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一中

《裴子言醫》~ 卷之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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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 (1)

1. 卷之三

或問醫之療病,須善用權,權之義,安解乎?裴子曰:權者無心物也,宋子譬之秤錘,以其秤物平施,可輕亦可重也。用之者胸中不得預擬一成見,當在兩,秤錘不得不在兩,當在斤,秤錘不得不在斤,本非一定不移之物,而有一定不移之理,有一定不移之理,無一定不移之心,醫者必如是,而後能乘時制宜以濟人之危而無弊。

如虛可補也,容有時乎不可補,而因攻以為補,實可攻也,容有時乎不可攻,而假補以為攻。病在此,而治未嘗必在此,病在彼,而治未嘗必在彼,病同,而治或不與之同,病異,而治或不與之異。硝黃之寒也,以之攻寒,桂附之熱也,以之攻熱,羌防發汗而還以斂汗,蒼半傷津,而即以生津。地黃之濕,亦有補脾利水之功,茯苓之通,亦有止溺塞精之益。

至於改湯作丸,變丸為散,朝黃連,暮附子,與怒勝思,思勝恐,恐勝喜,喜勝悲之類,無非權也。用之者,不知有所謂權也,唯知時所不可,不執素所守之可以為可;時有所可,不執素所守之不可,以為不可耳。夫不執素所守之可為可,所不可為不可,而以時之所可為可,所不可為不可者,乘乎時之所宜也。時之所宜,即理之所宜也,理之所宜,雖欲不權不可得也。

然則權豈易言哉?非有才有膽有識有學,而又虛其心者不能也。何也?蓋權之用在理,而理之明在心,故必使此心不致有纖微之蔽,庶乎理可徹而用可圓。心苟不虛,心且受蔽,理何明乎?縱有學焉,無識之學已,縱有識焉,無學之識已,縱有才焉膽焉,皆浮氣已,安遽能乘時制宜而無弊耶?由此言之,則不獨無才無膽無識無學者,不可以用權,即有才有膽有識有學者,亦未可以用權。必有才有膽有識有學而又虛其心者,始可以用權耳。

噫!權豈易言哉?

夫方之能對病而取驗者,自有所以對病取驗之理,在不可專執本草中主治,而曰某藥定是治某病,某病定是用某藥而已也。如一婦,坐草已三逾日,胞水盡行不得下,寢變瞑眩無知,牙關緊閉,手足無氣以自動。當此之際,若論催生之藥,則當歸川芎人參、益母、冬葵子之類,其主治者矣。

余獨不然,以半夏為君,蒼朮澤瀉、茯苓為臣,人參、黃連、厚朴橘紅、豆仁、薑汁為佐使,急煎俾飲,一飲而蘇,再飲而產。是豈蒼朮、半夏、黃連、諸藥能催生者乎!蓋自有所以催生之理,在本草未之及也。又一士人,大病久虛後,已大受餐,且服大補氣血之藥兼旬越,宜其起矣。

不謂飲食頓減,遍體畏寒,自汗盜汗,晝夜無寧已。二三名家,企擬多汗亡陽,專以桂、附、參、耆為治,汗益多而寒益甚,卒加參香至兩許,仍爾也。余則以羌活防風為君,蒼朮、半夏為臣、黃連、陳皮砂仁、厚朴、茯苓、桂枝、浮麥為佐使,甫一劑而汗旋收,並不畏寒矣。隨制人參大補脾丸與之調理,不逾月而康。

是豈羌活、防風、蒼朮、半夏、黃連諸藥能治大病日久之虛汗虛寒者乎!蓋自有所以斂汗止寒,又無損於大病久虛之理,在本草未之及也。或曰,敢問香燥藥之能催生斂汗止虛寒者,果何謂耶?曰:此從病之本,而略病之名也。論病之名,雖有難產多汗畏寒之不同,而其病之本,則皆痰涎壅閉胃口耳。

胃口者,真氣運行之樞所也。彼難產者,真氣本滯,且經連日困頓,飢飽難調,穀食疏而湯飲雜,勢必釀作痰涎以閉胃口,則真氣益滯而不行,視其瞑眩無知若狀,可徵也。故不得不用蒼朮、半夏等藥,開豁痰涎,使真氣得行,而自產耳。若專事催生之藥,適足為胃口增邪,不生氣閉絕而子母盡傷不止矣。

至夫大病久虛後之多汗畏寒者亦猶是。大病久虛後,胃雖強而氣尚弱,易於加餐,難於運化,且兼湯藥之補無虛日,則濕熱必鬱於中宮而為痰涎矣。故飲食頓減,而多汗多寒耳。或曰,痰病食減,亦誠有之,若汗與寒,則安所解?曰人身捍衛之氣出於胃,胃既為痰涎所閉,則捍衛之氣不能布皮毛,充腠理,而多汗多寒矣。先哲謂中脘有痰,令人多寒,脾濕不流,令人多汗。

未知之乎?其多汗而反用羌、防者,以多汗而腠理開,風氣乘虛來客,必先去其風而汗始易收也。其畏寒而反用黃連者,以寒非虛寒,乃濕熱生痰所致之寒,濕熱清而寒自止也。有此病,用此藥,何嘗不遵本草中之主治哉。但不執其主治之名,而從主治之本耳。

