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介賓

《景岳全書》~ 卷之二入集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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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二入集 (5)

1. 反佐論(二十一)

用藥處方有反佐之道者,此軒岐之法旨,治病之微權,有不可不明者。奈何後世醫家,每多假借以亂經常,不惟悖理於前,抑且遺害於後,是不可不辨也。觀《內經》之論治曰:奇之不去則偶之,偶之不去則反佐以取之,所謂寒熱溫涼,反從其病也。此其義,蓋言病有微甚,亦有真假,先從奇偶以正治,正治不愈,然後用反佐以取之,此不得不然而然也。又經曰:微者逆之,甚者從之。

又曰:逆者正治,從者反治。此謂以寒治熱,以熱治寒,逆其病者,謂之正治;以寒治寒,以熱治熱,從其病者,謂之反治。如以熱治寒而寒拒熱,則反佐以寒而入之;以寒治熱而熱拒寒,則反佐以熱而入之,是皆反佐之義,亦不得不然而然也。又經曰:熱因寒用,寒因熱用。

王太僕注曰:熱因寒用者,如大寒內結,當治以熱,然寒甚格熱,熱不得前,則以熱藥冷服,下嗌之後,冷體既消,熱性便發,情且不違,而致大益,此熱因寒用之法也。寒因熱用者,如大熱在中,以寒攻治則不入,以熱攻治則病增,乃以寒藥熱服,入腹之後,熱氣既消,寒性遂行,情且協和,而病以減,此寒因熱用之法也。凡此數者,皆《內經》反佐之義。

此外,如仲景治少陰之利,初用白通湯,正治也。繼因有煩而用白通加豬膽汁湯,反佐也。其治霍亂吐痢,脈微欲絕者,初用四逆湯,正治也。繼因汗出小煩,而用通脈四逆加豬膽汁湯,反佐也。又如薛立齋治韓州同之勞熱,余嘗治王蓬雀之喉痹,皆其法也。

若今諸家之所謂反佐者則不然,姑即時尚者道其一二以見之。如近代之所宗所法者,謂非丹溪之書乎?觀丹溪之治吞酸證,必以炒黃連為君,而以吳茱萸佐之;其治心腹痛證,謂宜倍加山梔子而以炒乾姜佐之。凡此之類,余不解也。

夫既謂其熱,寒之可也,而何以復用乾薑、茱萸?既謂其寒,熱之可也,而何以復用黃連、梔子?使其病輕而藉以行散,即或見效,豈曰盡無;使其病重,人則但見何以日甚,而不知犯寒犯熱,自相矛盾,一左一右,動皆掣肘,能無誤乎?矧作用如此,則其效與不效,必其莫知所因,而宜熱宜寒,亦必從違奚辨。此其見有不真,故持兩可,最是醫家大病,所當自反而切戒者也。

或曰:以熱導寒,以寒導熱,此正得《內經》反佐之法。人服其善,子言其非。何其左也?余曰:此法最微,此用最妙,子亦願聞其詳乎?當為再悉之。夫反佐之法,即病治之權也。儒者有經權,醫者亦有經權。經者,日用之常經,用經者,理之正也;權者,制宜之權變,用權者,事之暫也。

此經權之用,各有所宜,誠於理勢有不得不然,而難容假借者也。藥中反佐之法,其亦用權之道,必於正經之外,方有權宜,亦因不得不然,而但宜於暫耳,豈果隨病處方,即宜用乎?然則何者宜反?何者不宜反?蓋正治不效者,宜反也。病能格藥者,宜反也。火極似水者,宜反也。

寒極反熱者,宜反也。真以應真,假以應假,正反之道,妙用有如此也。設無格拒假證,自當正治,何以反為?不當權而用權,則悖理反常,不當反而佐反,則致邪失正。是烏可以混用耶?常觀軒岐之反佐,為創經權之道也;後世之反佐,徒開雜亂之門也。至其變也,則涇渭不分者以之,模糊疑似者以之,寒熱並用者以之,攻補兼施者以之,甚至廣絡妄投,十寒一暴,無所不謬,皆相藉口,此而不辨,醫乎難矣。

