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英

《王孟英醫案》~ 卷一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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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8)

1.

劉廉方,常州名士也。在西湖受暑,移榻於崔仲遷別駕處,醫治垂危。莊芝階舍人,拉孟英往診之。裸臥昏狂,舌黑大渴,溺赤便秘,脈數而芤,與犀角地黃湯加減服之。神識已清,略能進粥。次日復診,頗知問答,大有生機,仍處甘涼法以贈之,並囑伊格外謹慎。而越日,莊半霞詣孟英偕往診視,見其目張睛瞪,齒露唇焦,氣喘汗出,揚手擲足而不可救藥也。眾楚交咻,謂是寒涼藥凝閉而然。

孟英曰:病之宜涼宜熱,汝輩不知也。脈乃皮里之事,汝等不見也。吾亦不屑為之爭辨。惟目瞪唇焦,人所共睹,則其死於何藥,自有定論。遂拂衣出,半霞再三請罪,孟英曰:俗人之見,何足介懷,是非日後自明,於我心無慊焉。第斯人斯病,皆可惜也。既而始知有人主熱藥以僨事,豈非命耶?僅二載而仲遷病,孟英聞之曰:殆矣。

蓋知其陰虛而受暑濕,恐主藥者未必能悔悟於前車也。後果聞其廣服溫補之劑,以致真陰竭絕而死。覆轍相尋,迷而不醒,可哀也已。

五月下旬,天即酷熱異常,道路受暑而卒死者甚多,即古所謂中暍也。而不出戶庭之人,亦有是病,延醫不及,醫亦不識此證。雖死身不遽冷,且有口鼻流血者。孟英曰:是暑從吸入,直犯心臟也。惟新產婦人,陰血大去,熱邪易襲,故死者尤多。奈愚者不知因時制宜,尚扃其窗戶,幕以簾幃,環侍多人,皆能致病。

又粗工不察天時、人秉之不齊,動輒生化湯,以致覆杯而斃者比比。即沙糖酒亦能殺人,不可不慎。孟英曰:六一散,既清暑熱,又行瘀血。當此酷暑之令,誠為產後第一妙方。特為拈出,幸救將來。孟英曰:吾聞姚氏婦妊已臨月,腹中作痛,家人謂其將娩,急煎參湯令服。

服後痛益甚,忙喚穩婆至,已渾身赤斑,喘逆昏狂,雖知受暑,竟不及救。又曹氏婦亦懷妊臨月腹痛,家人疑其欲產,而煎參湯,迨湯成痛已止。察其情景,知不即娩。然炎威甚烈,參湯久存欲壞,其姑云:婦既未娩,豈可服參滯胎。我體素虛,常服補劑,參湯定亦相宜,遂服之。

甫下咽,即覺氣悶躁擾,霎時危殆,多方拯治,逾刻而終。予按富貴人之死於溫補者,固為常事。當酷暑之令,漫不少懲,誠下愚之不可移矣。附錄於此,以冀司命之士,鑑而戒之。

陳某自黔來浙,一小兒發熱肢搐,幼科與驚風藥,遂神昏氣促,汗出無溺。適孟英至而視之,曰:暑也。令取蕉葉鋪於泥地,與兒臥之。投以辰砂六一散,加石膏知母西洋參竹葉、荷花露,一劑而瘳。繼有胡氏女病略同,兒科云不治,因懇於孟英,亦以此法活之。

潘紅茶方伯之孫翼廷,館於許雙南家。酷熱之時,啜冷石花一碗,遂致心下痞悶,四肢漸冷,而上過肘膝,脈伏自汗。方某診謂陽虛陰暑,脫陷在即,疏大劑薑、附、丁、桂,以回陽。雙南在蘇,其三郎杏書駭難主藥,邀族人許芷卿診而決之。芷卿雲:此藥斷不可投。第證極危急,須逆孟英商之。

