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懋修

《文十六卷》~ 卷十·文十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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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文十 (2)

1. 論黃氏改經

啟元子注《素問》,其為篇次,本非全元起之舊。黃氏《素問懸解》復有移易。此或如宋人之談,錯簡尚可言也。乃不獨移易,且有刪削,已令熟讀《內經》者見而駭然。況更改經之字,以遂其私,既失本義,且足變亂治法,則其誤人為何如耶。世以老年人多陽衰,老年人用藥宜溫熱,由來已久。

自奉黃氏以為圭臬,而此風若尤甚焉。今始知其貴陽賤陰之說,乃改經以成之也。記有之五十始衰,注家但言衰弱,不言陰衰陽衰,即《素問·上古天真論》:年半百,而動作皆衰,亦不言衰者是陰是陽。至「陰陽應象論」,明言年四十而陰氣自半也,起居衰矣,正與《靈樞》:人生四十,腠理始疏,榮華頹落之語互相發明。年五十,體重,耳目不聰明矣。

年六十,陰痿,氣大衰,九竅不利,下虛上實,涕泣俱出矣,則皆明說陰衰,不說陽衰。以陰陽有二氣,氣本非獨說陽也。乃黃氏於「氣大衰」之「氣」字,改作「陽」字,意蓋必欲貴陽而賤陰。故先於此處點竄經字以實之。不知前人渾言氣字,每兼陰陽二氣而言。若獨言陽則言陽,獨言陰則言陰。

若兼言陰陽,則又必根上文語意而來。此處上下文都說「陰氣」,則此句氣字亦說陰氣無疑。黃氏又若未嘗不知?故必改作陽字而後注之,遂謂年五十陽氣漸虛,陰氣漸盛。年六十陰氣痿弱,陽氣大衰。無非為貴陽賤陰預留地步,示人以說本經典。夫以我注經,而改經就我,彼自以為巧矣。

不執原文以正之,人不將椐其所改之經反謂黃說之有所本哉。黃氏《周易懸象》且多刪改,經文直以孔子之「十翼」為稿本而筆削之,尚何有於《內經》?然而,醫,司命者也。陰陽之交,出入尤大。此之改氣為陽,更不能無損於天下之老者。故不容不以未改之經為天下告,亦不能不以亂名改作為賢者諱也。

黃氏既改氣字為陽,而於本文「陰痿」二字又非所解。人身九竅,上竅七,下竅二。耳目鼻口為上竅,二陰為下竅。腎開竅於二陰,二陰者,前陰後陰也。年六十陰痿,此陰字即前陰之陰。謂人年老而陽道不舉,如《史記·五宗世家》「膠西王端陰痿」,注謂「不能御婦人」者是也。黃氏不解,乃謂此陰字為陰氣痿弱。

則彼方言陽氣漸虛,陰氣漸盛,何以漸盛者忽而痿弱?痿弱者既在陰氣,何以大衰者忽在陽氣?《內經》於痿有專篇,皆言熱證。如所云肺痿為肺熱葉焦,骨痿生於大熱,治痿獨取陽明。又云肝心脾腎之熱皆能致痿。此處陰痿明即腎氣之熱,腎熱之甚則陰氣大衰,正與經文「陰氣自半,起居衰矣」之說彼此相符。黃氏欲說陽衰,不得不將此義抹煞,而語意遂不貫串矣。

2. 論黃氏竊書

竊人之書以為己有,自昔已然。若郭象之於向秀,主父偃之於仲舒,上官大夫之於屈原,以及齊邱化書,孟德新書,皆其著者也。元明以降,此風尤甚。其歷見於陸定圃書中者,亦彰彰耳目間矣。至醫家之言,竟相揜襲,則其事愈隱,人罕言之。如張景岳之「新方八陣」,全錄方壺道人「壺天八法」,而截去卷尾數方者也。

其《類經》,亦羅謙甫承其師命所稱「三脫稿而三毀之,三年而後成」者,元劉因《靜修集》有謙甫《內經類編》序,即此書也。喻嘉言努力著書,其暗襲方氏處,為林北海抉而出之。楊慄山《寒溫條辨》之二、三兩卷,為三原陳素中未刻稿。吳儀洛之《成方切用》,即汪訒庵《醫方集解》,其《本草從新》亦即訒庵《本草備要》。

改頭換面,又是一書,尤不足道。然或誦習之久,不覺用為已語,尚是文人常事。若黃氏則自負無雙者也,既自以為無雙,則他人之物皆當為其唾餘而無足拾者。乃其《四聖懸樞》中六經諸論及元霜七方取用青萍,則全是諸城劉松峰《說疫》之書。何哉?松峰於《說疫》一書,自言瘟疫之需汗亟矣。

