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懋修

《文十六卷》~ 卷十·文十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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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文十 (4)

1. 論黃氏竊書

竊人之書以為己有,自昔已然。若郭象之於向秀,主父偃之於仲舒,上官大夫之於屈原,以及齊邱化書,孟德新書,皆其著者也。元明以降,此風尤甚。其歷見於陸定圃書中者,亦彰彰耳目間矣。至醫家之言,竟相揜襲,則其事愈隱,人罕言之。如張景岳之「新方八陣」,全錄方壺道人「壺天八法」,而截去卷尾數方者也。

其《類經》,亦羅謙甫承其師命所稱「三脫稿而三毀之,三年而後成」者,元劉因《靜修集》有謙甫《內經類編》序,即此書也。喻嘉言努力著書,其暗襲方氏處,為林北海抉而出之。楊慄山《寒溫條辨》之二、三兩卷,為三原陳素中未刻稿。吳儀洛之《成方切用》,即汪訒庵《醫方集解》,其《本草從新》亦即訒庵《本草備要》。

改頭換面,又是一書,尤不足道。然或誦習之久,不覺用為已語,尚是文人常事。若黃氏則自負無雙者也,既自以為無雙,則他人之物皆當為其唾餘而無足拾者。乃其《四聖懸樞》中六經諸論及元霜七方取用青萍,則全是諸城劉松峰《說疫》之書。何哉?松峰於《說疫》一書,自言瘟疫之需汗亟矣。

思能發瘟疫之汗,當無過於浮萍。其性涼散,入肺經,達皮膚,發汗甚於麻黃。取以治瘟疫輒效。後又質諸北海老友黃玉楸,頗與余意合,始敢筆之於書。然則六經之論,松峰之論也。七方之制,松峰之方也。浮萍一味,松峰之藥也。松峰《說疫》,刻於乾隆五十年。當黃氏作《懸樞》時,尚為松峰未成之書。

其或松峰有心得而漏之玉楸,其或揆自玉楸而鬆峰襲之,皆未可知。然松峰道及玉楸,而玉楸無一字及松峰。蓋欲說漢以後無一人,自不容同時有二人。襲其美者,必掩其名。他人猶可,黃氏大醫而亦同於郭象翼莊之類也。是不能為賢者諱也。

白話文:

[討論黃氏剽竊他人著作]

從古至今,剽竊他人作品並宣稱為己出的情況屢見不鮮。像郭象對待向秀,主父偃對待仲舒,上官大夫對待屈原,甚至齊邱改寫他人書籍,孟德偽造新書,這些都是著名的例子。元朝和明朝以來,這種風氣更加嚴重。在陸定圃的書籍中,也有許多明顯的例子。至於醫學界,相互抄襲的現象更是隱晦,少有人提及。例如張景嶽的「新方八陣」,完全抄襲了方壺道人的「壺天八法」,只是刪去了最後幾篇方劑。

他的《類經》一書,實際上是羅謙甫遵照老師命令,經過三次修改、三次焚燒草稿,花了三年才完成的。元朝劉因的《靜修集》中有謙甫的《內經類編》序,就是這本書。喻嘉言勤奮寫書,他暗中抄襲方氏的地方,被林北海揭露出來。楊慄山的《寒溫條辨》第二、三卷,是三原陳素中未曾刊印的手稿。吳儀洛的《成方切用》,其實就是汪訒庵的《醫方集解》,而他的《本草從新》也是訒庵的《本草備要》。

換湯不換藥,再出一本書,這種行為更不值一提。然而,有些文人可能長時間研讀,不知不覺中就將別人的語言當成了自己的。但黃氏卻自視甚高,認為自己無與倫比。既然自認無雙,那麼他應該不會看上別人的東西。然而,他在《四聖懸樞》中關於六經的理論及元霜七方使用青萍,完全是劉松峯《說疫》一書的內容。為什麼呢?

劉松峯在《說疫》中提到,瘟疫急需發汗治療。他認為,發汗治療瘟疫最有效的藥物莫過於浮萍。浮萍性質涼散,能進入肺經,到達皮膚,發汗效果超過麻黃。他用浮萍治療瘟疫,效果顯著。後來他又向好友黃玉楸求證,發現對方的想法和他不謀而合,於是纔敢將這些想法寫進書中。因此,六經的理論是劉松峯的,七方的配方是劉松峯的,浮萍這一味藥也是劉松峯的。《說疫》一書刻印於乾隆五十年,當時黃氏寫《懸樞》時,這本書還未完成。

或許是劉松峯將自己的心得告訴了黃玉楸,或許是黃玉楸先想到的,然後被劉松峯借用,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劉松峯提到了黃玉楸,而黃玉楸卻一個字都沒提劉松峯。可能是因為他想表明自漢代以來,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其他賢能的人存在,所以不能允許同時出現兩個賢能的人。剽竊他人成就的人,必定會抹掉原創者的名聲。別人這樣做也就罷了,但作為一位大醫的黃氏,竟然和郭象、莊子等人一樣,這是無法為賢者隱瞞的。