時夜已半,孟英往視,曰:既受暑熱,復為冷飲,冰伏胸中,大氣不能轉旋,是以肢冷脈伏,二便不行。速取六一散一兩,以淡鹽湯攪之,澄去滓,調下紫雪丹一錢。(藉辛香以通冰伏之氣,用意精妙。)翼日再診,脈見胸舒,溺行肢熱,口乾舌絳,暑象畢呈,化而為瘧,與多劑白虎湯而愈。

丙午舉於鄉。(認證既確,治法又極精妙,真可謂萬世法程。)

金曉耕,發熱二旬,醫與表散,竟無汗泄。嗣與溫補,而大解泄瀉,小水不行,口乾肌削,勢瀕於危。胡秋紉薦孟英診之,右寸獨見沉數,曰:暑熱錮於肺經耳。與白虎、葦莖、天水,加芩、桔、杏、貝為方。服後頭面㾦疹遍發,密無針縫,明如水晶光。人皆危之,孟英曰:此肺邪得泄也。

果膚潤熱退,瀉止知飢。又服甘涼濡潤二十餘劑,㾦疹始愈,亦僅見之證也。(此溫證之輕者,用藥合法,故其愈甚速。)

汪子與病革,始延孟英視之,曰:陰虛之質,暑熱膠錮,殆誤投補藥矣。乃叔少洪云:侄素孱弱,醫投熟地等藥十餘劑耳。孟英曰:暑熱證,必看邪到血分,始可議用生地,何初病即進熟地?豈僅知稟賦之虛,未睹外來之疾耶?昔賢治暑,但申表散溫補之戒,詎料今人於律外更犯滋膩之辜?而一誤至此,略無悔悟,不啻如油入面,如膠投漆,將何法以挽回哉!越日果卒。夫小米舍人僅此一脈,完姻未久,遽爾珠沉,殊為慘然。

冬間吳忻山亦惟一子,素稟虛怯,滋補頗投。醫者不察其患溫發熱,僉謂陰虛,競投滯膩培元之劑。乃至舌黑卷短,唇焦溺赤。孟英一診即云不救。顧聽泉竭力圖維,終不能愈。按虛人受感,每蹈此轍,特錄以為戒。

金朗然之母,偶發脘疼嘔吐。醫與溫補藥,初若相安,漸至畏寒不寐,四肢不仁。更醫云是風痹,仍投溫補。因而不飢不食,二便不行,肌肉盡削,帶下如溺,始延孟英診之,曰:暑伏脾胃耳。其多投溫補而不遽變者,以熟地等陰柔膩滯為之挾制也。然津氣灼爍而殆盡,脂液奔迫以妄行,治節無權,陽明涸竭,焉能衛皮毛而暢四肢,利機關以和九竅哉。與白虎湯加西洋參、竹茹橘皮絲瓜絡石斛、花粉、竹瀝、海䖳。

連進二十劑,始解黑矢而各恙漸安。嗣與和肝胃、調八脈以善後,遂愈。李某向患脘痛,孟英頻與建中法獲瘳。今秋病偶發,他醫診之,聞其溫補相投,徑依樣而畫葫蘆。服後耳閉腿疼,不飢便滯。仍就孟英視之,曰:暑邪內伏,誤投補藥使然,治宜清滌為先。彼不之信,反疑為風氣,付外科灼灸,遂致筋不能伸而成錮疾。

孟英曰:此證較金病輕逾十倍,惜其惑於淺見,致成終身之患。良可嘆也!獨怪謀利之徒,假河間太乙針之名,而妄施毒手。舉國若狂,竟有不惜重價,求其一針,隨以命殉之者,吾目擊不少矣。夫《內經》治病,原有熨之一法,然但可以療寒濕凝滯之證。河間原方,惟二活、黃連,加麝香乳香耳,主治風痹。

今乃托諸鬼神,矜誇秘授,云可治盡內傷、外感、四時、十二經一切之病,天下有是理乎?況其所用之藥,群集辛熱香竄之品,點之以火,顯必傷陰,一熨而吐血者有之。其不可輕試於陰虛之體,與挾熱之證也,概可見矣。吾友盛少云之尊人臥云先生,誤於此而致周身潰爛,臥床數載以亡。