思能發瘟疫之汗,當無過於浮萍。其性涼散,入肺經,達皮膚,發汗甚於麻黃。取以治瘟疫輒效。後又質諸北海老友黃玉楸,頗與余意合,始敢筆之於書。然則六經之論,松峰之論也。七方之制,松峰之方也。浮萍一味,松峰之藥也。松峰《說疫》,刻於乾隆五十年。當黃氏作《懸樞》時,尚為松峰未成之書。

其或松峰有心得而漏之玉楸,其或揆自玉楸而鬆峰襲之,皆未可知。然松峰道及玉楸,而玉楸無一字及松峰。蓋欲說漢以後無一人,自不容同時有二人。襲其美者,必掩其名。他人猶可,黃氏大醫而亦同於郭象翼莊之類也。是不能為賢者諱也。

3. 論黃氏貴陽賤陰

陽貴陰賤之說,自古為昭。黃氏著書,本此立論,撰諸大《易》消長之機。君人者,齊治平之道,其誰曰不然?然而以之論病,則有宜,有不宜也。病有以陽虛而致陰盛者,貴扶陽以抑陰。病有以陰盛而致陽虛者,貴壯陽以配陰。是皆宜於貴陽賤陰之法。然陽虛則陽可貴,陰虛則陰即未可賤也。

陰盛則陰可賤,陽盛則陽即不為貴也。貴陽則陽不虛是為宜,貴陽則陰不盛亦為宜。若貴陽而陰益虛,且貴陽而陽愈盛,則大不宜。陰盛之病,既不可以治陰虛者統治之,則陽盛之病,亦豈可以治陽虛者混言之哉!《素問》惟「靈蘭秘典」:主明則下安,主不明則十二官危數語,有貴陽賤陰之意。此外則云:百病之生,久則傳化。

而陽氣當隔,隔者當瀉。故陽畜積,病當死。又云:陰陽之要,陽密乃固。陽強不能密,陰氣乃絕。此其不甚貴陽之意,言下顯然。而更有意在言外,令人默喻得之者。如所云:天氣清淨,光明者也。天明則日月不明,此謂大明見則小明掩,故且欲其陽之藏也,不貴也。又云:蒼天之氣,清淨則志意治,順之則陽氣固,此謂陽不順降即不固密,故並懼其陽之逆也,不貴也。又云:陽氣者,煩勞則張,精絕,此更謂陽若侈張,陰即因以竭絕也,不貴也。

又云:陽氣者,精則養神,柔則養筋,此又欲其陽之柔,而不欲其陽之剛且強也,不貴也。余讀《內經》,覺陽之足以病人者,皆不為經所貴。所以遍檢《素問》八十一篇,欲求一貴陽之說,不可得。而於此數處,且若預恐來世有以陽為口實者,而人多忽之。他人不足責,黃氏非善解《內經》者乎?天下之病,有陰虛,有陽虛。

而惟《傷寒論》則只論陰盛陽盛,否則論陰亡陽亡,獨不論陰虛陽虛。病人少、厥陰盛而陽欲亡,所以貴陽。病入陽明,陽盛而陰欲亡,所以不貴陽而貴陰。仲景於少、厥陰盛用薑、附以回陽,貴陽也。於陽明陽盛用膏、黃以救陰,不貴陽而貴陰也。於少、厥之熱厥熱利仍為陽盛,即仍用膏、黃以固陰收陽者,貴陽而此時之陽不貴也。

非是則少、厥之陽貴,陽明之陽不貴。少、厥之陰賤,陽明之陰不賤。不明乎此,自不能說仲景之意。他人不足責,黃氏非善解傷寒者乎?抑黃氏既作貴陽賤陰之說,而其言又有自相矛盾者。何也?凡仲景於陽明用芩、連、膏、黃時,皆為陽盛,不為陽虛。黃氏又自忘其曾言陽盛入腑,而變為陽敗。

陽敗者,陽虛也。以仲景之見為陽盛者,至黃氏而見為陽虛,或竟是仲景不及黃氏處。然既認定陽虛,則竟用補陽之藥以補陽,仲景固不與爭也。乃於仲景膏、黃方中,忽加二冬、元參、生地、蓯蓉之陰藥以補陰,則又不是陽虛而為陰虛矣。陽所由盛,黃氏既終身不解,而於陽盛之病則認作陽虛之病,又於認作陽虛之病,教人盡用陰虛之藥。

是豈病之陽盛陽虛必力與古人辯,而藥之所以治陽虛陰虛者,不必為今人分乎?嗟乎!陽明之病非他,生死出入之會也。若以證之於經,則亦陽強陽蓄積之會也。人病求醫,人豈奈此陽虛陰虛可以通治之醫何?此無他,總以陽貴陰賤四字,獨不得施諸陽明一經。所以處處觸喉棘舌,萬說不去,而強言之。

異哉!黃氏一代之大醫也,余以病人之故,亦不能為賢者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