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岳全書》~ 卷之三道集 (5)
卷之三道集 (5)
1. 醫非小道記(三十二)
予出中年,嘗遊東藩之野,遇異人焉。偶相問曰:子亦學醫道耶?醫道,難矣。子其慎之。予曰:醫雖小道,而性命是關,敢不知慎,敬當聞命。異人怒而叱曰:子非知醫者也。既稱性命是關。醫豈小道云哉?夫性命之道,本乎太極,散於萬殊。有性命然後三教立,有性命然後五倫生。
故造化者,性命之爐冶也。道學者,性命之繩墨也。醫藥者,性命之贊育也。然而其義深,其旨博,故不有出人之智,不足以造達微妙。不有執中之明,不足以辨正毫釐。使能明醫理之綱目,則治平之道如斯而已。能明醫理之得失,則興亡之機如斯而已。能明醫理之緩急,則戰守之法如斯而已。
能明醫理之趨舍,則出處之義如斯而已。洞理氣於胸中,則變化可以指計,運陰陽於掌上,則隔垣可以目窺。修身心於至誠,實儒家之自治;洗業障於持戒,誠釋道之自醫。身心人己,理通於一,明於此者,必明於彼。善乎彼者,必善於斯。故曰:必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必有真知,而後有真醫。
醫之為道,豈易言哉。若夫尋方逐跡,齪齪庸庸,椒、硫殺疥,蔥、薤散風,誰曰非醫也?而緇衣黃冠,總稱釋道;矯言偽行,何非儒流?是泰山之與丘垤,河海之與行潦,固不可以同日語矣。又若陰陽不識,虛實誤攻,心粗膽大,執拗偏庸,非徒無益而反害之之徒。殆又椒、硫、蔥、薤之不若。
小道之稱,且不可當。又烏足與言醫道哉!醫道,難矣。醫道,大矣。是誠神聖之首傳,民命之先務矣。吾子其毋以草木相渺,必期進於精神相貫之區,玄冥相通之際,照終始之後先,會結果之根蒂,斯於斯道也。其庶乎為有得矣。子其勉之!予聞是教,慚悚應諾,退而皇皇者數月,恐失其訓,因筆記焉。
白話文:
我中年時,曾到東邊的郊野遊歷,遇到一位奇特的人。我偶然問他:「您也研究醫術嗎?」那人回答:「醫術,很難啊!你要謹慎。」我說:「醫術雖然是小道,但關係到人的性命,我怎麼敢不謹慎呢?一定會聽從您的教誨。」那人聽了很生氣,斥責說:「你是不懂醫術的人!既然說關係到人的性命,醫術怎麼能說是小道呢?性命的道理,本源於太極,散布於萬物。有了性命,然後才有儒釋道三教;有了性命,然後才有君臣父子等五倫。
所以說,造化是性命的鍛造爐,道學是性命的衡量標準,醫藥是性命的輔助滋養。然而,醫理的含義很深,道理很廣博,如果沒有超出常人的智慧,就不足以達到精微奧妙的境界;如果沒有堅守中道的明澈,就不足以辨別細微的差別。如果能明白醫理的綱領要目,那麼治理國家的道理也不過如此;如果能明白醫理的得失,那麼國家興亡的關鍵也不過如此;如果能明白醫理的輕重緩急,那麼戰爭防守的法則也不過如此;如果能明白醫理的取捨,那麼進退的道理也不過如此。
能夠將理氣融會貫通於胸中,就能像計算數字一樣預測變化;能夠在手掌上運轉陰陽,就能像親眼看到一樣了解牆壁另一邊的情況。修養身心達到至誠的境界,是儒家自我管理的根本;通過持戒來洗滌業障,是佛道修養自我的方式。個人、他人,身體和心理,道理都是相通的,明白這一點,也一定能明白其他道理。擅長這一點的人,也一定會擅長其他方面。所以說:必須有真正有德行的人,然後才有真知;必須有真知,然後才有真正的醫術。