仲聖焦骨傷筋之訓,言猶在耳。操醫術者,胡忍執炮烙之嚴刑,欺世俗而罔利哉。汪子與證,誤服熟地而不救。此證誤服溫補地兼熟,而竟愈。蓋體有虛實,治有遲早,邪有重輕,未可以一端拘也。

喬有南之侄,甫五齡。發熱數日,兒醫與柴葛解肌湯一劑,肢搐而厥,目張不語。其母孀居,僅此一脈,遍求治療,毫無寸效。所親徐和甫,托王瘦石訪一擅幼科之長者,瘦石謂宜求善於外感者。蓋人有大小,病無二致,切勿舍大方而信專科,此喻嘉言活幼金針也。盍延孟英視之,徐從之。

孟英曰:病是暑邪,治以風藥。熱得風而焰烈,津受爍以風騰。乃風藥引起肝風,再投俗尚驚風之劑,稚子根本不牢,而狂風不息,折拔堪虞。與王氏犀角地黃湯,加羚羊角、生石膏、元參、桑葉菊花、銀花、牡蠣、知母、麥冬、竹葉諸藥,數服而痊。(清暑熱,息肝風,方極平允。

趙鐵珊乃郎子善,康康侯之婿也。因事抑鬱,凜寒發熱。湯某作血虛治,進以歸、芎、丹參之類,多劑不效。乃移榻康寓,延孟英診之。脈澀而兼沉弦以數,然舌無苔,口不渴,便溺如常,納穀稍減,惟左脅下及少腹自覺梗塞不舒,按之亦無形跡,時欲撫摩,似乎稍適。曰:陰虛挾郁,暑邪內伏。

夫鬱則氣機不宣,伏邪無從走泄,遽投血藥,引之深入。血為邪踞,更不流行,脅腹不舒乃其真諦。第病雖在血,而治宜清氣為先。氣得宣布,熱象必露,瘀滯得行,厥疾始瘳。子善因目擊去年婦翁之恙,頗極欽服。連投清氣,熱果漸壯,譫妄不眠,口乾痰嗽。孟英曰:脈已轉為弦滑,瘀血伏邪,皆有欲出之機,繼此當用涼血清瘀為治。

但恐旁觀詫異,事反掣肘,囑邀顧聽泉質之,顧亦云然,遂同定犀角地黃湯加味。而所親陳眉生、許小琴暨乃兄子勉,皆疑藥涼劑重,縱是熱證,豈無冰伏之虞?顧為之再四開導,總不領解。適病者鼻衄大流,孟英笑曰:真贓獲矣。諸公之疑,可否冰釋?渠舅氏陳穀人鹺尹云:證有疑似,原難主藥。

鼻血如是,病情已露,毋庸再議。徑煎而飲之。次日衄復至,苔色轉黑。孟英曰:三日不大便,瘀熱未能下行也。於前方加滑石桃仁木通、海䖳、竹瀝、石斛、銀花、知母、花粉之類。又二劑,大解始行,黑如膠漆,三日間共下七十餘次而止。乃去木通、桃仁輩,加西洋參、麥冬,以生液。

病者疲憊已極,沉寐三晝夜,人皆危之,孟英曰:聽之,使其陰氣之來復,最是好機。醒後尚有微熱譫語,藥仍前法。又旬日,始解一次黑燥大便,而各恙悉退。惟口尚渴,與大劑甘涼以濡之。又旬日大解甫得復行,色始不黑,乃用滋陰填補而康。(此證不遇孟英必成虛損,訖無知其為伏暑者,雖死亦不知前藥之誤也。

仲夏淫雨匝月,氾濫為災。季夏酷暑如焚,人多熱病。有沈小園者,患病于越。醫者但知濕甚,而不知化熱。投以平胃散數帖,壯熱昏狂,證極危殆。返杭日,渠居停吳仲莊浼孟英視之。脈滑實而數,大渴溲赤,稀水旁流,與石膏、大黃數下之而愈。仲莊欲施藥濟人,托孟英定一善法。

