸臆,用示已長。

致令斯道失中,大違精一之義。此則醫之於人,亦何賴焉。是豈知道本一源,理無二致。自一源而萬變,則萬變仍歸於一,自二致而錯亂,則錯亂遂其為兩。故言外有理,理外亦有言。如理有在而言不能達者,此言外之理也;有可以言而不可以行者,此理外之言也。然理外豈別有言乎?第以疑似之間,加之便佞,則真為偽奪,而道傍之築,從來有矣。

如古之楊墨異端,今之傳奇小說,謂皆非理外之言乎?言可假借,則是非亂而強辯出。由是賢者固執,愚者亦固執。如擇善固執,則精一之謂,君子時中,則執中之謂,此賢者之固執也;其有言偽而辯,行僻而堅,必不知反,必不可移者。此愚者之固執也。執中者,見事之舛,則不得不言,以利害所關,不容已也;邪僻者,見人之長,則反詆其短,以鄙陋不伸,不肯已也。千古來是非邪正,每為此害,矧以惟類知類,而當局者亦難其人耳。

然此輩雖云偏拗,猶知傍理,自非曳白者所能。其奈此中尚有全不知脈絡,而止識皮毛者,亦且囂囂,偏能宜俗,是不過見熱則用寒,見寒則用熱,見外感則云發散,見脹滿則云消導。若然者,誰不得而知之。設醫止於是,則賤子庸夫皆堪師範,又何明哲之足貴乎?嗟!嗟!朱紫難辨,類多如此。

予因溯源稽古,即自金元以來為當世之所宗範者,無如河間、丹溪矣。而且各執偏見,左說盛行,遂致醫道失中者,迄今四百餘年矣。每一經目,殊深扼腕,使不速為救正,其流弊將無窮也。茲姑撮其數條,以見倍理之談,其有不可信者類如此,庶乎使人警悟,易轍無難,倘得少補於將來,則避諱之罪,亦甘為後人而受之矣。

白話文:

經典說:「衡量事物的變化和不變的規律,根本的道理在於『一』,掌握了『一』的精髓,就能了解生與死的奧秘。」這就是這個學問中精一執中的教訓啊!所有關於天道和人事的學問,總體來說都離不開這個道理。何況醫學的道理,性命繫於呼吸之間,禍福取決於指尖的診斷,這與人生的關係,比其他事情更加密切。承擔這樣重大的責任,如果沒有這種見解和認識,實在是不能胡亂猜測、嘗試,以至於誤人性命。況且制定法則、傳授訓誡,更不能草率馬虎,如果一句話說錯,就會留下無窮的禍患;一劑藥隨意亂投,就會害人不淺。這就是說,對於錯誤,是不容許不去糾正的。

我自從學習醫道以來,常常考究古代的醫學,所見到軒轅黃帝和岐伯之後,凡是賢明優秀的醫者,各個朝代都有出現。然而如果要尋求其中真正掌握中道的人,那麼除了《靈樞》、《素問》之外,似乎不多見。我私下觀察到,流傳下來的醫方和理論,常常有許多違背經典原意、背離經典宗旨,斷章取義的情況。借用經典的幾句話來掩飾自己片面錯誤的說法,這種情況比比皆是。這總歸是認識不夠深入,道理沒有弄明白,所以各自逞強,用來顯示自己的長處。

導致醫道失去了中正之道,大大違背了精一的意義。這樣一來,醫學對於人類的健康,又能夠有什麼幫助呢?難道不知道醫學的本源是同一個,道理沒有兩樣嗎?從一個本源衍生出千變萬化,那麼千變萬化最終仍歸於一個本源;從兩種不同的認識而產生錯亂,那麼錯亂就成了兩種不同的狀態。所以話語之外有道理,道理之外也有話語。如果道理存在,但言語不能表達,這就是話語之外的道理;有些道理可以說,但不能實際去做,這就是道理之外的話語。然而道理之外難道真的有別的話語嗎?只是因為在似是而非之間,加上花言巧語,那麼真理就被虛偽所取代,而道聽塗說的情況,自古以來就存在。

例如古代楊朱、墨翟的異端邪說,以及現在的傳奇小說,難道能說都不是道理之外的話語嗎?話語可以假借,那麼是非就會混亂,並且會強詞奪理。由此,賢能的人固執己見,愚笨的人也固執己見。如果選擇善道而堅持,就是精一的體現;君子能夠把握時機,恰如其分,就是執中的體現,這是賢能的人所堅持的。那些言辭虛偽卻又強辯,行為偏頗卻又固執,必然不知道反省,必然不能改變,這是愚笨的人所堅持的。能夠執守中道的人,看到事情有錯誤,就不得不說出來,因為關係到利害,不能不做;而那些邪僻的人,看到別人的長處,反而會詆毀其短處,因為自己的淺薄不被肯定,而不肯罷休。千古以來是非邪正,常常因此而受到損害,何況要能夠根據同類的事物來推知其他事物,而身處其中的人也很難做到啊。

