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懋修

《文十六卷》~ 卷十二·文十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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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文十二 (3)

1. 陰虛說

吾不解吾蘇之人,何陰虛者如此其多。藥之宜於滋陰者,如此之繁也。凡人以病延醫,未有不先道其陰虛者。而醫亦不得不說陰虛。於是滋陰之弊,遂固結不可解。及問其何者為陰?何者為陰虛?則病者不知也,醫亦不知也。夫病之果是陰虛者,自當從陰虛治。此外則有陰虛,即有陽虛;有陰虛,即有陰盛;有陰虛,且有陽實。

陰陽虛實四字,明明當有四病,豈可舉其一而置三者於不問乎?其以陽虛作陰虛,以陰盛作陰虛,猶或遲之久而方即於危。若傷寒溫熱而為陽實之病,則陰與陽反,實與虛反,其四字之盡相反者,且不浹旬而死矣。蓋人所病者,寒也,溫也,熱也。在表宜汗,在經宜清,入腑宜下。

當清者再汗則傷,應下者徒清無益。仲景法不外乎此。如法治之,只去其寒與溫與熱,其人而陰本不虛者無恙也。即其人而本屬陰虛者,亦無恙也。乃不防陽盛傷陰,而獨防陰虛邪戀,於是防其劫津,防其發疹,防其風動,防其熱入心包,至未而防其脫。夫既曰劫,曰發,曰動,曰入,則自有劫之,發之,動之,入之之物在。

不去其劫之、發之、動之、入之之物,而藥反留邪以劫津,引邪以發疹,助邪以動風,領邪以入心包,而同歸於脫,防云何哉?乃於老人則曰氣血兩虧,於小兒則曰小船重載,於婦女則曰素體嬌弱,一若無人不虛,無病不虛。而於陽之方盛,徒曰存陰。陰既不能以些微之藥而存,而三五日間,陽邪之足以傷陰者,方且勢如奔馬,涸液枯津,是其陰之傷於藥後者,不更甚乎。夫人有病邪,則無論強人、弱人、壯人、羸人,皆謂之實。

經曰:邪氣盛則實。邪者,陽也。盛即實也。正謂邪之盛者,不死於虛,死於實也。且死於虛者少,而死於實者多也。嗟乎!病為陽實,藥則陰虛,藥與病反,其禍立見。為此說者,豈不以病家不明虛實,故可總名之曰虛。病家更不知陰陽,故可總名之曰陰虛。況陰虛之說,已為病家所習聞,即為病家所樂道哉。

此外,則如瘧之作陰虛治而成痞,痢之作陰虛治而成臌,咳嗽之作陰虛治而成痿,痰飲之作陰虛治而成腫,吐血泄精之作陰虛治而成勞,濕阻食滯之作陰虛治而成格。凡雜證中,或陽虛,或陰盛,一歸諸陰虛之途,而終無不虛者,病家之所由深信也。若以藥論,則經言:寒熱溫涼,隨其攸利,亦明明有四種。

如小寒之氣,調之以溫;小熱之氣,調之以涼。即經言微者調之也。大寒之氣,平之以熱;大熱之氣,平之以寒。即經言其次平之也。病不獨是陰虛,藥豈獨尚滋陰?總之,使病速去,陰始不傷。去病不速,陰即難保。用藥滋陰,適以助陽。陽得藥助,傷陰更甚。欲保其陰,必速去病。

去病之藥,十餘味耳,亦甚平常,並非險峻。有歷驗者,非空言也。

孫蘊苓中翰承鑑曰:凡木器得漆則堅固。樹非木比,若亦連枝帶葉而漆之,行見青青之枝葉,未有不因一漆而枯者。尚以為木之即樹,木既因漆而堅,樹亦當以漆而固也,不亦顛乎?

2. 夾陰傷寒說

夾陰之說,天下同之,而吾蘇為甚。試問陰而曰夾,通乎不通?天下豈有不可通之說,而謂生死系之者?此所謂陰,其為陰經之陰乎?其為陰證之陰乎?抑竟以男為陽女為陰乎?自夫人惟虛是尚,而無奈病者是男,其年正壯,其形體又充盛,則所說氣血兩虧、小船重載、素體嬌弱之三虛字皆不得出諸口。而潛窺其人,或當新昏,或蓄少艾,一有寒熱外感,即無不以夾陰為辭。

不幸病者偏有太陽病之惡寒脈浮弱,傷暑脈之弦細芤遲,足脛冷,洒洒然毛聳,厥陰證之熱深厥深而脈沉伏等象,為之湊泊於其間,適足以實其夾陰之言,而病家亦不敢不信。或其父兄問之,而對曰無之,則云不問可也,即問亦不肯說,吾於脈自有憑。蓋即藉此數種之脈,與證言之耳。

黠者又遁而之他,改作病前奪精之說。則奪字既足聳聽,且有夢遺夢泄,或並本人亦未驚心,而其言更無扦格。此所以可作三虛外一條出路也。否則如年壯氣盛何?徐靈胎曰:陰證無發熱之理,藥亦無補寒之法。乃有以溫熱之邪派作陰證,又以夢泄房勞之後而得外感,謂為陰證,更屬奇談。

吳又可曰:即使房事後得病,病適至行房,亦不過比人略重,到底終是陽證,即四逆亦為陽厥。劉松峰曰:世間原有一種寒疫,其人必不發熱也。或因過服寒涼所致,到其時亦必無身熱。周揚俊曰:房勞亦有屬陽證者。若因曾犯房勞便用溫藥,殺人多矣。合數說觀之,惟有發熱不是陰證,惟有陰證必不發熱,則世間夾陰傷寒一說直可削而去之,以救天下之館甥,以全少年之伉儷。乃津津樂道者,只用桂枝三分,謂得夾陰秘法。

而三分之桂枝,尚不見十分之壞象,因即以未見壞象之桂枝為據,而一切賴以撤熱、賴以救陰之要藥悉付一勾,轉以箝不言夾陰之口,而病家始不以門外目之。及其表不解而成為壯熱,仍用犀角之涼。邪既陷而發為陽厥,又用鹿角之溫。凡及收日,所謂寒熱溫涼皆用過者,即此夾陰之說階之厲也。

而其時病者之婦,有因此而貽笑於戚黨者矣,有因此而失歡於舅姑者矣,且有因此而直以身殉者矣。無其事不容置辯,即有其事,亦不知病之本不因此。如靈胎諸人之言者,而病家一聞夾陰,方且引為己咎,一若本是不起之證,非醫藥所能為。哀哉!病家其能知太陽證有惡寒脈弱,傷暑證有足冷脈芤遲,厥陰證有厥逆而脈沉者,皆為外感病應有之事,且皆是陽證,不是陰證。而果為陰證,又必無發熱者哉。

夫病家焉能識病?然此數種常見之脈證而一作夾陰,則動關生死。他即未能悉知,此則不可不理會也。況其人而果荒淫無度以至於病,自當如經所言,醉而使內及入房太甚發為筋痿白淫。《金匱》所言,臥不時動搖,當得血痹虛勞之證者,而必不作發熱宜汗之病也。又況其所謂夾陰病不可救者,但指一次入房而言。

夫豈有一次之房事而直可以此殞命者?信斯言也!父母愛之,而願為之有室,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其然豈其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