昔王好古論人參,曰肺熱用之則傷肺。王節齋論人參,曰陰虛血證忌服,服之過多必不治。余深味之,皆千古不可移易之繩墨,何後之妄議其非者紛然也,是豈詞不足以發其理,而人莫之解歟?非也。唱和成風,耳熟心痼,遂不復有揭其理而正其訛者矣,謂非吾道之一大不幸哉!夫所謂肺熱者,即陰虛之肺熱也。所謂陰虛者,即肺熱之陰虛也。

蓋肺熱謂陽獨盛,陰虛謂陰獨虛,陰獨虛,則陰不足以化陽而火熾,火熾則爍金,而咳血咯血乾嗽聲嘶諸肺熱之候所從出矣。此正有陽無陰之瘵病(有陽無陰四字,人可深思),治當曲盡養陰之法,以化陽而救熱,遽用人參助其陽氣,則肺愈熱而陰愈虛,喘嗽痰血,不愈甚乎。兩先生所以垂戒諄諄乃爾。

後人不察,悉誤以《素問》無陽則陰無以生之旨,認作陰虛之病論,則曰造化之理,陰從乎陽,凡陰虛者,必皆用人參補陽而生陰。又執朱丹溪虛火可補參、耆之屬,暨張潔古人參補上焦元氣而瀉肺中火邪,以及李東垣人參補元陽生陰血而瀉陰火諸論,以為凡屬虛火、肺火、陰虛之火,無不可用人參以補之,遂懵然侈口而斥兩先生之非,嗚呼,何其不明之甚耶(近有《頤生微論》,亦效此口吻,妄議兩先生可笑)。《素問》,謂無陽則陰無以生,論陽虛之病耳,非所論於陰虛也。

其所論於陰虛者,已自有無陰則陽無以化之句,與此彰彰並載於書,豈獨置之易講乎(數千年晦蝕之旨一旦重光)。一則曰其無陽也,治當補陽而生陰,一則因其無陰而有陽也,治當補陰以化陽耳。明乎此,則知其無陽者,可以補陽,而有陽者,不可以補陽矣。若以補陽氣不足之人參,謾加於肺熱陰虛之病,是有陽而又補其陽矣,奚可哉?若夫丹溪謂虛火可補,非謂其可補氣虛之虛火也,非謂人參可補陰虛之虛火也。氣屬陽,有餘便是火,不足而補火自退,有餘而補火愈熾矣。

潔古謂人參補上焦元氣而瀉肺中火邪者,亦指其補上焦元氣不足而瀉肺中火邪也,非謂人參能補陰血不足而瀉肺中火邪也。至東垣謂人參補元陽生陰血而瀉陰火,亦因元陽之不足不能生陰以制火,故補之,非為元陽之有餘也。

不究其理,而妄議其非,不大謬哉!或曰,然則四物湯之加知、柏、人參以治陰虛潮熱;瓊玉膏之用人參以治肺腎陰虛嗽血;靈苑方之用人參為末雞子清調服,以治上氣喘急咳血唾血;又大吐血後之不用血藥,以獨參湯專補陽氣而生陰血豈盡欺人者乎!曰:其喘嗽、潮熱、咳血吐血等證,固不可謂之陰虛,不謂之肺熱,其與兩先生之所謂陰虛謂肺熱者,則不同也。何也?兩先生之所謂陰虛謂肺熱者,謂陰獨虛,而陽獨盛者也。

若四物加人參等方,則是治陰虛陽亦虛之候也,未至於陰獨虛而陽獨盛也。或曰:陰與陽,若權衡,一虛則必一盛,豈有陰既虛而陽亦虛之理乎。曰:陰虛陽必盛,勢固然也,但陰之虛,必自漸而虛,陽之盛亦必自漸而盛,陽自漸而盛,僅可謂之陽漸盛,未可謂之陽獨盛也,未可謂之陽獨盛,雖謂之陽亦虛亦可也。

蓋此時亦尚有可受補陽藥之餘地在,故不得不用人參於補陰藥中,以佐獨陰之不長,不如是則陰無以生矣。然用參者,務須以陰虛陽盛之淺深為增損。如四物湯,治陰虛潮熱,既加人參,又加知、柏為監製。瓊玉膏治陰虛嗽血,以生地黃為君,而人參僅佐十五分之一,亦皆衡量而施,不敢多用以助陽之盛。節齋先生復有過多不治一語,良有苦心。

若至陰虛漸深,陽盛亦漸深,則未有不至陰獨虛而陽獨盛者矣。至此,便是有陽無陰之瘵病,無論人參不敢多用,即最少如瓊玉膏之法,恐亦不無抱薪救火之虞矣。靈苑方者,乃治元氣大虛,脈來無力之咯血唾血者耳。獨參湯者,乃治卒然大吐血後,氣敗神疲,六脈幾絕,所謂陰竭而陽暴脫者耳,更非所以治陰虛治肺熱也。

豈可遽執古方皆用人參,遂指兩先生為非哉?若遽指兩先生為非,而謾加人參以誤有陽無陰之證於非命,俗流必視人參為蛇蠍,並視無陽則陰無以生之旨為空言。而凡遇陰虛陽亦虛之候,盡畏人參而不敢前矣,其為禍於萬世蒼生,寧有既耶?