2. 論黃氏貴陽賤陰

陽貴陰賤之說,自古為昭。黃氏著書,本此立論,撰諸大《易》消長之機。君人者,齊治平之道,其誰曰不然?然而以之論病,則有宜,有不宜也。病有以陽虛而致陰盛者,貴扶陽以抑陰。病有以陰盛而致陽虛者,貴壯陽以配陰。是皆宜於貴陽賤陰之法。然陽虛則陽可貴,陰虛則陰即未可賤也。

陰盛則陰可賤,陽盛則陽即不為貴也。貴陽則陽不虛是為宜,貴陽則陰不盛亦為宜。若貴陽而陰益虛,且貴陽而陽愈盛,則大不宜。陰盛之病,既不可以治陰虛者統治之,則陽盛之病,亦豈可以治陽虛者混言之哉!《素問》惟「靈蘭秘典」:主明則下安,主不明則十二官危數語,有貴陽賤陰之意。此外則云:百病之生,久則傳化。

而陽氣當隔,隔者當瀉。故陽畜積,病當死。又云:陰陽之要,陽密乃固。陽強不能密,陰氣乃絕。此其不甚貴陽之意,言下顯然。而更有意在言外,令人默喻得之者。如所云:天氣清淨,光明者也。天明則日月不明,此謂大明見則小明掩,故且欲其陽之藏也,不貴也。又云:蒼天之氣,清淨則志意治,順之則陽氣固,此謂陽不順降即不固密,故並懼其陽之逆也,不貴也。又云:陽氣者,煩勞則張,精絕,此更謂陽若侈張,陰即因以竭絕也,不貴也。

又云:陽氣者,精則養神,柔則養筋,此又欲其陽之柔,而不欲其陽之剛且強也,不貴也。余讀《內經》,覺陽之足以病人者,皆不為經所貴。所以遍檢《素問》八十一篇,欲求一貴陽之說,不可得。而於此數處,且若預恐來世有以陽為口實者,而人多忽之。他人不足責,黃氏非善解《內經》者乎?天下之病,有陰虛,有陽虛。

而惟《傷寒論》則只論陰盛陽盛,否則論陰亡陽亡,獨不論陰虛陽虛。病人少、厥陰盛而陽欲亡,所以貴陽。病入陽明,陽盛而陰欲亡,所以不貴陽而貴陰。仲景於少、厥陰盛用薑、附以回陽,貴陽也。於陽明陽盛用膏、黃以救陰,不貴陽而貴陰也。於少、厥之熱厥熱利仍為陽盛,即仍用膏、黃以固陰收陽者,貴陽而此時之陽不貴也。

非是則少、厥之陽貴,陽明之陽不貴。少、厥之陰賤,陽明之陰不賤。不明乎此,自不能說仲景之意。他人不足責,黃氏非善解傷寒者乎?抑黃氏既作貴陽賤陰之說,而其言又有自相矛盾者。何也?凡仲景於陽明用芩、連、膏、黃時,皆為陽盛,不為陽虛。黃氏又自忘其曾言陽盛入腑,而變為陽敗。

陽敗者,陽虛也。以仲景之見為陽盛者,至黃氏而見為陽虛,或竟是仲景不及黃氏處。然既認定陽虛,則竟用補陽之藥以補陽,仲景固不與爭也。乃於仲景膏、黃方中,忽加二冬、元參、生地、蓯蓉之陰藥以補陰,則又不是陽虛而為陰虛矣。陽所由盛,黃氏既終身不解,而於陽盛之病則認作陽虛之病,又於認作陽虛之病,教人盡用陰虛之藥。

白話文:

關於黃氏推崇陽而貶低陰的理論,自古以來就被公認為是真理。黃氏寫書,以此觀點為基礎,從易經中探討事物的成長和衰退的機制。對於治理國家的人來說,追求平衡和諧的道理,這理論無可厚非。然而,如果用在醫學上討論疾病,就有些情況適用,有些情況卻不適用。

有的疾病是由陽氣虛弱導致陰氣過剩,這種情況下,應該提升陽氣來抑制陰氣。有的疾病則是陰氣過剩導致陽氣虛弱,這種情況下,應該強化陽氣來平衡陰氣。這兩種情況都適合使用推崇陽而貶低陰的方法。然而,如果陽氣虛弱,陽氣自然珍貴;但陰氣虛弱時,陰氣也不能被輕視。

陰氣過剩時,陰氣可以被看輕;但陽氣過剩時,陽氣就不那麼珍貴了。推崇陽氣,如果陽氣沒有虛弱,這是合適的;推崇陽氣,如果陰氣不過剩,這也是合適的。但如果推崇陽氣,反而讓陰氣更虛弱,或者讓陽氣更過剩,那就是極度不合適的。陰氣過剩的病,不能用治療陰氣虛弱的方法來處理;同樣地,陽氣過剩的病,也不能用治療陽氣虛弱的方法來處理。

