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介賓

《景岳全書》~ 卷之二入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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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二入集 (6)

1. 夏月伏陰續論(二十三)

夏月伏陰在內,此本天地間陰陽消長之正理。顧丹溪特為此論而反乖其義,因以致疑於人。其謂何也?觀其所論曰:人與天地同一橐籥,子月一陽生,陽初動也;寅月三陽生,陽初出於地也,此氣之升也。巳月六陽生,陽盡出於上矣,此氣之浮也。人之腹屬地,氣於此時,浮於肌表,散於皮毛,腹中虛矣。

世言夏月伏陰在內,此陰字有虛之義,若作陰涼看,其誤甚矣。且其時陽浮地上,燔灼焚燎,流金爍石,何陰冷之有?若於夏月火令之時妄投溫熱,寧免實實虛虛之患乎!此丹溪之言虛,是固然矣。若以陰冷二字為誤,而夏月禁用溫熱,此則余所不服也。

何以見之?夫天地之道,惟此陰陽,陰陽之變,惟此消長。故一來則一往,一升則一降,而造化之機,正互藏為用者也。經曰:陰主寒,陽主熱。又曰:氣實者,熱也;氣虛者,寒也。此本陰陽之常性也。今既云夏月之陽盡浮於外,則陰伏於內矣,陰盛則陽衰也,非寒而何?陽浮於外,則氣虛於中矣。氣虛即陽虛也,非寒而何?此固不易之理也。

然而尤有顯然者,則在井泉之水,當三冬之寒冽,而井泉則溫;盛夏之炎蒸,而泉源則冷。此非外寒內熱,外熱內寒之明驗乎?此又歲歲皆然,主氣之常候也。至若主氣之外,又有客氣,而天以五周,地以六備,寒暄遞遷,氣更應異。

如伏明之紀,寒清數舉;卑監之紀,風寒並興;堅成之紀,陽氣隨陰治化;流衍之紀,寒司物化,天地嚴凝;太陽司天,寒氣下臨,寒清時舉;太陰司天,地乃藏陰,大寒且至等義,是無論冬夏,皆有非時之氣以動為民病者也。又豈因夏月之火令,遂可謂之無寒而禁用溫熱乎?且伏陰之義,本以陰陽對待,寒熱為言,若但以陰字為虛,則夏月伏陰,宜多虛證,冬月伏陽,即無虛矣。豈其然乎?又若夏月宜禁溫熱,則冬月宜禁寒涼,無待言也。

今見四時之病,盛夏每多吐瀉,深冬偏見瘡疹,諸如此類,豈非冬多內熱,夏多中寒乎?總之,夏有熱證,亦有寒證,冬有實證,亦有虛證,雖從時從證,貴乎因病制宜,然夏月伏陰之義,此實天人之同氣,疾病之玄機,有必不可不察而忽之者也。今若丹溪之論,則於理反悖,而何切於用?即無此論,亦何不可?

近見徐東皋亦述丹溪之說云:夏月無寒,世人不察,而用溫熱,為世通弊。若謂夏月伏陰,宜服溫熱,則冬月伏夏,宜服寒涼,然則孟子冬日飲湯,夏日飲水,亦不足信歟?噫!此公都子之言也,不過借喻內外,原非用析陰陽。而徐氏曲引為證,獨不思經文《易》義,儻相背乎?《內經》曰:陰中有陽,陽中有陰。

曰:寒極生熱,熱極生寒。曰:重陰必陽,重陽必陰。曰:相火之下,水氣承之;君火之下,陰精承之。曰:此皆陰陽表裡內外雌雄相輸應也,故以應天之陰陽也。又如《周易》之兩儀,有陰必有陽也。兩儀而四象,陰陽之中復有陰陽也。在泰之義,則曰內陽而外陰,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

在否之義,則曰內陰而外陽,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由此觀之,則丹溪之論,東皋之引證,皆吾之所不信也。故復為此續論。

白話文:

夏天體內潛藏陰氣,這本是天地間陰陽消長的正理。但朱丹溪特別提出這方面的論述,反而曲解了它的意思,以至於讓人生疑。他到底說了什麼呢?看看他的論點:人與天地就像一個風箱,子月一陽初生,陽氣剛開始萌動;寅月三陽生,陽氣剛開始從地底冒出,這是氣的上升。到了巳月六陽生,陽氣完全升到上方,這是氣的浮散。人的腹部屬地,這時氣浮散在肌膚表面,散在毛孔,腹中就空虛了。

世俗說夏天體內潛藏陰氣,這個「陰」字有虛的意思,如果把它理解為陰涼,那就大錯特錯了。況且那時陽氣浮在地上,熱烈如火,連金屬都能熔化,哪來的陰冷呢?如果在夏天火氣旺盛的時候,胡亂使用溫熱藥物,難道不會導致虛實混雜的毛病嗎?朱丹溪說的「虛」固然是對的。但如果認為「陰冷」兩個字是錯的,而夏天禁用溫熱藥物,這點我就不贊同了。