或問痢之初發,吐之無度,新產之昏暈,大吐血之不止,傷寒發熱不休,腹中痞堅如石,胸痹腫突如嵐,胃脘脹悶不能食,氣喘痰升不得眠,以至冷氣嗆心,狂言奔走,坐臥不寧,腹中按之硬痛,大便不通之數證。

世皆執為有餘之證,而不敢用人參以補之者(蓋此數證,有餘者居多,人參之所以難用耳),子獨於此數證之間,屢用人參而屢獲驗,果何渭哉?曰:此皆似有餘而實不足之證,非真有餘也,不用人參以補之,則虛虛之禍,易可勝言。曰:何以知其似有餘而實不足也?曰:全憑乎脈,而兼徵形色之榮枯,呼吸之衰旺,與手、足、面鼻之寒溫,乃得之耳。曰:既憑乎脈,其所現之證似有餘;而所現之脈或不足,猶可憑其脈而斷其虛。

若所現之證似有餘,而所現之脈亦似乎其有餘者,則將何所憑而斷其虛乎?曰:其所現之脈似乎有餘者,非洪大則數極耳。人見其脈之洪大,遂謂有餘,殊不知脈雖洪大,而以指按之,必隨指而軟散,不能與指相搏矣。《素問》所謂脈至而從,按之不鼓者此也。至於數極之脈,似為有熱,而不思有熱之數,數而有敘,無熱之數,數而無倫,無倫者言脈來之數極,而至數不克整齊耳。

既得其脈,而又以形色、呼吸、手、足、面、鼻之虛實而推測之,則其似有餘,而實不足之證,自無可匿其情矣。此時縱有大實大滿大熱之候,豈可遽執堅者削之,留者攻之,升者降之,熱者寒之之法,而誤人於非命哉(垂教萬世無窮)。

世俗謂產後三日內不可用人參,測其意,恐瘀血之不行耳。噫,果瘀血之不行而謂不可用,誠是矣。設有行之不止,以至昏眩無知,六脈幾絕,手足盡冷,而為血脫陽亡之候,其亦可以不用乎?竊恐此際即立煮人參、薑、桂急救之,亦有不及濟者矣,安問三日與不三日也。

今之病家醫家,未經參究,每遇產後,但知有瘀血不行之可慮,而不知有血脫陽亡之可危,恆坐視人之死而不救,可悼也夫。

一巨家室,五月而小產,產不逾時,而即血崩不止,六脈虛微,神情昏倦,此血欲脫而陽欲亡之候也。予甚惶怖,急以人參一兩,肉桂二三錢,不切而咀,即注爐頭沸水,急急煮飲,以追既耗之元陽。煮未半,而室已運(暈)去,更視之,則六脈幾絕,手足冷而通體涓涓汗矣。

予惶怖益甚,忙取二大磁甌,不待參味煮全,旋以一注參汁少許,急持與飲,復以一又注少許,急持與飲,如此遞相持飲,飲盡,即脈起神蘇,手足溫而汗已收矣。既而胸中作滿,疑故於參,予謂此非參故,乃湯飲多而不能頓行故也。頃俟腹中有汨汨行下聲,自平耳,未幾果然。

然其所以用參之不切而咀,而又以沸水急煮者,何也?恐稍緩不及濟事耳。其注參汁於大甌,而遞相少進者,又何也?恐參汁熱而驟難下口,轉致遲遲耳,非有他也。不如是,則徒有救人之心,而無救人之術,與不救者何以異?

甚哉,成見之誤人也。予昔治一女人,難產後,即發熱不止,汗甚多而語甚錯,六脈洪大而虛,且又坐臥靡寧,五六晝夜,曾不經一閤眼,此身不啻飄飄浮雲中,則明是一個氣血大虧,以致虛陽亢上的證候。夫何以參、朮、歸、耆、丹皮、童便及炒黑乾薑之類,屢進而屢不驗,且不止不驗,反增頭眩耳鳴,噁心嘈雜欲嘔不得嘔數證,則知其非氣血之大虧,乃痰涎之壅盛矣。遂更一方,半夏三錢,天麻二錢,鐵鏽水煎服。

不二劑,而氣爽神清,身涼脈靜矣。繼以人參大補脾丸,日進二服,以培胃中元氣,數日後,漸覺飲啖加餐,月餘全愈。然則予之所以誤認為氣血之虧者,執產後之成見於胸中耳,須知學者不可不虛其心而廣其識也。

一士人於冬月患痢,晝夜幾百余度,裡急後重,噁心不能食,腹中按之硬痛,六脈細數無倫,手足面鼻俱青冷。雖當初痢,卻屬陽虛,大非木香檳榔、黃連、大黃之所能治者。急煮人參一兩,桂、附、乾薑各一錢,不食頃,已再進,竟不見有溫補之驗。續與倍加桂、附者二劑,而後手足漸溫,噁心漸止,飲食亦漸進,特痢未之減耳。