《素問》中的「靈蘭祕典」提到:君主明智,臣民就會安定;君主不明智,臣民就會陷入危險。這段話有推崇陽而貶低陰的意思。除此之外,《素問》還提到:各種疾病的產生,如果時間久了就會互相影響轉化。

陽氣應當保持平衡,如果失衡就應當調節。因此,陽氣過剩的病,可能會致命。另外,《素問》又提到:陰陽之間的關鍵,在於陽氣的密實才能使身體穩固。如果陽氣過強而無法密實,陰氣就會衰竭。這段話並不太推崇陽氣,而且言下之意非常明顯。還有更深層的意思隱藏在言語之外,讓人們默默領悟。

例如,它提到:天氣清澈明亮,如果天色明亮,日月就不那麼明亮。這表示大光明出現時,小光明就會被遮蔽,所以希望陽氣能被收藏起來,而不是太過珍貴。又比如,它提到:蒼天的氣息清澈,心志就會得到調理,如果順應這種氣息,陽氣就會穩固。這表示如果陽氣不順暢,就不能保持密實,所以也會擔心陽氣逆反,不會太珍貴。

再比如,它提到:陽氣如果過度勞累,就會擴張,導致精氣耗盡。這表示如果陽氣過度擴張,陰氣就會因此而枯竭,不會太珍貴。還有一句話:陽氣可以滋養精神,柔順的陽氣可以滋養筋骨。這表示希望陽氣柔順,不希望它過於強硬和強烈,不會太珍貴。我閱讀《內經》,發現那些足以傷害人的陽氣,都不被視為珍貴。所以我遍查《素問》的八十一篇文章,想尋找推崇陽氣的理論,但找不到。

在這些地方,似乎預先擔心未來有人會把陽氣作為口頭禪,但大多數人都忽略了這些。其他人不值得責備,但黃氏難道不是一個善於理解《內經》的人嗎?天下的疾病,有陰虛,也有陽虛。然而,《傷寒論》只討論陰氣過剩和陽氣過剩,或者討論陰氣消失和陽氣消失,卻不討論陰虛和陽虛。

病人如果少陰和厥陰的陰氣過剩,陽氣將要消失,所以推崇陽氣。如果疾病進入陽明階段,陽氣過剩,陰氣將要消失,所以不推崇陽氣而推崇陰氣。張仲景在治療少陰和厥陰陰氣過剩時,使用薑和附子來恢復陽氣,這是推崇陽氣。在治療陽明階段陽氣過剩時,使用黃連等藥物來滋養陰氣,這不推崇陽氣而推崇陰氣。

在治療少陰和厥陰的熱厥和熱痢時,仍然認為是陽氣過剩,所以仍然使用黃連等藥物來鞏固陰氣和收斂陽氣,這是推崇陽氣,但此時的陽氣並不受推崇。如果不是這樣,少陰和厥陰的陽氣受到推崇,而陽明的陽氣不受推崇。少陰和厥陰的陰氣被貶低,而陽明的陰氣不受貶低。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就無法理解張仲景的意圖。其他人不值得責備,但黃氏難道不是一個善於理解《傷寒論》的人嗎?

然而,黃氏既然提出了推崇陽而貶低陰的理論,但他自己的言論卻存在矛盾。這是為什麼呢?凡是張仲景在治療陽明階段使用黃連等藥物時,都是因為陽氣過剩,而不是因為陽氣虛弱。但黃氏卻忘記自己曾經說過,陽氣過剩進入腑臟後,就會變成陽氣衰竭。

陽氣衰竭,就是陽氣虛弱。對於張仲景認為是陽氣過剩的情況,到了黃氏這裡卻變成了陽氣虛弱,這可能是張仲景不如黃氏的地方。然而,既然確定是陽氣虛弱,那就應該使用補陽的藥物來補充陽氣,張仲景當然不會與他爭辯。但在張仲景使用黃連等藥物的方子中,黃氏突然加入了麥門冬、玄參、生地、肉蓯蓉等滋養陰氣的藥物,這就表示並不是陽氣虛弱,而是陰氣虛弱。

黃氏終其一生都未能理解陽氣過剩的原因,對於陽氣過剩的疾病,他誤以為是陽氣虛弱的疾病,又對於他認為是陽氣虛弱的疾病,教人使用滋養陰氣的藥物。難道他一定要與古人爭論疾病的陽氣過剩還是陽氣虛弱,卻不考慮現在人如何區分治療陽氣虛弱和陰氣虛弱的藥物嗎?哎呀!陽明階段的疾病並非其他,而是生死關頭。

如果根據《內經》來判斷,也是陽氣過剩和陽氣積聚的關鍵時刻。患者尋求醫生的幫助,他們怎麼能接受這種把陽氣虛弱和陰氣虛弱當作通用治療方法的醫生呢?這沒有其他原因,總之,「陽氣珍貴,陰氣卑微」這四個字,唯獨不能應用在陽明階段的經絡上。所以,無論在哪裡,這種理論都會讓人感到刺耳,無論多少解釋都無法消除,只能勉強解釋。

真是奇怪啊!黃氏是一個時代的大醫,我因為患者的緣故,也不能為他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