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寒直指》~ 通一子傷寒說

通一子傷寒說

(景岳:)按傷寒一證,感天地陰厲之氣,變態不測,最為凶候,治有一差,死生反掌。在古人垂訓之多,何止百家千卷,其中立法之善無出仲景,用藥之妙須遜節庵,凡於曲折精微,靡不詳盡,余復何言。然猶有不能已者,在於條目之浩繁,而後學求之不易也。觀陶氏家秘的本曰傷寒治法,得其綱領如拾芥,若求之多歧,則支離破碎,如涉海問津矣。

蓋脈症與理而已,斯言也,予殊佩之。然求其所謂綱領者,謂操其權要,切於時用者也。所謂多歧者,謂檢遍方書,無方可用者也。所謂詳證者,謂表裡陰陽,寒熱虛實之辨也。所謂理者,謂見之真法之要也。得其理,則治無一失矣。是以法必貴詳,用當知約,詳而不約,徒詳何益,誠若望洋,無所用之地矣。

予請約之,曰:凡治傷寒,其法有六:曰汗、吐、下、溫、清、補也。蓋吐中有發散之意,可去胸中之實,可舉下陷之氣。若是實邪在下者,不可用之,故所用既少,法亦無多。至於舍吐之外,而切於用者,唯汗、下、溫、清、補五法而已。所謂汗者,治表法也。寒邪在表,不汗從何而解。

然汗法有三:曰溫散,曰涼解,曰平解。溫散者,如寒勝之時,陰勝之臟,陽氣不充,則表不易解,雖身有大熱,亦必用辛溫,勿以寒涼為佐,即寒無犯寒之謂也。涼解者,如炎熱熾盛,表裡枯涸,則陰氣不榮,亦不能有汗,宜用辛涼,勿以溫熱為佐,即熱無犯熱之謂也。若病在陰陽之間,既不可溫,又不可涼,則但宜平用,求其解表而已。

然無表證者不可汗;似表非表者不可汗;咽中閉塞者不可汗;諸動氣者不可汗;淋家不可汗;諸亡血者不可汗;脈微弱者無陽也,不可汗;脈微惡寒者,陰陽俱虛也,不可汗、吐、下。其可汗者,如仲景云:凡發汗,溫服湯藥,其方雖云日三服,若病劇不解,當促之,半日中盡三服。又云:凡作湯藥,不可避晨夜,覺病須臾,即宜便治,不等早晚,則易愈。

此所以汗不嫌早也。所謂下者,攻其內也。實邪內結,不下何從而去。然表未解者不可下,諸虛者不可下,陽微者不可下,諸外實者不可下,咽中閉塞者不可下,動氣者不可下,脈弱者不可下,脈浮而大者不可下,病嘔吐者不可下,大便先硬後溏者不可下,非有大滿實燥堅者不可下,此所以下不嫌遲也。所謂溫者,溫其中也。

臟有寒氣,不溫之,何自而除。有客寒者,寒自外入者也。有主寒者,氣虛者也。蓋氣為陽,陽不足則寒生於中。寒即陰證之屬,溫即兼乎補也。所謂清者,清其熱也。有熱無結本非大實,不清之何由而散。表熱者宜於清解,裡熱者宜於清降,熱即陽氣之屬,清即類乎瀉也。

若此四者,古人發明已盡,余不過述其要耳。學者仍當由博而約,勿謂止於是也。惟補之一字,則所繫由切,而人多不易知。夫用補之法,豈止因於中氣,蓋實兼乎表裡,如表邪不解,屢散之而汗不出者,陰氣不能達也。蓋汗即水也,水既不足,汗自何來?人知汗屬陽分,升陽可以解表,而不知汗生於陰,補陰最能發汗。今有飲水而汗出者,即其義也。

又如內熱不解,屢清之,而火不退者,陰不足也。人知惟寒可以去熱,而不知壯水方能息火也。(健按:前篇行文,言順理切。至此節,以汗為水,其注意在乙癸同源而說也。然精血到底兩途,況傷寒法重陰陽,治分表裡,別經腑,而施汗、下,尤在氣血虛實,邪正盛衰為本。