然而這些人即使說偏執拗,還算是知道道理邊緣的,不是那些一無所知的人所能比的。可嘆的是,在這之中還有完全不了解脈絡,只認識一點皮毛的人,也跟著喧囂,反而能迎合世俗,只不過是見到發熱就用寒涼藥,見到發冷就用溫熱藥,見到外感就說要發散,見到脹滿就說要消導。如果這樣,誰不能知道呢?如果醫學只是這樣,那麼普通人都能成為老師,又何必珍貴明智的人呢?唉!唉!是非難辨,像這樣的情況太多了。

我因此追溯根源,考究古代,就從金元以來被當世奉為典範的醫家來說,沒有比劉完素、朱丹溪更受推崇的了。而且他們也各自堅持偏見,左道學說盛行,以致醫道失去了中正之道,到現在已經四百多年了。每次看到這些,都感到非常惋惜,如果不及時糾正,它的弊端將會無窮無盡。現在姑且舉出幾條,來顯示他們違背道理的言論,像這樣不可信的情況還有很多,希望能夠使人警覺醒悟,改弦易轍並不難,如果能對將來稍有幫助,那麼即使因此受到後人的責備,我也甘心承受。

2. 辨河間(二十八,共九條)

劉河間《原病式》所列病機,原出自《內經·至真要大論》。蓋本論詳言五運六氣盛衰勝復之理,而以病機一十九條總於篇末,且曰:有者求之,無者求之,盛者瀉之,虛者補之,令其調達,而致和平。是可見所言病機,亦不過挈運氣之大綱,而此中有無之求,虛實之異,最當深察,總惟以和平為貴也。

故《五常政大論》又詳言五運三氣之辨,則火之平氣曰升明,火之太過曰赫曦,火之不及曰伏明,此虛火實火之辨,則有如冰炭之異,而《內經》不偏不倚之道,固已詳明若是。奈河間不能通察本經全旨,遂單採十九條中一百七十六字,演為二百七十七字,不辨虛實,不察盛衰,悉以實火言病,著為《原病式》以訖於今。夫實火為病故為可畏,而虛火之病猶為可畏。

實火固宜寒涼,去之本不難也;虛火最忌寒涼,若妄用之,無不致死。矧今人之虛火者多,實火者少,豈皆屬有餘之病,顧可概言為火乎?歷觀唐宋以前,原未嘗偏僻若此,繼自《原病式》出,而丹溪得之定城,遂目為至寶。因續著《局方發揮》,及陽常有餘等論,即如東垣之明,亦因之而曰火與元氣不兩立。

此後,如王節齋、戴原禮輩,則祖述相傳,遍及海內。凡今之醫流,則無非劉朱之徒,動輒言火,莫可解救,多致伐人生氣,敗人元陽,殺人於冥冥之中而莫之覺也。誠可悲矣!即間有一二特達,明知其非而惜人陽氣,則必有引河間之說而群吠之者矣。何從辨哉。矧病機為後學之指南,既入其門,則如夢不醒,更可畏也。

醫道之壞,莫此為甚。此誤謬之源不可不察,故直筆於此,並再辨其略於下。

一、河間論吐酸曰:酸者,肝木之味也,由火盛制金,不能平木,則肝木自甚,故為酸也。而俗醫主於溫和脾胃,豈知經言人之傷於寒也,則為病熱云云。

賓謂吐酸吞酸等證,總由停積不化而然。而停積不化,又總由脾胃不健而然。脾土既不能化,非溫脾健胃不可也。而尚可認為火盛耶?且妄引經文為證,其謬孰甚。本證別有詳辨,具載吞酸門,所當互閱。

一、河間論瀉痢曰:瀉,白為寒,青紅黃赤黑皆為熱也。大法:瀉利小便。清白不澀為寒,赤色者為熱。又完穀不化而色不變,吐痢腥穢,澄澈清冷,小便清白不澀,身涼不渴,脈遲細而微者,寒證也;穀雖不化而色變非白,煩渴,小便赤黃而或澀者,熱證也。凡穀消化者,無問色及他證便為熱也,寒瀉而穀消化者,未之有也。

