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英醫案》~ 卷一 (31)
卷一 (31)
1. 伏熱
張養之弱冠失怙後,即遘無妄之疾,纏綿七載,罄其貲財,經百十三醫之手,而病莫能愈。因廣購岐黃家言,靜心參考,居然自療而痊,然鼻已壞矣。抱此不白之冤,自慚形穢,乃閉戶學書,專工作楷,其志良可悼也。孟英因與之交,見其體怯面青,易招外感,夏月亦著復衣,頻吐白沫。
詢知陽痿多年,常服溫辛之藥,孟英屢諫之。而己亥九月間,患惡寒頭痛,自餌溫散不效,逆孟英診之。脈極沉重,按至骨則弦滑隱然。臥曲房密帳之中,爐火重裘,尚覺不足以禦寒。且涎沫仍吐,毫不作渴,胸腹無脹悶之苦,咳嗽無暫輟之時。惟大解堅燥,小溲不多,口氣極重耳。
乃謂曰:此積熱深錮,氣機鬱而不達,非大苦寒以瀉之不可也。養之初猶疑焉,及見方案,辨論滔滔,乃大呼曰:弟之死生,系乎一家之命,唯君憐而救之。孟英慰之曰:我不惑外顯之假象,而直斷為實熱之內蘊者,非揣度之見,而確有脈證可憑。但請放心靜養,不必稍存疑畏。
及二三帖後,病不略減,諸友戚皆詆藥偏於峻,究宜慎重服之。有於某者,揚言於其族黨曰:養之之命,必送於孟英之手矣。眾楚交咻,舉家惶惑。次日另延陳啟東暨俞某並診,孟英聞之,急詣病榻前謂曰:兄非我之知己也,則任兄服誰之藥,我不敢與聞也。兄苟裕如也,則任兄廣徵明哲,我不敢阻撓也。
今兄貧士也,與我至交也。拮据資囊,延來妙手,果能洞識病情,投劑必效,則我亦當竭力慫恿也。第恐雖識是病,而用藥斷不能如我之力專而劑大也。苟未能確識是證,而以無毀無譽之方,應酬塞責,則因循養患,誰任其咎也。或竟不識是病,而開口言虛,動手即補,甘言悅耳,兄必信之。
我不能坐觀成敗,如秦人視越人之肥瘠也。今俞某之方如是,陳醫殊可卻之,速著人趕去辭絕,留此一款,以作藥資,不無小補。況連服苦寒,病無增減,是藥已對證。不比平淡之劑,誤投數帖,尚不見害也。實由熱伏深錮,藥未及病,今日再重用硝、黃、犀角,冀頑邪蘊毒,得以通泄下行,則周身之氣機,自然流布矣。養之伏枕恭聽,大為感悟。
如法服之,越二日大便下如膠漆,穢惡之氣,達於戶外,而畏寒即以遞減,糜粥日以加增。旬日後,糞色始正。百日後,康健勝常。嗣後,雖嚴冬亦不甚畏冷。偶有小恙,輒服清潤之方,陽道復興,近添一女。養之嘗頌於人曰:孟英之手眼,或可得而學也。孟英之心地,不可得而及也。
我之病,奇病也。孟英雖具明眼,而無此種熱情,勢必築室道旁,亂嘗藥餌,不能有今日矣。況不但有今日,而十餘年深藏久伏之疴,一旦掃除,自覺精神勝昔,可為後日之根基。再生之德,不亦大哉!