醫術之道,怎麼能輕易談論呢?如果只是尋找藥方,追逐藥的功效,庸庸碌碌,用花椒硫磺來殺疥瘡,用蔥和薤來散風,誰會說他們不是醫生呢?但是那些穿著黑衣黃袍的人,都自稱是佛道中人;那些說著虛假的話,做著虛偽的事情的人,難道不是儒家之流嗎?這就像泰山和土堆,江河與淺水,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再說那些不懂陰陽,錯誤地使用虛實攻補的醫生,心粗膽大,固執偏執,他們不僅沒有益處,反而會害人,甚至還不如只用花椒硫磺,蔥薤治病的醫生。
把醫道說成是小道,實在是擔不起。又怎麼能和他們談論真正的醫道呢!醫道,很難啊!醫道,很偉大啊!它是神聖的醫學知識傳承的開端,也是關係到民眾性命的首要任務。你們不要把草木藥物看得太渺小,一定要追求精神層面的貫通,達到深奧難測的境界,明瞭始終的先後關係,掌握結果的根源,這樣才能在醫道上有所成就。你們要努力啊!我聽了這番教導,感到慚愧和惶恐,連連答應。回到家後,幾個月都感到不安,害怕忘記他的教誨,所以把它記錄下來。
2. 病家兩要說
(三十三,一、忌浮言,二、知真醫)
醫不貴能愈病,而貴於能愈難病;病不貴於能延醫,而貴於能延真醫。夫天下事,我能之,人亦能之,非難事也;天下病,我能愈之,人亦能愈之,非難病也。惟其事之難也,斯非常人之可知;病之難也,斯非常醫所能療。故必有非常之人,而後可為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醫,而後可療非常之病。
第以醫之高下,殊有相懸。譬之升高者,上一層有一層之見,而下一層者不得而知之;行遠者,進一步有一步之聞,而近一步者不得而知之。是以錯節盤根,必求利器;陽春白雪,和者為誰?夫如是,是醫之於醫尚不能知,而矧夫非醫者。昧真中之有假,執似是而實非;鼓事外之口吻,發言非難,撓反掌之安危,惑亂最易。
使其言而是,則智者所見略同。精切者已算無遺策,固無待其言矣。言而非,則大隳任事之心,見幾者寧袖手自珍,其為害豈小哉!斯時也,使主者不有定見,能無不被其惑而致誤事者,鮮矣。此浮言之當忌也。又若病家之要,雖在擇醫,然而擇醫非難也,而難於任醫;任醫,非難也。
而難於臨事不惑,確有主持。而不致朱紫混淆者之為更難也。倘不知此而偏聽浮議,廣集群醫,則騏驥不多得,何非冀北駑群?帷幄有神籌,幾見圯橋傑豎?危急之際,奚堪庸妄之誤投;疑似之秋,豈可紛紜之錯亂,一著之謬,此生付之矣。以故議多者無成,醫多者必敗。多何以敗之?君子不多也。
欲辨此多,誠非易也,然而尤有不易者,則正在知醫一節耳。夫任醫如任將,皆安危之所關。察之之方,豈無其道?第欲以慎重與否觀其仁,而怯懦者實似之;穎悟與否觀其智,而狡詐者實似之;果敢與否觀其勇,而猛浪者實似之;淺深與否觀其博,而強辯者實似之。執拗者,若有定見。
誇大者,若有奇謀。熟讀幾篇,便見滔滔不竭;道聞數語,謂非鑿鑿有憑。不反者,臨涯已晚;自是者,到老無能。執兩端者,冀自然之天功;廢四診者,猶瞑行之瞎馬。得穩當之名者,有耽閣之誤;昧經權之妙者,無格致之明。有曰專門,決非通達。不明理性,何物聖神?又若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者,誠接物之要道,其於醫也,則不可謂人己氣血之難符;三人有疑,從其二同者,為決斷之妙方。其於醫也,亦不可謂愚智寡多之非類。
凡此之法,何非徵醫之道,而徵醫之難,於斯益見。然必有小大方圓全其才,仁聖工巧全其用,能會精神於相與之際,燭幽隱於玄冥之間者,斯足謂之真醫。而可以當性命之任矣。惟是皮質之難窺,心口之難辨,守中者無言,懷玉者不衒,此知醫之所以為難也。故非熟察於平時,不足以識其蘊蓄;不傾信於臨事,不足以盡其所長。