於戲!斯道失真,其來已久,安得願聞精一者,與談求本之道哉!是不能無望於後人也,因筆識其愚昧。以上仲景治法載《傷寒論》。薛立齋治韓州同按在虛損門。余治王蓬雀按在喉痹門。

白話文:

用藥開方時,有使用「反佐」這種方法的,這是出自黃帝和岐伯的醫理,是治療疾病中很重要的技巧,一定要明白。但後世的醫生,常常假借反佐的名義來擾亂醫學的常規,不僅違背了前人的醫理,還會遺害後代,這是不能不加以辨明的。

《內經》論述治療方法說:「用單方治不好,就用雙方;雙方治不好,就用反佐來處理,所謂的寒熱溫涼,都是要反著病情的方向來用藥。」這裡的意思是說,疾病有輕有重,也有真假之分,先用單方或雙方來正向治療,如果正向治療沒有效果,然後才用反佐的方法來處理,這是不得不這樣做的。

《內經》又說:「病情輕微的,就反著來治療;病情嚴重的,就順著來治療。」又說:「反著來治療叫做正治,順著來治療叫做反治。」這就是說,用寒藥來治療熱病,用熱藥來治療寒病,反著病情的方向來治療,這叫做正治;用寒藥治療寒病,用熱藥治療熱病,順著病情的方向來治療,這叫做反治。如果用熱藥治療寒病,但寒邪卻排斥熱藥,那麼就要用反佐的方法,用一點寒藥來引導熱藥進入;如果用寒藥治療熱病,但熱邪卻排斥寒藥,那麼就要用反佐的方法,用一點熱藥來引導寒藥進入,這些都是反佐的意義,也是不得不這樣做的。

《內經》又說:「熱證要用寒藥來輔助,寒證要用熱藥來輔助。」

王太僕註解說:「熱證要用寒藥來輔助,就像體內寒氣太重,應該用熱藥來治療,但寒邪卻阻擋熱藥,讓熱藥無法發揮作用,這時就要把熱藥放涼了再服用,等藥的寒涼之性消失後,熱藥的藥性才能發揮作用,這樣既不違背病理,又能達到很好的治療效果,這就是熱證要用寒藥來輔助的方法。寒證要用熱藥來輔助,就像體內熱邪太盛,用寒藥來治療反而進不去,用熱藥來治療又會加重病情,這時就要把寒藥加熱了再服用,等藥的熱性散去後,寒藥的藥性才能發揮作用,這樣既能與病症協調,又能減輕病情,這就是寒證要用熱藥來輔助的方法。以上這些例子,都是《內經》所講反佐的道理。」

另外,像張仲景治療少陰病腹瀉,一開始用白通湯,這是正治的方法;後來因為出現煩躁,就改用白通加豬膽汁湯,這就是反佐的方法。他治療霍亂吐瀉,脈搏微弱快要消失時,一開始用四逆湯,這是正治的方法;後來因為出現流汗和小煩躁,就改用通脈四逆加豬膽汁湯,這也是反佐的方法。又像是薛立齋治療韓州同的勞熱病,和我治療王蓬雀的喉痹,都是用了類似的反佐方法。

但是現在很多醫家所說的反佐就不是這樣了,我先舉一些現在流行的例子來加以說明。像是當代醫家所推崇的朱丹溪的醫書,他治療吞酸症,一定要用炒黃連作為主藥,而用吳茱萸來輔助;他治療心腹痛,說要加倍使用山梔子,而用炒乾薑來輔助。我實在不理解這些做法。