若表汗不出,有陽氣不能鼓動者,當補陽而汗泄;有陰血不能輸化者,當補陰而汗至;是汗為血化,無人不知也。汗多亡陽,古今所語也。蓋汗為心之液,心為陽臟,液去舍空,故曰亡陽。汗多則腠理疏,而皮毛之氣泄,皮毛為表、為陽,因名亡陽,理也。予以為汗實血化,應曰亡陰,亦理也。

但只與血言,未嘗與水言也。夫水即精化,腎主之,而腎藏之。北方天乙之精,生化之根,非相火吸之不出,各有當行之路,豈邪熱迫之而能作汗乎?所喻飲水得汗者,此暑熱為病,炎帝行令之時,涼水可以消暑,飲之而得汗解。是即一回雨後,庶物咸蘇之義,非傷寒表汗不出之比也。

壯水息火者,此陰虛勞病之法,更非傷寒治分表裡汗下者可同語。景岳本系名家,長言廣論,筆氣勝人,於此以汗為水之說失之,惜哉!)

又如正氣不足,邪氣有餘,正不勝邪,病必留連不解。有如是者,不可攻邪,但當實其中氣,使正氣內強,則根底無害;逼邪外出,則營衛漸平;所謂溫中,自有散寒之意。此不散表,而表自解,不攻邪而邪自退,不治之治,而非人之所知也。唯是用溫之法,則臟有陰陽,藥有宜否,宜陽者,必先於氣,宜陰者必先乎精。

陽以人參為主,而耆、朮、升、柴之類可佐之。陰以熟地為主,而茱萸、山藥、歸、杞之類佐之。然人參隨熟地則直入三陰,熟地隨耆、術,亦上歸陽分,故用藥當如盤珠,勿刻舟求劍。且人傷於寒,而傳為熱,則陽勝傷陰者多,故利於補陰者,十之七八,利於補陽者十之二三。然陰中非無陽氣,佐以桂、附,則其陽復於命門,佐以薑、草,則元氣達於脾胃。

藥不及病,與不藥同,故當隨病輕重,以為增減。此余之百戰百勝者,所活已多,非謬說也。或曰:古人治傷寒,皆重在汗、吐、下三法,而後於補。今子所言,則是諄諄在補,而後於攻者,何也?余曰:三法已悉,無待再言,獨於用補,殊未盡善,故不得不詳明其義,以補古人之未備。試以《傷寒論》觀之,曰:陰證得陽脈者生,陽證得陰脈者死,迄今說者無不以為然。

愚謂陽證陽脈,陰證陰脈,本為順證,可以無慮。惟陽證陰脈,則逆疾也,為傷寒之最難。故古人直謂之死,則其無及於此也,可知矣。余所謂切於補者,正在此也。今以余所經驗,是正虛感邪者,多見陰脈。蓋證之陽者假實也,脈之陰者真虛也。陽證陰脈,即陰證也。觀陶節庵曰:凡察陰證,不分熱與不熱,須憑脈下藥,至為切當。

不問脈之大小浮沉,但指下無力,重按全無,便是伏陰,不可與涼藥服之。然則脈之沉小者,人知其為陰脈矣。而浮大亦有陰脈,則人所不知也。治以涼藥,猶且不可,況其他乎。故余於此證,必舍證從脈,所以十全其九。然所用之法,多非本門正方,隨手而應見者,無不異之。

夫亦何異之有,藥對證而已。余請再悉其義,夫傷寒之千態萬狀,只虛實二字,足以盡之。一實一虛,則邪正相為勝負,正勝則愈,邪勝則死,死生之要,在虛實間耳。若正氣實者,即感大邪,其病亦輕。正氣虛者,即感微邪,其病亦甚。凡氣實而病者,但去其邪則愈矣。放膽攻之何難之有?此而當余,亦不過吹灰拉朽耳,無足齒也。