更以人參為君之大補脾丸,仍加桂、附,俾旦晚服之,以扶胃氣而加餐飲食,此治本之第一要圖也。半月來,約服人參八九兩,附子三枚,脈始洪長有力,口復燥渴而思飲冷,其始則陰,繼則為陽耳。仍以大黃、黃連、檳榔、芍藥之類,滌去腸中宿垢,後以加減參苓散作丸,與之保全元氣。

昔余母年七十時,先已熱病有年矣,復於除夕,陡然病痢,痢次之頻,不可以數計,加之神昏不語,雙眸倦開,身發熱而面赤,氣奔迫而脈洪大以虛。默想如此高年,如此久病,如此脈證,豈可遽以常痢常法療之也哉。且察其所痢之勢,甚頻而滑,又不見裡急後重,則明示以當補不當瀉之候。

隨取人參、蓮肉各一兩,砂仁一錢,不間晨夕,濃煎灌之,至五日,果得痢減神清,身涼脈靜,並索食矣。自此,日用變證,加桂、附少許,服至四十餘劑,始得飲啖神情俱如故。後幸終其天年,度八十歲有奇而去。

一士人,年三年餘,性偏窒滯而多房欲。忽於暑月,腸胃堅結不行,腹中按之硬痛,且氣弱神疲不能食,其脈則遲細而虛,曾已快藥下者數四。予謂此元氣大虛不能運行所致,絕非有餘證,更用前藥,請勿復敢見矣。遂違眾,以人參二錢,肉桂一錢,大棗五枚,不終朝而二劑,雖不覺有補助之功,然亦安妥而無忤。

後以補中益氣湯,人參加至四五錢,連服五六劑,始克脈旺神昌,頻餐粥食,大便不攻自行。

一貴室婦,傷寒汗下後,脈洪大而熱不止,口不渴,腹不滿,身不畏寒熱,只氣乏神疲,昏迷似睡,叫呼不能以語應,眾醫咸聚,有謂傷寒兼中痰者;有謂是狐惑傷寒者;有謂腹中尚有燥屎,更須通利者;有謂餘熱未清,更須和解者。予曰:皆非也,乃元氣之大虛也。以人參五錢,當歸三錢炒黑,乾薑二錢,五味子三十粒,不間晨夕者七餘服,果得身涼脈靜,氣爽神清。

偶得往來潮熱之候,未可遽執為外感風寒,輒服發表之藥。蓋其間亦或有元氣內損而然者,一或少差則陰證立至,多死少生。當此之際,務期反心自忖,數日以前,數日以後,有無勞倦之傷,有無飢餒之失,有無房欲之非,反復加詳,庶不致為醫藥所誤(細心詳察)。

吾鹽一高年紳,止一子,年三十餘,素恃形氣強偉,全不以醫是慎,忽於癸未六月間,因母壽觴,宴客連日,以致應酬勞頓,遂發往來之熱,類乎外感,渠宿與一醫交善,即邀以治之。醫值他適,其徒代為之視,輒與羌活、紫蘇、防風等發散之藥一劑,服後汗大出而熱益不止,乃求治於余。余往視,則形氣雖不減於平時,而六脈已細數無倫矣。

嗚呼!本屬內傷,又復大汗,為之奈何。即取人參、黃耆各五錢,附子、肉桂各二錢,當歸三錢,浮小麥一撮,急煎俾飲,以冀其幸。不謂處劑方成,而渠師適至,則亦認為外感,輒棄予藥,復以前湯表之,汗更大出不止,曾不移時,絕不見有纖毫脈矣,深夜而斃。須知膏梁子弟,外實內虛,不可拘其氣強形偉,遽恃之為大椿也。

昔予一故人,賦性沉滯、思慮偏多,年至四十有六,始生一子。又值留都亡之次年,抑鬱之懷,勢必倍於疇昔,則真氣內傷,非伊朝夕也明矣。(形未病而神先病,真內傷也)忽當暑月,復因時變奔馳,失調飢飽,隨病往來寒熱,一似瘧焉。時予遁跡山中,聞問都杳,不得與之候。

延一醫,以為寒客,而以羌活、防風、柴胡葛根等類汗之。更一醫,以為食滯,而又以枳殼山楂、陳皮、厚朴等類瀉之,若飲食,則絕然不與,病日增而體日困。偶予入邑聞之,急趨候,而已身汗如淋,兩脈盡脫,莫之挽矣,每念及此,深為痛心。

一孝廉,往為諸生時,以遷居縈擾,旦暮為勞,且亦兼有少年事,內傷元氣,業已久之,而於秋盡冬來,忽發日哺之熱。渠頗自負知醫,恬不以意。予為診之,則六脈已虛疾無倫,殊為可駭。渠時見予畏難色,反笑而迂之曰,某瘧耳,安足慮。予曰:勢且隨劇,易以瘧云,即處一湯,以人參五錢,桂、附、歸、術各二錢。

囑曰,急急煮飲,差可無虞。渠猶泄泄,未之遽信。曾不移時,輒汗流如洗,手足冷而目眩神疲,就枕不能布語矣。始信予言之不謬,急以前湯連服五六劑,人參加至一兩餘,勢乃定。於是自家而族而親友,金相頌曰,功莫大矣,感何如之。予曰,未也,三日內無變證,方為佳兆。