為什麼這麼說呢?天地運行的法則,就是陰陽的變化,而陰陽的變化,就是消長。所以一個來就會有一個往,一個升就會有一個降,造化的奧妙,正在於互相包含、互相作用。經典說:陰主寒,陽主熱。又說:氣實就是熱,氣虛就是寒。這本是陰陽的常性。既然說夏天陽氣都浮散在外,那麼陰氣就潛藏在內了,陰氣盛則陽氣衰,這不是寒是什麼?陽氣浮散在外,體內就氣虛了。氣虛就是陽虛,這不是寒是什麼?這是簡單明瞭的道理。

然而還有更明顯的例子,就是井水。在寒冷的冬天,井水卻是溫的;在炎熱的夏天,井水卻是涼的。這不是外寒內熱、外熱內寒最明顯的證據嗎?而且每年都是如此,這是氣候的常規表現。至於主氣之外,還有客氣,天有五運,地有六氣,寒熱更替,氣候變化各不相同。

例如:伏明之紀,寒氣屢次出現;卑監之紀,風寒一同發生;堅成之紀,陽氣隨著陰氣變化;流衍之紀,寒氣主管萬物變化,天地嚴寒凝固;太陽主管天氣時,寒氣下降,寒冷時常出現;太陰主管天氣時,大地收藏陰氣,嚴寒將至。這些說明無論冬夏,都有非時的氣候導致疾病。難道因為夏天火氣旺盛,就可以說沒有寒氣,而禁用溫熱藥物嗎?況且潛藏陰氣的意義,本來就是用陰陽相對、寒熱來解釋的,如果只認為「陰」字是「虛」的意思,那麼夏天潛藏陰氣,就應該是多虛證,冬天潛藏陽氣,就沒有虛證了。難道是這樣嗎?如果夏天應該禁用溫熱藥物,那麼冬天就應該禁用寒涼藥物,這還用說嗎?

現在看到四季的疾病,盛夏常常腹瀉嘔吐,嚴冬卻常見瘡疹,諸如此類,難道不是冬天多內熱,夏天多中寒嗎?總之,夏天有熱證,也有寒證,冬天有實證,也有虛證,雖然要根據時令和證候,但關鍵是根據病情適當治療。而夏天潛藏陰氣的意義,這實際上是天人一體的氣機,也是疾病的玄機,一定不可不察而忽視它。如果按照朱丹溪的理論,就會與道理相悖,又有什麼用處呢?即使沒有這種理論,又會有什麼不行呢?

最近看到徐東皋也引用朱丹溪的說法,說:夏天沒有寒氣,世人不明察,而使用溫熱藥物,是普遍的錯誤。如果說夏天潛藏陰氣,應該服用溫熱藥物,那麼冬天潛藏夏氣,就應該服用寒涼藥物。那麼孟子說冬天喝熱湯,夏天喝涼水,也不值得相信嗎?唉!這只是都子說的,不過是藉由內外比喻,並非用來分析陰陽。而徐東皋卻牽強附會地引用作為證據,難道不考慮到經典和《易經》的意義可能會相反嗎?《內經》說:陰中有陽,陽中有陰。

說:寒到極點就會生熱,熱到極點就會生寒。說:陰氣過盛必然轉化為陽,陽氣過盛必然轉化為陰。說:相火之下,有水氣承接著;君火之下,有陰精承接著。說:這些都是陰陽表裡內外互相應對的表現,所以才能與天地的陰陽相應。又如《周易》的兩儀,有陰必有陽。兩儀產生四象,陰陽之中又有陰陽。在泰卦的意義,是內陽而外陰,君子的力量增長,小人的力量消退。

在否卦的意義,是內陰而外陽,小人的力量增長,君子的力量消退。由此看來,朱丹溪的理論,徐東皋的引用,我都不相信。所以我又寫了這篇續論。

2. 陽不足再辨(二十四)

原天地陰陽之化生,實生民性命之根本,善把握補救之妙用,誠吾道代天之大權,使我於此而見理不真,則加冰用湯,反成戕賊,害有不可勝言者。予自初年,嘗讀朱丹溪陽有餘陰不足論,未嘗不服其高見,自吾漸立以來,則疑信相半矣。又自不惑以來,則始知其大謬矣。故予於《類經·求正錄》中,附有大寶論一篇,正所以救其謬也。

然常恐見淺言偏,遺殃後世,每懷疑懼,而望正高明者,久矣。不意付梓數載,斧削無聞,見信明賢,庶竊自慰。茲於丙子之夏,始得神交一友,傳訓數言,詢其姓氏,知為三吳之李氏也。誦其《指南》,則曰:陽常有餘,陰常不足,此自丹溪之確論。而茲張子乃反謂陽常不足,陰常有餘,何至相反若此?而自是其是,豈矯強以自衒歟?抑別有所本歟?姑無勞口吻以辨其孰是孰非,第以人事證之,則是非立見矣。