白話文:
伏熱
張養之年輕時喪父,不久便患上怪病,纏綿七年,耗盡家財,看過一百多位醫生,病卻始終不見好轉。於是廣泛蒐集醫書,靜下心來研讀,竟然自行治癒,但鼻子已經壞了。抱著這樣的冤屈,他自覺羞愧,便閉門讀書,專心練習書法,其志令人感嘆。孟英與他相交,見他身體虛弱,面色青白,容易受外邪侵襲,即使夏天也穿著厚衣服,經常吐白沫。
詢問得知他陽痿多年,經常服用溫熱辛辣的藥物,孟英多次勸諫他。但在己亥年九月,他患上惡寒頭痛,自己服用溫和散寒的藥物無效,便請孟英診治。脈象非常沉重,按到骨頭處則隱隱可感覺到弦滑之脈。臥在密閉的房間裡,即使爐火熊熊,厚厚的棉被加身,仍覺不夠禦寒。而且仍然吐白沫,卻不覺得口渴,胸腹也沒有脹悶的感覺,咳嗽卻沒有間斷過。只有大便乾燥,小便量少,口氣非常重。
孟英說:這是積熱深藏體內,氣機鬱結不通,不服用大寒的藥物瀉火是治不好的。養之起初還猶豫,但聽完孟英滔滔不絕的分析後,大聲說道:我的生死,關係到全家人的命運,只有你能救我了。孟英安慰他說:我不是被表面現象迷惑,而是確信是體內蘊藏著實熱,這不是憑空猜測,是有脈象和症狀可以佐證的。請你安心靜養,不必有任何疑慮和害怕。
服用了兩三帖藥後,病情沒有絲毫減輕,許多親友都批評藥方過於峻猛,應該謹慎服用。有人甚至在親戚朋友中宣揚說:養之的性命,就要斷送在孟英手裡了。眾說紛紜,全家人都惶恐不安。第二天又請來陳啟東和俞某一起診治,孟英聽說後,急忙趕到病榻前說:兄長如果不是我的知己,那麼兄長服誰的藥,我都不敢過問。如果兄長身體好轉,那麼兄長可以廣泛諮詢名醫,我也不敢阻攔。
如今兄長是窮困的讀書人,又是我的至交好友。你費盡心思,請來名醫,如果他們能真正識破病情,藥到病除,那麼我也會盡力支持。但我擔心,即使他們識別了病情,用藥也未必能像我這樣力道專注,劑量充足。如果他們不能確診病情,卻用一些無功無過的方子應付塞責,那麼病情拖延惡化,誰來承擔責任呢?或者他們根本不認識這種病,卻開口說些虛話,動手就補益,說些好聽話哄騙你,你一定會相信他們。
我不能坐視不管,像秦國人看待越國人的肥瘦一樣漠不關心。如今俞某的藥方如此,陳醫生的藥方也完全可以拒絕,趕快派人去辭謝他們,留下我的藥方,作為藥費,也算是一點補貼。況且連續服用苦寒的藥物,病情沒有增減,說明藥物已經對症。這不像平淡無奇的藥方,即使服用幾帖,也不會造成傷害。正是因為熱邪深藏體內,藥物還沒有到達病灶,今天再加大劑量使用硝石、黃連、犀角,希望頑固的邪氣毒素能得以通泄下行,那麼全身的氣機,自然就能流通了。養之伏在枕上仔細聆聽,深受感動。
按照孟英的藥方服用,過了兩天,大便如同膠漆一樣排出,污濁的氣味傳到屋外,畏寒的症狀也逐漸減輕,飲食也日漸增多。十天後,大便顏色恢復正常。一百天後,身體比以前更加健康。此後,即使在嚴冬也不怎麼怕冷。偶爾有點小病,就服用一些清潤的藥方,陽痿也恢復了,不久還添了一個女兒。養之經常對人讚揚說:孟英的醫術,也許可以學習;孟英的仁心,卻是無法企及的。
我的病,是奇病。如果孟英沒有這樣的熱情,即使醫術高明,也必定會像在路邊蓋房子,胡亂嘗試藥物,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況且,不僅僅是治好了今天的病,而且十幾年深藏體內久伏的病根,也徹底清除,自覺精神比以前更好,可以作為今後健康的基礎。再生之恩,不也是非常偉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