眾疑而問其故,予曰:脈尚几几欲絕耳。越日,更往視,則脈狀仍然,而汗復以時至,予心憂甚,即止宿於渠家,不避晨夜,以猛圖事之必濟(真心救人如此較之重惜名譽者,不啻天淵)。旋用人參一兩,附子半枚,另用黃耆二兩,煎湯煮之,如此大劑,不須臾而二進,汗竟不止,三進亦不止,至四進猶復不止時,參已竭而漏鼓已三沉矣。家居郊垌,無參可市,為之奈何。

不得已,復以煮過人參四兩,咀而味之,則亦尚有餘性,即合煮汁以濟權時之竭。卒至子後陽生之分,補力方到,而胃氣方回,得啖糜粥二甌,肉食數著,而汗始止,脈亦自此有敘,不至虛疾無倫矣(可見胃氣便是元氣)。遲明,急市人參以繼之。後全愈四逾年,得舉鄉試時有聞其捷音者,握予手而言曰,某貴矣,必憶當年用藥人也。

予曰,今日可貴,昔日自然天相,於裴生乎奚有?聞者曰,某鄙人也,幾以陋俗者陋子矣。

長病與高年病,大要在保全胃氣。保全胃氣,在食不在藥,萬不可專攻於藥,致妨於食。倘其力所能食時所當食,寧可因食而廢藥,不可因藥而廢食(日月中天)。

人當病愈後,胃氣必虛,固不可恣情口吻,尤不可小心太過,絕口不沾肉味。或曰,本草謂豬肉助火生痰,發風動氣,於人有損無益,子何出此言也。予曰:人以血氣成軀,虛則當以血氣之味為補助,此固自然之至理。岐伯所以有肉為胃藥之稱,孟氏所以有非肉不飽之論也。

朝與夕親,心以成性,雖有助火生痰發風動氣之害,亦與之俱化矣。予有一譬焉,譬之藥中之大黃,非所稱有損無益者乎。而或蟲生其間,則必不能離大黃以為命,設取而飼之人參、白朮之中,其蟲反不得所而死矣。此各隨其質之所由生,性之所由習,豈概論物味之損與益哉。

又如汙泥糞壤,孰不以為穢惡之物唾而遠也,其間或生蟲焉,則亦必藉汙泥糞壤以為命矣。倘憐而愛之者,將畜之於清谿冽澗之中,其為蟲也,得更有逾時之命乎?由此推之,則豬肉之於人,未嘗有損而無益也。

澉川一故人子,傷寒旬日後,身熱不止,形氣衰疲,語言低怯,頗近危困。及脈之,則兩手皆平,一似無所病者(從脈不從證者此也)。隨詢之曰,腹中飢否,曰:飢甚,急取糜粥一碗與之食,便覺神情蘇若有生趣矣。頃之,復思雞子食,即以雞子二枚攪勻和水,熟而食之,更覺神情愉悅,語言多力矣。

未幾,聞有肉絲與筍菜調羹,香美欲食,遣婢問余,余沉思良久,曰食亦不礙。隨與肉絲羹碗許,一啖而盡,半日間,神情頓為清徹,並不知其熱之於何而解矣。時渠尊老,自山中請卜而歸,張皇殊甚。未交揖,輒問予曰,此兒可得復生乎?予故戲之曰:不能,曰:是則奈何,不識尚可用藥否?曰:頃已三劑矣,一粥二雞子三肉絲羹。

渠老不覺驚喜交集,撫予肩背而大聲曰:是何治法?曰,無他,病已去,胃已虛,所少者食物耳。何必姜三片,棗二枚,服不拘時,渣再煎也(趣極)。

傷寒初起時,則畏寒喜熱,數日後寒邪傳裡,變為熱邪,不畏寒反畏熱矣。此際慎勿扃門塞牖,垂幕多衾,以助其勢。倘更畏熱之甚,渴欲飲水,躁欲裸形,亦便當權時任性,勿得過為拘忌。不止傷寒為然,凡雜病有餘之熱,法亦同之。

傷寒熱極狂躁,渴欲飲冷,而以橘藕瓜梨之類,及新汲井水,涼而解之者,先賢之立法也。世人不曉,謂是予之臆說而不敢用,其為誤也,可勝言哉!《類編》所載程元章夫婦皆嗜鱉,一婢日主烹飪,不適口,即撻之。偶一日得一鱉,頗肥大,夫婦以足充其嗜,喜甚,執行操刀欲屠,忽不忍其伸縮,用釋縛而置之後園池中,夫婦以鱉失,怒而重撻。越二年,婢患熱病,昏聵幾死,遂移棄後園池亭以待盡。

不謂天未曉,後宅有扣扉聲,眾疑為鬼,婢曰:是某耳,啟之,果然。眾驚問其故,對曰,夜將半,彷彿一黑物,將濕泥萍草,遍覆周身,頓覺肢體清涼,百苦盡脫,始知獨臥亭子上。夫婦異甚,迨暮,復使往效昨夕所為,而密伺之,見一大鱉,負水藻泥蘋,自池中出,夫婦不省所以,婢遂實以往事告,急涸其他,果得一鱉,已倍大子昔矣。尾後穿竅猶存,即遣使送至深淵,自此夫婦感悟,永不食鱉。

嗚呼!一水族之微,而亦識熱者寒之之法,不亦深可慨哉!

