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懋修

《文十六卷》~ 卷十四·文十四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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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文十四 (3)

1. 七答

客問於余曰:子言陽明定為實熱,然《傷寒論》有曰胃中虛冷者,攻其熱必噦,則陽明亦有虛熱,且有虛冷。虛之與實、冷之與熱,明明相反,其有說乎?余曰:此尤氏在涇嘗言之矣。陽明以有燥屎為實熱,故以無燥屎為虛熱。虛,蓋指屎之未定成硬言,此熱本不可攻,攻之必殆。

本句當重讀「攻」字也。傷寒者,寒水之邪,故《內經》熱病必曰傷寒,蓋從其病變言之則曰熱,從其病本言之則曰寒。凡《傷寒論》中「寒」字,有時須作「熱」字看,「冷」字亦然。故曰:表有熱,里有寒。里有寒者,里有熱也。又曰:胸有寒。胸有寒者,胸有熱也。陽明之為病,胃家實也。

宋本作「胃家寒」,《千金》於病到陽明不曰胃家實,而曰「中有寒」。中有寒者,中有熱也。寒邪至陽明而成熱,故於陽明言寒即是言熱,否則仲景胡為而主以白虎耶?後人於「表有熱,里有寒,白虎湯主之」句,必改之曰表有熱,里有熱,或又改之曰:表有寒,里有熱,以就白虎之治。是皆未明斯義者也。

其實不必改也。凡陽明之就寒水言者,即是傷寒成溫之始。尚在胃未成實之前,仲景特於此申明:屎未硬,不可攻。故曰:攻其熱必噦,所以然者,胃中虛冷故也。是明言冷即熱也。又曰:胃中虛冷,而飲之水即噦,是明言冷即水也。豈真胃中有與實對待之虛,胃中有與熱對待之冷乎?余始亦疑之,讀書十年,乃悟此理。

客問於余曰:病之有結,其在成注「太陽病脈證並治法第七篇」言之最詳。不知何以「結」之一字,至今日而寂無聞焉,不幾疑病之本無所謂結乎?余曰:此正因乎時尚以為無病不虛,虛宜補,結宜解,解結之藥適與補反,有大不利於所謂虛者。故欲潛廢其解之法,遂若惡聞此結之名。

而凡《傷寒論》中所有「心下支結」,「心中結痛」,「少腹急結」,「熱結在裡」,「熱結膀胱」,「熱入血室,其血必結」,又有「陽微結」,「陰微結」,「臟結無陽證」,「冷結在膀胱、關元」,而且言「結胸者」,如「胸脅滿微結」,「水結在胸脅』,「寒實結胸」,「小結胸正在心下」,「利止必作結胸」,與夫「如結胸狀」,「不結胸」,「反不結胸者」,皆置弗道。豈知結之為病,所關甚大。

病之為滿,為悶,為痞,為閉,為熱淤,為寒凝者,總以解結為治,而與補澀滋膩適相背而更相遠。蓋以結為病之實,非病之虛。當夫病之未去,直無一不涉於結者。奈何令病家絕不知病之有結,且不知結之宜解,遂不知結一解而病無不去。而徒畏虛喜補,使邪氣之盛者卒至於精氣之奪也。

至於《內經》之言結曰:結陽者腫,結陰者便血。又曰:二陽結,謂之消。三陽結,謂之隔。三陰結,謂之水。一陰一陽結,謂之喉痹。此更結之大者,尋常病中或不多見耳。

客問於余曰:病之有衄,是去病乎?是加病乎?仲景何以不出方也?陽明病,口燥,但欲漱水不咽,此必衄。口既欲漱水矣,何以又不欲咽?不欲咽者,水耳。何以知其必衄?余曰:《傷寒論》此一條與《金匱》同,舊注均無的解。夫漱之與咽,相去幾何?能漱而不能咽,必有其故。

且以其口之不欲咽,即知其鼻之將有衄,又必有故。余以為,人於口鼻兩竅,有不能一時俱閉者。初之欲漱為口燥也,繼之不欲咽為竅閉也。漱未必閉其口,而咽則口必閉。人之將衄,其血已壅於鼻,若咽則水又將壅其口。此必其鼻之先有所壅,而致其口之不能再壅。因即其口之不能再壅,而知其鼻之先有所壅。

此時也,口之燥在欲漱上看出,但欲漱在不欲咽上看出,鼻之衄即在口燥上看出。而惟能預料其將衄者,乃能知其但欲漱而又不欲咽。故曰此必衄也。熱盛於經,必動其血。血見於衄,其熱隨解。仲景之意微矣。而病家見衄,必責醫家溫散之非。醫者見衄,亦不知正是溫散之效。

不讀仲景書,不知仲景有「衄乃解」三字,而且以為病變也。是可笑也。

客問於余曰:汗法宜麻黃,下法宜大黃,二法俱峻。宜用汗下者固不可少,而汗多可以亡陽,下多可以亡陰,此仲景所以有誤汗誤下之大禁乎?余曰:仲景時之誤汗非麻黃也,仲景時之誤下非大黃也。叔和《序例》曰:神丹胡可以妄發?甘遂胡可以妄攻?《外臺》原注云:神丹者,崔氏六味丸。用硃砂、烏、附、半夏、參、苓,蜜丸,薑湯下。

甘遂者,水導飲也,用甘遂、白芷搗篩,水服。大抵彼時習用之物。三日內,必皆發,便用神丹。三日外,必皆攻,便用甘遂。謂神丹以治虛寒,甘遂以治實熱也。按《傷寒論》中,一則曰:醫以丸藥下之,再則曰:醫以丸藥大下之。劉河間曰:古所稱傷寒熱病,用銀粉、巴豆下之。

許學士曰:丸藥是巴豆小丸子,強迫溏糞而下。王樸莊公亦曰:如深師夬豉丸之類,皆用甘遂、巴豆等藥,所謂大下也。況更有燒針令其汗、及以火熏之、以水潠之、灌之,其誤多端。仲景之用芩、連、石膏也,所以救烏、附之誤也。仲景之用梔子、柏皮也,所以救巴豆之誤也。

故知誤汗非麻黃,誤下非大黃。而麻黃、大黃用失其當亦為誤,特未可恐其誤而廢麻黃,恐其誤而廢大黃。如今日之失汗而又失下耳,夫失汗失下,弊亦同於誤汗誤下,且或有甚於誤汗誤下者。病家安能知病之既作,舍此汗下兩法,別無可以去病者哉?又焉知病之不去,只此失汗失下,直可以此殞其生哉?