如人自有生以來,男必十六而精始通,女必十四而經始至;及其衰也,男精竭於八八,女血淨於七七。凡精血既去而人猶賴以不死者,惟此氣耳。夫氣為陽,精血陰也,精血之來,既遲在氣後,精血之去,又早在氣先,可見精已無而氣猶在,此非陰常不足,陽常有餘之明驗乎?以是知先賢之金石本非謬,而後學之輕妄何容易也。予聞此說,益增悲嘆。

悲之者,悲此言之易動人聽,而無不擊節稱善也。紫可亂朱,莫此為甚,使不辨明,將令人長夢不醒,而性命所繫非渺小,是可悲也。悲已而喜,喜之者,喜至道之精微,不經駁正,終不昭明,幸因其說,得啟此端而得解此惑,是可喜也。今即李子之言以辨之。

如其以精為陰,以氣為陽,本非誣也。第其所覷在眉睫,則未免錯認面目,而呼張作李矣。不知精即水也,水即陽也。若以水火言,則水誠陰也,火誠陽也;若以化生言,則萬物之生,其初皆水,先天后天,皆本於是,而水即陽之化也。

何以見之?如水在五行則生於一天,水在六氣,則屬乎太陽,此水之為陰否?又若精在人身,精盛則陽強,精衰則陽痿,此精之為陰否?再若養生家所重者,惟曰純陽,純陽之陽,以精言也。精若滲漏,何陽之有。此又精之為陰否?又丹書云:分陽未盡則不死,分陰未盡則不仙,亦言仙必純陽也。

若據李子之說,則但盡泄其精,便成純陽,學仙之法豈不易乎?誠可哂也!蓋李子之見,但見陰陽之一竅,未見陰陽之全體。夫陰陽之道,以綱言之,則位育天地;以目言之,則縷析秋毫,至大至小,無往而非其化也。若以清濁對待言,則氣為陽,精為陰,此亦陰陽之一目也。

若以死生聚散言,則凡精血之生皆為陽,氣得陽則生,失陽則死,此實性命之化源,陰陽之大綱也。

人之生也,譬諸草木。草木之初,其生苗也,繼而生枝葉,再而生花實,及其衰也,花實落而枝葉存,以漸而凋也。此草木之盛衰有時,故曰生長化收藏,而候有不同也。人之生也,亦猶是耳,初而生嬰孩,繼而生精血,再而生子女,及其衰也,精血去而形猶存,以漸而終也。此人生之盛衰亦有其時,故曰生長壯老已,而年有不同也。

然則自幼至老,凡在生者,無非生氣為之主,而一生之生氣,何莫非陽氣為之主,而但有初中之異耳。若以人之精至為陰至,豈花果之成,亦草木之陰至耶?而枝葉未凋,即草木之陽在耶?且陽氣在人,即人人百歲,亦不過得分內之天年,而今見百人之中,凡盡天年而終者果得其幾?此其夭而不及者,皆非生氣之不及耶,而何以見陽之有餘也?陽強則壽,陽衰則夭,又何以見陽之有餘也?難得而易失者,惟此陽氣,既失而難復者,亦惟此陽氣,又何以見陽之有餘也?觀天年篇曰:「人生百歲,五臟皆虛,神氣皆去,形骸獨居而終矣。夫形,陰也;神氣,陽也,神氣去而形猶存,此正陽常不足之結局也。

而可謂陽常有餘乎?

至若精氣之陰陽,有可分言者,有不可分言者。可分者,如前云清濁對待之謂也;不可分者,如修煉家以精氣神為三寶。蓋先天之氣,由神以化氣化精。後天之氣,由精以化氣化神。是三者之化生,互以為根,本同一氣,此所以為不可分也。故有善治精者,能使精中生氣,善治氣者,能使氣中生精。

此自有可分不可分之妙用也。再若寒熱之陰陽,則不可不分。蓋寒性如冰,熱性如炭,冰炭不謀,奚堪妄用?予故曰:精氣之陰陽有不可離,寒熱之陰陽有不可混,此醫家最切之法言也。且精血之陰陽,言稟賦之元氣也;寒熱之陰陽,言病治之藥餌也。今欲以不足之元陽,認作有餘而云火,則相習以苦寒之劣物,用為補劑以滋陰,嗟嗟!牛山有限之生氣,果能堪此無窮之陰剝否?啞子吃黃連,無容伸訴者,四百年於茲矣。夫以有望之丹溪言且若此,而矧其他乎。

古人云:非聖之書不可讀,此其尤甚者也。

然天地陰陽之道,本自和平,一有不平,則災害至矣。而余謂陽常不足,豈亦非一偏之見乎?蓋以丹溪補陰之說謬,故不得不為此反言,以救萬世之生氣。夫人之所重者,惟此有生,而何以能生,惟此陽氣,無陽則無生矣。然則欲有生者,可不以此陽氣為寶,即日慮其虧,亦非過也。而余謂陽常不足者,蓋亦惜春之杞人耳。苟誠見下,仍望明賢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