傷寒本是陽證,若至日久不痊,須防陰證。蓋傷寒日久,元氣已虛,更或寒涼與汗下之藥太過,則元氣之虛益甚,陽證變陰,恆有之耳。其脈則洪數無根,或斷續不整,與細疾無倫次。手足則乍溫乍冷,或手足未冷,而鼻端先冷。此時縱有躁渴狂譫舌胎便結等熱證,不可更用涼藥矣。

急當以桂、附、參、姜,酌微甚而溫補之。溫補之後,倘或復見陽證陽脈者,不妨仍用陽證之藥。

煮藥用水,天泉為上,山水次之,河水又次之。至於井水,則陽和微而陰濁勝,非病所堪。唯傷暑傷寒之熱極,宜新汲而飲之。彼城市中人,日用井水而不深害者,習之熟也。若有病,則又是不用井水為良。

張子和曰:余昔訪靈臺間太史,見銅壺之漏水焉。太史召司水者曰:此水已三環周,水滑則漏迅,漏迅則刻差,當易新水。余劃然悟曰,天下之水,用之滅火則同,濡稿則同,至於性從地變,質與物遷,未嘗罔焉。故蜀江濯錦則鮮,濟源烹楮則⿱吅奄,南陽之潭漸於菊,其人多壽,遼東之澗通於葠,其人多發,晉之山產礬石,泉可愈痘,戒之麓伏硫黃,湯可浴癘。又如冰水咽而霍亂息,流水飲而癃閉通,雪水洗目而赤退,鹹水濯肌而癆干。

千流萬種,言不容盡。至於井之水一也,尚數名焉,及酌而傾曰倒流,出甃未放曰無根,無時初出曰新汲,將旦首出曰井華。一井之水,而功用不同,豈烹煮之間,將行藥勢,獨不擇夫水哉?用水者,其熟察之。

煮藥之法,取味者炎宜緩,取氣者炎宜速。若遇倉卒之病,則不論取氣取味,皆宜速,緩則病邪滋蔓,蔓難圖也。余每到病勢危篤之家,未診視,先令急煮水,診視竣,水即湯湯矣,取藥煮之,差可濟急。

世俗眼藥之弊有六:有食已而即藥者;有藥已而即恣飲茶湯者;有藥食雜進而恬不之忌者;有才服此醫之藥,而旋以彼醫之藥繼之者;有明受此醫之藥,而陰則服彼醫之藥,不肯明言以欺者;更有苦於服藥,所授湯丸,必潛傾廢,中外侍人,又為互隱而無可稽窮者。病或偶減,固無論已,設或偶增,咎將安責?

病中固宜節食,尤宜節飲。食傷人所易知,飲傷人都不覺,不唯茶湯漿酒以及冰泉瓜果之傷,謂之傷飲,即服藥過多亦謂之傷飲。其見證也,輕則腹滿腸鳴,為嘔,為吐。重則腹急如鼓,為喘,為呃。甚則緊閉牙關,涎流口角,昏憒不醒人事,狀類中風。患此證者,滔滔皆是,或未有識,不得不為來者言之。

世俗謂病瘧之人,忌茶忌藥,不則令人中滿。余深味之,亦甚有理,特詞未之達耳。所謂忌茶者,非忌茶也,忌茶湯也,謂病瘧之人,茶湯不可過飲也。忌藥者,非忌藥也,忌湯藥也,謂病瘧之人,湯藥不可恣投也。蓋病瘧之人,中宮多濕,若更過飲茶湯,恣投湯藥,則以濕助濕矣,鮮有不敗脾元而成中滿之候者,孰謂恆言無補於世哉!

脾胃者,養生家第一要具也,不可使之熟生物,熱冷物,軟硬物。雖然,竟是有食生而不見為生所積,食冷而不見為冷所凝,食硬而不見為硬所礙者,此皆逞脾胃強旺之熱於一時,實不足為養生訓也。

舉凡胸腹中有痰,有飲、有積、有痞,或脹、或痛、或酸、或糟、或吐、或瀉一二症,時止時作,經年不瘥者。急須猛意以圖全愈,毋俟他日別病相加,掣肘莫措。然其所治之法,則灼艾先而藥石次,蓋灼艾治,與藥石不同,藥石固能治病,久之必動腸胃,妨飲食而壞元氣,灼艾則不唯能治病,並不動腸胃妨飲食,以致壞元氣耳。嗟嗟!世之人,喜藥石而惡灼艾者多矣。

而抑知灼艾之為功,遠逾草根木皮萬萬也(今人皆徒治其末,不治其本,所以十病九失)。

灼艾後,唯節飲食三字為首務,不可饕餮厚味,致傷胃氣。今之人,一經灼艾,便以食不勝人為憂。其始也,胃氣未傷,猶能勉力啖嚼,數日後,胃氣被傷,即脹滿而不能食,不瀉則吐,不吐,則瘧與痢所從出矣。更不思自貽伊戚,而猶咎施艾者之無功,良可笑也,良可悲也。