既然說病是熱性的,用寒藥治療就可以了,為什麼又要用乾薑、吳茱萸這些熱藥呢?既然說病是寒性的,用熱藥治療就可以了,為什麼又要用黃連、山梔子這些寒藥呢?如果病情輕微,這樣用藥或許還能讓藥性發散,可能還會有點效果;但如果病情嚴重,人們只會看到病情越來越嚴重,卻不知道是因為用藥時犯了寒熱相反的錯誤,自己互相矛盾,左右牽制,怎麼可能不出問題呢?而且這樣用藥,效果如何,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應該用熱藥還是寒藥,也分辨不清楚了。這是因為他們看病不夠真切,所以才採取模稜兩可的態度,這是醫家的大毛病,一定要自我反省並嚴加戒除。

有人說:「用熱藥來引導寒藥,用寒藥來引導熱藥,這正是符合《內經》反佐的方法。大家都認為這種方法很好,你卻說它不對,為什麼這麼偏頗呢?」我說:「這種方法很微妙,用法很巧妙,您想聽聽詳細的解釋嗎?我來再仔細說清楚。所謂的反佐方法,其實就是用藥的權變。儒家有經權,醫家也有經權。經,是指日常的常規,使用經,是遵循正理;權,是指適應情況的變通,使用權,是為了應對暫時的情況。」

經和權的運用,各有適合的地方,確實是在道理和情勢上不得不這樣做,不能隨意亂用。藥中的反佐方法,也是用藥時的變通之道,一定是在常規之外,才需要權宜之計,也是因為不得不這樣,而且只適合暫時使用,難道可以隨意處方就用反佐嗎?那麼,什麼情況適合用反佐,什麼情況不適合用反佐呢?一般來說,正向治療沒有效果的時候,就適合用反佐;病情會排斥藥物的時候,就適合用反佐;火熱之極反倒像水寒的時候,就適合用反佐;寒冷之極反倒發熱的時候,就適合用反佐。用真的來應對真的,用假的來應對假的,正治和反治的巧妙運用就是這樣。如果沒有排斥藥物或假象等情況,就應該用正向治療,為什麼要用反佐呢?不應該變通卻使用變通的方法,就會違背常理,不應該反佐卻使用反佐,就會導致邪氣無法消除,正氣受損,怎麼可以胡亂使用呢?常看古醫經典的反佐,是為了創立經權變通之道;後世的反佐,只是開啟了雜亂的門戶。至於他們的反佐變通,常常用在病情模糊不清的情況,或者用在寒熱不明的情況,或者寒藥熱藥一起用,或者攻伐和補益一起用,甚至廣泛濫用,亂投藥物,十次用藥有一次僥倖碰對,卻不以為意,都是互相推諉責任,如果不加以辨別,醫學就真的難以進步了。

唉!醫學之道失去真諦,由來已久,哪裡能夠找到願意追求精深專一的人,一起探討醫學的根本之道呢!只能對後人抱持希望了,因此寫下這篇愚見。以上仲景的治法記錄在《傷寒論》中。薛立齋治療韓州同的案例記載在虛損門中。我治療王蓬雀的案例記載在喉痹門中。

2. 升陽散火辨(二十二)

凡治火之法,有曰升陽散火者,有曰滋陰降火者。夫火一也,而曰升曰降,皆堪治火。然升則從陽,降則從陰,而升降混用,能無悖乎?抑何者宜升,何者宜降,而用有辨乎?此千古之疑竇,亦千古之兩端,而未聞有達之者。夫火之為病,有發於陰者,有發於陽者。發於陰者,火自內生者也;發於陽者,火自外致者也。

自內生者,為五內之火,宜清宜降者也;自外致者,為風熱之火,宜散宜升者也。今人凡見火證,無分表裡,必曰木火同氣,動輒稱為風熱,多用升陽散火之法。嗚呼!此似近理,孰得非之。而不知至理所在,無容混也。

夫風熱之義,其說有二:有因風而生熱者,有因熱而生風者。因風生熱者,以風寒外閉而火鬱於中,此外感陽分之火,風為本而火為標也。因熱生風者,以熱極傷陰而火達於外,此內傷陰分之火,火為本而風為標也。經曰:治病必求其本。可見外感之火,當先治風,風散而火自息,宜升散不宜清降。