孟英曰:余不敢師心自用,考古惟葉天士甘露消毒丹神犀丹二方,為濕溫、暑疫最妥之藥。一治氣分,一治營分,規模已具。即有兼證,尚可通融。司天在泉,不必拘泥。今歲奇荒,明年恐有奇疫。但甘露二字,人必疑為大寒之藥;消毒二字,世人或誤作外證之方,因易其名曰普濟解疫丹。吳君與諸好善之家,依方合送,救活不知若干人也。

附:普濟解疫丹(雍正癸丑葉天士先生定)

飛滑石(十五兩),綿茵陳(十一兩),淡黃芩(十兩),石菖蒲(六兩),川貝母(五兩),木通(五兩),藿香射干連翹薄荷白豆蔻(各四兩)。

上藥曬燥,生研細末。(見火則藥盡熱。)每服三錢,開水調服,日二次。或以神麯糊丸,如彈子大。開水化服亦可。

孟英自注云:此治濕溫時疫之主方也。按《六元正紀》五運分步,每年春分後十三日交二運徵,火旺,天乃漸溫。芒種後十日交三運宮,土旺,地乃漸濕。溫濕蒸騰,更加烈日之暑,爍石流金。人在氣交之中,口鼻吸受其氣,留而不去,乃成溫熱暑疫之病。則為發熱倦怠,胸悶腹脹,肢酸咽腫,斑疹身黃,頤腫口渴,溺赤便秘,吐瀉瘧痢,淋濁瘡瘍等證。但看病人舌苔淡白,或厚膩,或干黃者,是暑濕熱疫之邪,尚在氣分,悉以此丹治之立效。

而薄滋味,(家慈每於夏季茹素,且云汝輩為醫者當知之。吾見疫癘流行之歲,無論貧富無可避之。總由不知堅壁清野之故耳。試看茹素者,獨可不染,豈非胃中清虛,邪不能留乎?旨哉斯言!特謹識之。)遠酒色,尤為闢疫之仙方。智者識之。醫家臨證,能准此化裁,自可十全為上。

(上參喻嘉言、張石頑、葉天士、沈堯封諸家。)

附:神犀丹

犀角尖(磨汁)、石菖蒲、黃芩(各六兩),直生地(冷水洗淨浸透,搗絞汁)、銀花(各一斤,如有鮮者,搗汁用尤良),糞清、連翹(各十兩),板藍根(九兩,無則以飛淨青黛代之),香豉(八兩),元參(七兩),花粉、紫草(各四兩)。

各藥生曬,(切忌火炒)研細,以犀角地黃汁、糞清和搗為丸。(切勿加蜜。如難丸,可將香豉煮爛)每重三錢,涼開水化服。小兒用半丸。如無糞清,可加人中黃四兩研入。

孟英自注云:溫熱暑疫諸病,邪不即解,耗液傷營,逆傳內陷。痙厥昏狂,譫語發斑等證,但看病人舌色干光,或紫絳,或圓硬,或黑苔,皆以此丹救之。若初病即覺神情昏躁,而舌赤口乾者,是溫暑直入營分。酷熱之時,陰虛之體,及新產婦人,患此最多,急須用此,多可挽回。

切勿拘泥日數,誤投別藥以僨事也。兼治痘瘄毒重,夾帶紫斑危證,暨痘瘄後餘毒內熾,口糜咽腐,目赤神煩諸證。(上本葉氏參治驗)。

陳蘊泉陡患昏譫,夤夜乞診於孟英。脈甚滑數,苔色膩黃。乃平素多痰,兼吸暑熱。與清解藥一劑,化而為瘧,脈亦較平。或謂其體弱不宜涼藥,須用人參。渠家惶惑,孟英堅持以為不可。蓋暑,脈頗類乎虛。而痰阻於肺,呼吸不調,又與氣虛短促者相似。平昔雖虛,有病必先去病。

況熱能傷氣,清暑熱即所以顧元氣也。何新之亦贊是議。遂連投白虎加減而愈。次年春,因喪妾悲悼,復感溫邪,失於肅清,病日以甚。迨孟英自豫章歸診,已不可救藥矣。(暑證,人多不識此二層。昔人雖曾論及,而無此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