虛勞病,唯於初起時,急急早灸膏肓等穴為上策。外此,則絕房室,息妄想,戒惱怒,慎起居,節飲食,以助火攻之不逮。一或稍遲,脈旋增數,雖有良工,勿克為已。葛可久曰:癆證最為難治,當治於微病之初,莫治於已病之後。深有旨也。至夫藥餌,則貴專而少,不貴泛而多。

萬不可謾聽名流,積月窮年,不撤潤肺滋陰之藥。潤肺滋陰之藥,擅名固美,釀禍極深,不可不知,不可不慎。

世欲謬以周身刺痛為鬼箭打,不知此病,乃是濕痰與氣交滯而成。滯於腰,則腰痛;滯於背,則背痛;滯於胸肋,則胸肋痛,豈有鬼箭之理哉?治當破氣而兼燥濕消痰之藥,痛無不止。今世俗有以針挑揩擦而痛亦能止之者,卻合此破氣行滯之一法,未可遽指為非也。唯是草漿油酒,與穢惡不堪之異味,害人不淺耳。

胃之強者,間可倖生,胃之弱者,卒無一人免於死,痛哉。

凡胃氣不足之人,斷不可謾服草頭藥汁。草頭藥汁,最能傷胃,胃氣虛者,服之必死,縱或不死,胃氣終難完復。且更是有草類相似,收採不真,誤中殺人之毒於頃刻間而莫之救者矣。歷有明驗,言之慘人。

紹興有僧名希賜者,從客舟自番禺至,舟中有士人,攜一僕,病腳弱不能行,僧憫之曰,吾有一藥能治,效如影響,餌之而瘥者,不可勝計。僧進寒廟,飲頗醉,即入山採藥,遽投酒中,授病者服之,方入口,轍呻吟云,腸胃痛極,如刀割截,遲明死。士隨以咎僧,僧曰,安有此事,即取昨夕所餘藥,自投酒服之,不逾時亦死。

蓋由山中多內損,人食之即死。僧之所採,想為根蔓所纏結,因醉,不之擇,是以及於禍,信知草藥不可輕服也。

一人年已望六,熱病半載矣,飲食少進,體中倦怠,忽患黃疸證。有授以草頭藥汁,連服三日,疸未除而吐瀉交作矣,遂致絕粒,卒至不救,遵生者鑑之。

凡瀉病、痢病、蟲病、疳病、水病、酒病、疸病,於初愈時,斷不可驟服滋補之藥。蓋此數病,以濕熱為源,滋補之藥,乃助濕熱之尤者,驟而服之,鮮不致害。

昔當湖一孝廉,與予通家世講也。其為人,偏滯而多思,第無事而恆慼慼,偶於甲午秋初,忽病疸,後雖全愈,用飯未能照常,則脾尚虛而濕未清也。會值公車北上,有一醫,制以天王補心丹數斤為贐,奈一往舟中,餌無虛日,未中途漸覺胸膈有礙,飲食復以日退,全不察其藥之有為害也。仍日餌之無間,入春而疽病復作。

迨歸,而形容枯稿,僅存皮骨,其腹龐然,按之若石,始則為疸,繼則為鼓也。皆脾虛坐濕之所從也。招予往治,真氣已衰敗無餘,無可著手處矣。越旬,湯飲俱絕而死,此亦誤投滋補之一驗也。

昔一好補者,於暑月暴瀉,服蒼朮、厚朴、澤瀉、豬苓、黃連、砂仁等藥二劑。業已愈,後唯節飲節食以全胃氣可耳,不必更事藥也。好補者以為既瀉之後,元氣必虛,輒用人參、白朮、甘草、黃耆、米仁、山藥之類,一服,頓爾胸中滿悶,大便窒澀不通,且三四日不能飲與食。乃就質於予,予曰,暴瀉初安,濕邪未盡,遽投大補之藥,是賚盜糧養寇兵矣。

奚怪其為然也。即取蒼朮為君,佐以枳實、厚朴、澤瀉、陳皮、砂仁、半夏、木香、山楂之屬,作丸俾服而痊。語云:「病去勿得妄加攻補」,良有至理。

凡近產,不可祈問卜,聽彼巫覡之徒,乘機哄嚇,以吉為凶,當何禱神,當何求佛,致使孕者憂疑恐懼,夢想多成危境,真氣反因鬱結而不舒,臨產之際,不難產亦自難產矣。患此弊者,急用人參、白朮、當歸、川芎、砂仁、枳殼、蘇梗、大腹皮之類,日煎服之,以舒鬱氣,而扶真氣。

人但知臨產可危,而不知既產尤可危;人但知難產可危,而不知易產尤可危;人但知病產可危,而不知健產尤可危。是何也?臨產、難產、病產,在勢為逆,逆則人人皆懼,懼則心倍兢持,未或有失。既產、易產、健產,在勢為順,順則人人皆忽,忽則心恆懈弛,反致多虞。呂氏曰:懼者福之門,忽者禍之源。理固然也。

妊婦調攝之要,單在養氣,養氣即是養力,能養其力,則產固不難,亦更無他病。其養氣之法,勿過勞,勿過逸,勿過飢,勿過飽,更勿得為憂、為悲、為驚、為恐與怒。而後以參、朮、芎、歸、砂仁、枳殼之類補助之,則真氣自能充塞流行於身而不息,有何產之足慮而病之足虞也。

若不知此養氣之法而過勞,則氣為之耗,過逸,則氣為之滯,過飢,則氣為之衰,過飽,則氣為之閉。更若憂焉,則氣結,悲焉,則氣消,驚焉,則氣亂,恐焉,則氣下,怒焉,則氣逆矣,又何產之不足慮,而病之不足虞也!

