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池雜說
明代醫家馮元成所著的《上池雜說》,是一部匯集其醫學思想與臨床經驗的著作,成書於明朝末年(1644年),後被收錄於《中國醫學大成》中,足見其在當時及後世醫學界的地位。本書雖名「雜說」,內容卻條理清晰,共計二十八則,涵蓋醫理探討、辨證論治原則、藥物應用心得及養生保健之道等多個面向,字裡行間流露出作者對醫學的深刻體悟和對時俗醫弊的針砭。
馮元成在書中開宗明義地提出其核心醫學觀點:「人以陽氣為主,陰常有餘,陽常不足。」這一論斷貫穿全書,成為他辨證論治和養生保健思想的基石。他批評當時醫界盛行的「補陰」風氣,認為一味使用黃柏、知母、地黃等寒涼藥物助陰抑陽,對於因陽氣虧損導致的虛勞、疲怠、眩暈、痺塞、諸厥等症狀,無異於雪上加霜。馮氏強調,人體的一切生命活動,如飲食、男女、居處、運動,皆依賴陽氣發動,而陰氣則隨陽氣運行並主持血液。因此,陽氣損傷時,應當溫補,使陽氣旺盛,方能祛除百病。這種重陽思想,與某些強調滋陰學派形成對比,反映了晚明時期醫學流派的多元與爭鳴。
在論治方法上,馮元成推崇仲景等古代名醫的簡潔方劑思想。他批評時下醫生開方動輒二十餘味藥,成分繁多,藥性複雜,醫者自身往往難以完全掌握藥性間的「刑反忌宜」,容易造成藥物之間的相互抵觸或過度偏性,反而為害不少。他認為,病情的變化是有限的,故治療方法也應當相對有限,應當「審因施治」,根據病因和病情採用吐、利、汗、下、解表、攻裡等基本治法,並恪守古方,靈活加減一二味藥即可,不應隨意臆造複雜方劑。這一觀點,體現了他對經典醫學的尊重和對簡潔有效治療的追求。
更為獨特且引人注目的,是馮元成對於使用「猛利」藥物的態度。他觀察到許多醫生懼怕使用附子、大黃這類藥性峻猛之品,認為它們是「狼虎之藥」,只敢使用藥性平緩的藥物,視為「醫中王道」。馮氏駁斥了這種觀點,認為不敢使用猛烈之藥的醫生,往往是未能深入理解脈理,不明病情虛實輕重所致。他舉例證明,如鄭澹泉用棗附丸治癒經年脾泄,謝蚪蜂服枳殼大黃丸反使體質充實,以及吳附子用大熱劑治癒久治不癒的眼疾等,都說明藥性之宜於人,關鍵在於是否對證。特別是在處理瘡毒屬陰、久病虛極之症時,馮氏強調有時必須使用天雄、附子等生用或大劑量的熱藥,方能回陽救逆,認為這類情況稍有遲疑,便可能生死立判。這段論述,展現了馮元成作為一名臨床醫家的大膽和識見,也提示了辨證施治的靈活性和必要時應有的果斷。
《上池雜說》亦深入探討了情志與疾病的關係。馮元成引用邵堯夫「百病起於情」的說法,詳細闡述了喜、怒、哀、勞、驚、思、欲、寒、靈等不同情志(或受外界因素影響的生理反應)如何影響氣機,導致氣散、氣升、氣消、氣耗、氣亂、氣結、氣傾、氣收、氣泄,進而引發各種疾病。他強調「人生以氣為主」,情志過度則耗傷氣機。因此,養生之道貴在「保性而不任情」,亦即涵養本性,節制情志,這才是養氣延年的重要方法。這一觀點,與中醫「整體觀」和「未病先防」的思想一脈相承。
對於久病復發、纏綿不癒的情況,馮元成歸結為「陽衰而不能制疾」。他批評一味地攻擊病邪(如反覆瀉下),而非顧護正氣。他認為,病情緩解後,應當立即「頤神養性,放下萬緣,調息百日,以生陽氣」,待陽氣旺盛,陰邪自不能侵擾,舊疾也無從復作。若病剛見輕就急於應酬活動,陽氣未復,病邪便容易捲土重來,甚至危及生命。這段論述,不僅是對臨床治療後恢復期的指導,更體現了對人體正氣(陽氣)在康復過程中決定性作用的認識。
書中還結合自身體會,探討了元氣與脾氣的關係。馮元成認同「元氣與脾氣原無二致」的說法,認為元氣充足則脾氣健運,能更好地磨運飲食水穀,反之,元氣虛弱則脾氣失運,導致脹滿、痞氣等脾眚之疾。他結合自身幼年抱病經歷,印證了東垣關於氣聚脾中作脹的論述,並引述《醫學拾遺》關於溫中降熱以治痞、以及產後論關於中焦虛弱、氣失所依而上奔的觀點,豐富了對脾胃病機和治法的認識。
《上池雜說》後附有「屢驗良方」,收錄了包括太極光、紺雪丹、口疳散、青蓮散、臌症第一方、金彈丸等針對特定病症的方劑。這些方劑有些成分複雜,且包含礦物、動物藥材(如水銀、硫黃、珍珠、蜈蚣、巴豆等),這與前文批評複雜方劑似有矛盾之處。然而,細觀這些方劑,它們往往是針對急重症或頑固性疾病,且多使用藥性峻猛之品(如太極光、金彈丸),這恰恰印證了馮元成在前文強調的——「藥籠中物,何所不可用,貴當病情耳」以及必要時需大膽使用「猛利」藥物的思想。這些具體方劑,可以視為馮元成醫學思想在臨床實踐中的具體體現,展示了他如何將理論應用於解決實際問題。
總而言之,《上池雜說》是明末醫家馮元成的一部寶貴著作。他立足於「陽氣為本」的核心醫學觀點,對當時醫界盛行的偏頗療法提出批評;他推崇簡潔有效的古方,但也敢於突破常規,主張根據病情大膽使用猛利藥物;他將情志納入病機分析,強調養氣延年;他關注臨床實際,結合個人體會和前賢論述,探討脾胃病機等問題。書中所附方劑,更是其醫學思想的臨床驗證。儘管篇幅不長,但其內容廣泛,思想深刻,既有對傳統醫學精髓的繼承,也有結合臨床實踐的創新與見解。對於研究明代醫學思想、了解馮元成的學術觀點以及探究中醫辨證論治的發展,都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啟示意義。這部著作,不僅是馮元成醫學成就的體現,也是中國醫學史上一份值得深入研究的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