使必待渴而穿井,鬥而鑄兵,則倉卒之間,何所趨賴?一旦有急,不得已而付之庸劣之手,最非計之得者。子之所慎齋戰疾。凡吾儕同有性命之慮者,其毋忽於是焉。噫,惟是伯牙常有也,而鍾期不常有;夷吾常有也,而鮑叔不常有。此所以相知之難,自古苦之,誠不足為今日怪。
倘亦有因余言而留意於未然者,又孰非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之明哲乎。惟好生者略察之。
白話文:
[病家兩要說]
第一,要避免聽信不實的言論,第二,要懂得分辨真正的醫師。
醫術高明的醫師,不是只會醫治一般的疾病,而是擅長醫治難以處理的疾病。病人看醫生,不是只要隨便找醫生就好,而是要找到真正有醫術的醫師。天底下很多事情,如果我能做,別人也能做,那就不算是困難的事;天底下很多疾病,如果我能治好,別人也能治好,那也不算是難以醫治的疾病。只有當事情非常困難時,才能顯現出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只有當疾病非常難治時,才能顯現出不是一般醫師所能處理的。所以,必須要有非常卓越的人,才能成就非常卓越的事;必須要有非常高明的醫師,才能治療非常難治的疾病。
然而,醫師的醫術高低,差距非常大。就像登高一樣,每上一層樓,視野就會更開闊,而下一層樓的人是無法了解的;就像遠行一樣,每走一步,所見所聞就會更多,而只走一步的人是無法知道的。所以,對於盤根錯節的難題,一定要用鋒利的工具才能解決;對於高雅的樂曲,能夠欣賞的人又有多少呢?如果連醫師自己都無法分辨醫師之間的優劣,更何況不是醫師的人呢?他們會把真假混淆,把似是而非當成真實;他們會說些不相關的話,發表不負責任的言論,輕易地把病人的安危當成兒戲,實在很容易讓人迷惑。
如果他們說的是對的,那聰明的人早就知道,高明的醫師也早就算好對策,根本不需要他們多說。如果他們說的是錯的,就會嚴重打擊真正想做事的人,使得有能力的人寧可袖手旁觀,那造成的危害難道還小嗎?在這個時候,如果主事的人沒有自己的判斷力,很少不會被他們迷惑而做出錯誤的決定。這就是為什麼要避免聽信不實言論的原因。另外,病人最重要的是選擇醫師,然而選擇醫師並不是難事,難的是信任醫師;信任醫師並不是難事,難的是在面對突發狀況時不迷惑,要有自己的判斷力,而且能夠分辨是非,這更是難上加難。如果不懂得這個道理,而偏聽不實的言論,找一大堆醫生,那就好比冀北地區只會出現駑鈍的馬,而不會出現千里馬一樣;就好比在戰場上需要奇謀妙計,卻只出現平庸無能之輩一樣。在危急的時候,怎能容忍庸醫的錯誤診斷?在情況不明的時候,怎能容忍各種紛亂的意見?一旦做錯決定,這輩子就完了。因此,意見太多反而做不成事,醫生太多反而會壞事。為什麼醫生多反而會壞事呢?因為意見多、能真正做決定的人太少。
想要分辨這些紛雜的意見,確實不容易。然而更不容易的是,要懂得分辨真正的醫師。選擇醫師就像選擇將領一樣,都關係到安危。要觀察醫師,難道沒有方法嗎?可以從他們是否謹慎來判斷是否仁慈,但膽小的人看起來也很像;可以從他們是否聰明來判斷是否明智,但狡猾的人看起來也很像;可以從他們是否果斷來判斷是否勇敢,但魯莽的人看起來也很像;可以從他們學識是否淵博來判斷是否學問精深,但強詞奪理的人看起來也很像。固執的人,看起來像有主見;誇大的人,看起來像有奇謀。只讀過幾篇文章,就說得好像滔滔不絕;只聽過幾句話,就說得好像有憑有據。