內生之火,當先治火,火滅而風自清,宜清降不宜升散。若反而為之,則外感之邪得清降而閉固愈甚,內生之火得升散而燔燎何當。此其內因外因,自有脈證可詳辨也。

余閱方書,所見頭目、口齒、咽喉、臟腑陰火等證,悉云風熱,多以升降並用,從逆兼施。獨不慮升者礙降,降者礙升乎?從者忌逆,逆者忌從乎?經曰:高者抑之,下者舉之,寒者熱之,熱者寒之。又曰:病生於內者,先治其陰,後治其陽,反者益甚。病生於陽者,先治其外,後治其內,反者益甚。

此自不易之正理。故余之立方處治,宜抑者則直從乎降,宜舉者則直從乎升。所以見效速而絕無耽延之患,亦不過見之真而取之捷耳。若今人之輕病致重,重病致危,而經年累月,日深日甚,以致不救者,謂非兩端之誤之也乎?明者於此,最當辨也。

白話文:

治療火症的方法,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升陽散火」,另一種是「滋陰降火」。火本質上只有一種,卻有「升」和「降」兩種治療方式,而且都能有效控制火。但「升」屬於陽,「降」屬於陰,如果升降混用,難道不會產生矛盾嗎?應該在什麼情況下用升,什麼情況下用降?這兩者之間如何區分?這是千百年來大家一直困惑的問題,也是爭論不休的兩個觀點,卻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其中的道理。

所謂的「火」,發病的原因分為兩種:一種是體內產生的,一種是從外部感染的。體內產生的火,屬於五臟六腑的內部之火;而外部感染的火,屬於風熱之火。

體內產生的火,屬於內部的火,應該用清熱和降火的方法治療;外部感染的火,屬於風熱之火,應該用發散和升陽的方法治療。現在的人只要看到有火的症狀,不分體內或體外,都認為是木火同氣,動不動就說是風熱,大多使用升陽散火的方法來治療。唉!這種說法似乎有道理,讓人難以反駁。但是他們卻不知道最根本的道理所在,不應該混淆不清。

關於風熱,有兩種不同的情況:一種是因風而生熱,一種是因熱而生風。因風而生熱的情況,是風寒閉塞於體外,導致火鬱積在體內,這屬於外感陽分之火,風是根本,火是表象。因熱而生風的情況,是熱到極點傷了陰,導致火散發到體外,這屬於內傷陰分之火,火是根本,風是表象。《黃帝內經》說:「治病必須找到病因的根本。」由此可見,外感之火,應該先治療風,風散了,火自然就消退了,適合用升散的方法,不適合用清降的方法。

體內產生的火,應該先治療火,火滅了,風自然就平息了,適合用清降的方法,不適合用升散的方法。如果反過來用藥,外感之邪就會因為清降而更加閉塞,內生之火就會因為升散而更加旺盛。這是內因和外因的不同,可以通過脈象和症狀來詳細區分。

我看過很多醫書,其中對於頭部、眼睛、牙齒、咽喉、臟腑等陰虛火旺的症狀,都說是風熱,大多採用升降兼用的方法,用藥時既有順也有逆。難道他們沒有考慮過升會妨礙降,降會妨礙升嗎?順勢而為時要避開逆勢而行,逆勢而為時要避開順勢而行嗎?《黃帝內經》說:「高的地方要壓制,低的地方要抬高,寒性的病要用熱藥治療,熱性的病要用寒藥治療。」又說:「病發於內部的,要先治療陰,後治療陽,反過來就會使病情加重;病發於外部的,要先治療外,後治療內,反過來也會使病情加重。」

這些都是不會改變的正確道理。因此,我開藥治療時,該壓制的就直接用降的方法,該抬高的就直接用升的方法。所以效果很快,而且不會延誤病情,只不過是看清了病因,才採取了快速有效的治療方法。現在很多人把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重病,經過多年治療,病情卻日益嚴重,甚至無藥可救,難道不是因為被這兩種錯誤的觀點誤導了嗎?聰明的人應該好好辨別其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