或火主疾速,而熱盛則傳化失常,谷不能化而飧泄者,亦有之矣。又曰痢為熱,熱甚於腸胃,怫熱鬱結而成,或言下痢白為寒者,誤也。若果為寒,則不能消穀,何由反化為膿也?如世之穀肉果菜,濕熱甚則自然腐爛化為濁水,故食於腹中。感人濕熱邪氣,則自然潰發,化為膿血也。

白話文:

[辨河間(二十八,共九條)]

劉河間《原病式》所列的病機,其實是出自《內經·至真要大論》。《內經》這篇詳細闡述了五運六氣盛衰勝復的道理,並在最後總結了十九條病機,並且說:「有的要尋找它,沒有的也要尋找它;旺盛的要瀉掉,虛弱的要補養,使其達到調和,才能達到和平。」由此可見,所說的病機,也不過是把握了運氣的大綱,而這其中的有無、虛實的差異,最應該仔細觀察,總之以達到陰陽平和為貴。

所以《五常政大論》又詳細解釋了五運三氣的區別,比如火的平和之氣叫做升明,火的太過叫做赫曦,火的不及叫做伏明,這就是虛火和實火的區別,差別就像冰炭一樣,而《內經》不偏不倚的道理,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但是河間卻不能全面理解《內經》的宗旨,就只選取十九條中的一百七十六個字,擴展成二百七十七個字,不辨別虛實,不觀察盛衰,全部都用實火來解釋疾病,寫成了《原病式》,流傳到今天。實火的病固然可怕,虛火的病也同樣可怕。

實火當然適合用寒涼藥物來治療,去除它本來不難;虛火最忌諱寒涼,如果亂用,沒有不導致死亡的。何況現在的人虛火的很多,實火的很少,難道都是有餘的病嗎,怎麼能一概而論說是火呢?縱觀唐宋以前的醫學,從來沒有像這樣偏激的,自從《原病式》出現後,朱丹溪從定城得到它,就視為至寶。因此繼續撰寫了《局方發揮》以及陽常有餘等論,即使像李東垣這樣明智的人,也因此說火與元氣不能並存。

此後,像王節齋、戴原禮等人,就這樣祖傳相承,遍布全國。現在的醫生,無非都是劉河間和朱丹溪的門徒,動不動就說火,沒辦法糾正,大多導致損傷人的正氣,敗壞人的元陽,在不知不覺中殺死了人。實在太可悲了!即使偶爾有一兩個見識獨到的人,明明知道他們的錯誤而愛惜人的陽氣,也一定會有人引用河間的說法來群起而攻之。又怎麼能辨別清楚呢?何況病機是後學的指南,一旦進入這個誤區,就像做夢一樣醒不過來,更可怕了。

醫學的敗壞,沒有比這更嚴重的了。這個錯誤的根源不可不察,所以直接寫在這裡,並再簡單辨析一下他的錯誤:

一、河間論吐酸說:「酸味是肝木的味道,是由於火盛制約金,不能平衡木,所以肝木就過盛,就會產生酸。」而庸醫主張用溫和的藥物來調養脾胃,哪裡知道《內經》說人傷於寒,就會產生熱的病症呢。

我認為吐酸、吞酸等症狀,都是由於食物停積不化而引起的。而食物停積不化,又都是由於脾胃不健康而造成的。脾土既然不能運化,非要溫脾健胃不可,怎麼可以認為是火盛呢?而且還隨便引用《內經》的經文作為證據,他們的謬誤簡直太離譜了。關於這個症狀,另有詳細的辨析,記錄在吞酸門裡,應該互相參閱。

二、河間論瀉痢說:「大便顏色是白色的,代表寒;青、紅、黃、赤、黑的,都代表熱。瀉痢的原則是:瀉利的時候,大便小便清澈不澀為寒,紅色者為熱。又說,如果食物沒有消化,顏色沒有改變,吐出來的或拉出來的東西腥臭穢濁,清澈寒冷,小便清白不澀,身體發涼不口渴,脈搏遲緩細微的,是寒證;如果食物沒有消化但是顏色改變不是白色,煩躁口渴,小便赤黃或者澀滯的,是熱證。凡是食物已經消化的,不論顏色和其它症狀都屬於熱證,寒性腹瀉而食物消化的,從來沒有這種情況。」

或者說火的特性是發病快,熱過盛就會導致傳化失常,食物不能消化而腹瀉的,也有這種情況。又說痢疾屬於熱,熱在腸胃過盛,鬱積而成,或者說下痢白色是寒證,是錯誤的。如果真是寒證,就不能消化食物,怎麼會反而化為膿呢?就像世上的穀物、肉類、水果蔬菜,濕熱過度就會自然腐爛變成濁水,所以在腹中,如果感染了濕熱邪氣,自然就會潰爛,化為膿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