不肯回頭的人,等到醒悟時已經太晚了;自以為是的人,到老都一事無成。搖擺不定的人,只想依靠天意;廢棄望聞問切的人,就像瞎子騎瞎馬一樣。取得穩妥之名的人,可能會耽誤病情;不了解變通的人,則沒有實事求是的精神。如果說專精某一科,就一定不是通才。如果不明事理,又怎能稱得上高明呢?還有,如果用自己的想法去推測別人的想法,雖然是人際交往的要道,但用在醫學上,就不能說每個人的氣血都相同;如果三個人有不同的意見,可以採納其中兩個人相同的意見,這是做決定的好方法,但用在醫學上,也不能說愚笨的人和聰明的人都是同一類。
總之,以上所說的種種方法,都是尋找醫師的途徑,但也顯現出尋找醫師有多麼困難。然而,必須要有才能全面、仁慈聖明、技巧精湛、能夠在診斷時了解病人的精神,並且能看透隱藏在深處的疾病的醫師,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醫師,才可以將性命交託給他。只是,人的內心難以看透,口頭上的話難以分辨,真正有內涵的人不會誇耀自己,真正有才能的人也不會炫耀自己,這也是為什麼要懂得分辨醫師如此困難的原因。所以,如果平常不仔細觀察,就不足以了解醫師的內涵;如果臨事時不充分信任,就不足以發揮醫師的才能。如果等到口渴才挖井,等到要打仗才鑄造兵器,在倉促之間,又要依靠誰呢?一旦有急病,迫不得已只好找庸醫,那是最不划算的。我們要謹慎看待疾病。凡是像我們一樣有性命之憂的人,千萬不要忽略這件事。唉,就像俞伯牙這樣擅長彈琴的人一直都有,但是像鍾子期這樣懂得欣賞的人卻不常有;就像管仲這樣有才能的人一直都有,但是像鮑叔牙這樣能夠了解他的人卻不常有。這就是為什麼知音難尋,自古以來就讓人感到痛苦,所以也不必覺得今天的情況很奇怪。如果有人因為我說的話而留意到這些事,那不就是明智之人嗎?他們能做到「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防患於未然。希望愛惜生命的人仔細觀察。
3. 保天吟(三十四)
一氣先天名太極,太極生生是為易。易中造化分陰陽,分出陰陽運不息。剛柔相蕩立乾坤,剝復夬姤群生植,稟得先天成後天,氣血原來是真的。陰陽氣固可長生,龍虎飛騰失家宅。造化鍾人果幾多?誰道些須亦當惜。顧惜天真有兩端,人己機關宜辨格,自治但存毋勉強,莊生最樂無心得。
為人須慎保天和,岐伯深明無伐克,伐克從來性命仇,勉強分明元氣賊。膚切根源未了然,養氣修真亦何益?漫將斯語等浮雲,道在路旁人不識,余今著此保天吟,願效癡東奉佳客。
白話文:
宇宙初始之氣名為太極,太極不斷生化變動就是易的道理。易的變化中產生了陰陽,陰陽不斷運轉而不停息。剛柔相互激盪構成了天地,剝卦、復卦、夬卦、姤卦等變化使萬物生長。稟受了先天的本質而成為後天的存在,氣血原來就是真實的生命根源。陰陽之氣穩固就可以長生,但如果像龍虎般躁動不安,就會失去根本。天地造化鍾愛的人究竟有多少?誰說一點點天賦也不值得珍惜?珍惜天真的本性有兩個方面,個人和環境的影響要分清楚。自我修養但求自然,不要勉強,像莊子那樣快樂自在而無刻意的心。
做人必須謹慎保持天生的和諧,岐伯深明不要強行剋制,強行剋制從來都是損害生命的敵人,勉強行事明顯是盜取元氣的賊。如果沒有徹底了解根本的道理,養氣修真又有什麼益處呢?如果把這些話當成耳邊風,那麼大道就在路旁也無人知曉。我現在寫下這篇《保天吟》,希望能像痴愚的東郭先生那樣,以真誠奉獻給有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