客問於余曰:仲景於汗下外又有吐法。汗下之不可失固已,若病而欲使之吐,恐更有難焉者,故吐法久廢。吐其可終廢乎?余曰:仲景之吐,亦非今之所謂吐也。今以欲令人吐認作欲令人嘔,宜其難矣。不知仲景吐法是吐痰也。當時謂痰為飲,而飲之原出於水飲之名,亦為寒,且謂之冷。

仲景吐法,一則瓜蒂,再則梔、豉。於瓜蒂證謂:胸有寒者,當吐之,以痰在膈上也。於梔、豉證謂:病人舊微溏者,不可與,以痰在膈下也。已在下則不可復令上越也。論中凡言:心下有水氣,水結在胸脅,水漬入胃必作利,冷結在膀胱、關元者,皆言飲,即皆言痰。此意惟喻嘉言知之,惜嘉言但說痰不說水,遂來汪苓友之譏,蓋苓友又不識痰之即為水耳。

夫痰結於中,既不在表,故不宜汗;又不在腑,故不宜下。然則痰惟貴吐。仲景吐法,謂非吐痰而何?後人既不知言寒者即是水,言水者即是痰,而又誤以古之言吐,謂為欲令人嘔,此吐法之所由終廢也。知此而痰之既不在表、又不在腑者,舍吐其何法乎?吐之法,不屬之痰而誰屬乎?余故知仲景之半夏、生薑茯苓皆吐法也,吐不定在瓜蒂也。即後世之萊菔子白芥子輩,亦吐法也。

吐法實未嘗廢也。

客問於余曰:吐不必定為瓜蒂,則汗亦不必定為桂、麻。此外表藥正復不少,而何以失表者如此其多也?余曰:世無所謂表藥也。藥,借病用者也。有表證,而凡可用以解表者,皆得稱為表藥。荊芥防風,以其能散風寒也,而謂之表藥。羌活獨活,以其能追遊風、搜伏風,且能以風勝濕也,而謂之表藥。

升麻、柴、葛,以其能升清陽、起陰氣也。藁本、蔓荊,以巔頂之上惟風可到也,而謂之表藥。他若香薷清暑氣,藿香逐穢氣,白芷除眉稜骨痛,川芎秦艽能入血而活絡,與夫紫蘇葉之祛寒,薄荷桑葉之泄熱,是皆可以解表,故皆名為表藥。豈得以「不可發汗」一語,而廢麻黃者,因而盡廢之哉?況以芩、連、石膏滌經熱而表解,大黃、芒硝撤腑熱而表解,則白虎、承氣即是表藥。

更有陽虛不能解表,而以人參附子作其汗;陰虛不能解表,而以人參、歸、地化其汗,則參、附、歸、地亦皆解表藥矣。此即余所謂藥借病用之說。所以麻黃髮表,而入之定喘方中即不汗;柴胡達表,而入之疏肝調經劑中即與表分無涉,皆此理也。人惟於荊、防以下皆謂為表藥,而於無表證者不敢用,且於有表證者亦不敢用,病其庸有豸乎?

客問於余曰:世以「養正邪自除,邪去正乃安」二句,謂是養其正,則其邪去而其正安。然則凡有邪者,養正顧不重歟?余曰:句中一「自」字、一「乃」字,非虛設也。夫病豈有純虛無邪者?因其正之虛而邪干之。如所見之邪果由正虛不達,則宜清金,宜建中,宜安神,宜滋水涵木,宜壯水之主,益火之原,惟此補之一法,徹乎始終。

喘亦補,脹亦補,滿亦補,多痰亦補,食不化亦補,五臟六腑十二經,無往而不用其補者,何也?補其正,始足以敵其邪。凡在正虛而邪不達者,若再用逐邪之藥,則邪不除而正益傷,惟不事逐邪而專力於補。補力既足,邪自然去。故曰:養正邪自除也。此乃虛不達邪之證。

反是則不名為虛,而名為實。實者,邪也,是為當去之邪。何謂當去?蓋以有邪不去,即未有不傷其正者,故宜消則消,宜散則散,宜攻則攻,宜伐則伐。以消散攻伐者去其邪,始足以保其虛。若既有邪在,而徒畏虛喜補,補虛則不足,留邪則有餘,即不議補。而當消散不消散,當攻伐不攻伐,邪一日不去,則正一日不安。

故曰:邪去正乃安也。「自」字宜輕讀,「乃」字宜重讀也。斯二者如霄淵之相隔,若冰炭之懸殊。夫豈得於邪方盛時輒以養正為言哉。

余於朋舊周諮,諸生問難,時有裁答。久不省為誰發。而與青浦胡生紫瑜、嘉定印生雪鴻言者居多。胡生從遊於梨川,印生同客於漢上,相處最長。其質難亦不僅止於是。會稽沈生少牧錄余舊論亦最多,匯此七章,聊記一時晤對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