雖付之庸手,自無難愈。即不治之,俟其經盡氣復,亦無不愈矣,何患之有?此譬如兩敵相持,主強則客不能勝,必自解散而去。故凡正氣實者,治與不治,皆無慮也。所可慮者,唯挾虛傷寒耳。凡疾病相加,未有正氣不竭而致死者,強弱相攻,未有根本不傷而敗者,此理勢之必然者,傷寒之難,止於此耳。奈何庸淺之輩,初不識人虛實,但見發熱,動手便攻。

夫不可攻而攻之,必元氣不足,而強攻其邪,則邪氣未去,而正氣因先敗矣。如此殺人,罪將誰委?又其最可怪者,則有曰傷寒無補法,惑亂人心,莫此為甚。獨不觀仲景立三百九十七法,而脈證之虛寒者一百有餘。定一百一十三方,而用人參者三十,用桂、附者五十有餘。

此下如李東垣、朱丹溪、陶節庵輩,所用補中益氣、回陽返本、溫經益元等湯,皆未嘗不用補也。孰謂傷寒無補法耶?然此等之法,固為不少,但在余則猶以為未盡。在人則目以為異常,不唯異常而且曰無之。高明者豈其然哉!矧今人之患挾虛傷寒者十常六七,傳誦傷寒無補法者十之八九,虛而不補,且復攻之。余目觀其受害者,蓋不可勝紀矣,心竊悲之。

故力辯於此,欲以救時弊耳,非好補也。觀者唯加詳察,則蒼生大幸。(健觀景岳全書,其所學,原可力敵古人,然其道行壯地,善論先天,偏於溫補。故於傷寒亦醉心於補,而以汗為水,以氣精為陰陽,乃大夫經旨矣。夫陰陽有先後天之別,先天之陰為腎中之水,先天之陽為腎中之火。

若患勞怯,水衰火旺,宜壯水之主以制陽光,所當究也。後天之陽為氣,陰為血,百病之所關,死生之所繫,誰不知養氣血以為生乎?故人身陰陽,專論後天氣血,而以脾胃為本,不究先天之腎與精也。且五臟各有陰陽,是物物一太極也。而精者特腎之陰,天乙之水耳。唯氣血能貫注經絡,循環無端,其虛實關乎性命。

傷寒之邪,入營與衛,而傳經腑,分表裡以治,於腎精有何涉乎?凡三陰三陽,六經傳變之證,陽病主氣與熱,陰病主血與寒,此萬古不易之法也。烏可謂宜陽者氣虛,而以人參、耆、術為治;宜陰者精虛,而以熟地、萸、杞為功。不分邪正盛衰,概用溫補,並非傷寒家藥。

籲!仲景立論以來,群賢發揮盡致,未聞此說。就景岳所舉一百十二方中,用參、用附者若干,獨無熟地、萸、杞等物。其自言亦曰非本經正藥,在人目以為異。夫乃盾辭之窮,只可道其可道,而不可與人為法者也。嗚呼!醫理淵微,豈能一轍。但□□寒□□□□□□□□成法,毫釐之差,千里之謬。

若□□精□□□宜□□□□傳少陰之承氣證,即直入少陰之麻黃附子細辛證。及真寒厥冷之回陽四逆證也。止有鹹寒清熱以存陰,辛熱溫經以救逆。從未有熟地輩,沉陰膩滯,以滋陰者以陰濟陰,是於水益深,於火益烈,不免迷悶,脈沉,口噤而死者眾矣。反曰能十全其九,足見其言之誇,書之誕,不脫術家口氣。

歷代方書所無,而敢倡此,以啟近習滋陰之弊,殺人甚速,作俑之罪安所逃乎?蓋仲景方法,原可變通,未嘗或離發的。而經腑陰陽,理自天然,孰敢背遠。若是方者,乃六味火料,此錢仲陽為調理小兒真陰未旺而設,不能兼治他病,況傷寒乎?景岳往往恃為心印,則其偏有素矣。要知傷寒時氣,大忌滋陰,犯之莫救。

俗工不知利害,每至技窮以此卸咎。殊不知毒勝於砒,而醫家病家終不醒悟。然識者見之,實可哀也。此當今害人之大患,予歷久見多,作書本意因此而起。故直指其非,以告學者,勿循俗習,毋入迷途,庶不誤人性命,而為特達之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