最險是橫生逆產,未產時,頭則向上,迨將產,勢必轉身覓路而生,頭乃向下。若兒身方轉,頭未向下,竟被產母用力一逼,兒將錯路無門,不橫生便逆產矣。其轉身時痛楚難忍,只宜寬心少待,待兒轉身既定,頭已向下,腰痛如刀割截,方可用力。至期須得諳事穩婆,與老成人侍奉,庶不誤事。(此法可傳授收生婆)

臨產勿得妄用催生藥。催生藥者,因產之難而設也,產若不難,催必反害。孕婦臨月,常有試月與弄胎兩候。其候,似乎即產,忽不逾時,而胎復安焉如故,更越旬余,或二旬,始得正產。倘不加察,妄意催之,禍旋踵矣。余於臨產,止用獨參湯,佛手散,益母膏,產固宜,不產亦無不宜也。

凡勞心與勞力之人,須時偷閒調息,以保既耗之元氣,蓋氣根於息,息調則氣調,氣調,則一身之中無不流通四達,而百脈安和,神情清泰,雖勞不甚苦人矣。調息之法,端默靜坐,謝境,澄心,口目俱閉,止於鼻中徐呼徐吸,任我自然。勿得作意思為著力太重,反使本來不息之真,窒而不利。

讀書家必習養生法,能習養生法,不唯於身利,更於心利。舉其要,莫先於少睡,少睡,則神靈,神靈,則氣爽,氣爽神靈,身心自然交利矣。然少睡之工有六;靜而勿躁,一也;疏遠房室,二也;常收此心於腔子中,三也;深夜勿寒勿餒,四也;行住坐臥,不忘調息想,五也;每日將哺,神氣昏濁輒偷閒一憩,六也。此六者,行之日久,不自知其惺惺少寐矣。

善讀書者,幸勿以此為迂。

凡用補藥,必兼瀉邪,邪去則補藥得力。譬之滌衣,先除垢膩,而後粉飾可加耳。若專事補,而不知邪氣之當瀉,補必為害。

無病時之脈各有不同,或偏洪大而浮者;或偏細小而沉者;或偏有力而數者;或偏無力而遲者,此各本來所賦使然,非關病也。必於平時,預與善診者,審究詳明,熟識本來脈狀,庶有病之時,易為推測,而無認彼作此之誤。

瀉病無他治,寧飢毋飽,是其治也。諺云:肚瀉無藥醫,餓到日蹉西。言雖俚鄙,切中病情,不可不為之三複。然可戒而不可犯者有五:一酒,二晚餐,三湯飲,四生冷,五油膩腥膻。戒之而瀉不愈者,未之有也;犯之而瀉得愈者未之有也。

病之加於小愈者,因小愈而放其心也。天下事處逆者,恆多易,處順者,反多難。病當未愈而求愈時,欲不得逞,志不敢肆,凡語言動止,飢飽寒溫,以及情性喜怒之間,無不小心翼翼,自然逆可為順,不期愈而不愈者鮮矣。

愈則此心不覺康強自慰(豈啻自慰,並侍奉者亦慰,便多不能保護處矣),保護漸疏,恣口吻也,爽寒溫也,多語言也,費營慮也,近房室也,順情性而煩惱也,廣應酬而不自知為勞且傷也,有謂病不反加於此者無之矣。因憶孟夫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之說,信不可不書紳而銘座右也。

人咸謂神昏之病原於心,心清,神乃清。愚謂神昏之病原於胃,胃清,神乃清。或疑神藏於心,於胃何與。曰藏神者心,而攝神者氣,氣出於胃,胃氣不清,則不能攝神歸舍,而心神之昏昧也必矣。子如不信,不觀醉酒之人乎,醉酒之人,醉胃不醉心也,何以神昏而語言錯亂也。

不觀飽食之人乎,飽食之人,飽胃不飽心也,何以神昏而頹然欲寐也。不觀痰涎壅塞之病乎,痰涎壅塞之病,病於胃,未嘗病於心,何以神昏而瞑眩無知若中狀也?不觀陽明內實之病乎,陽明內實之病,病於胃,未嘗病於心,何以神昏而躁妄狂譫如祟也?或乃為之撫然曰:命[中]之矣。

凡有以問疾來者,勿得與之相接。一人相接,勢必人人相接,多費語言,以耗神氣。心所契者,又因契而忘倦,心所憎者,又因憎而生嗔,甚或坐盈一室,竟起談風,縱不耐煩,又不敢直辭以去,嗟嗟,有病之人,能克幾何,而堪若此,恐不終朝,而病已增劇矣。然此猶為害之小者耳。

更有一等搖唇鼓舌好事生非,病者一或輕聽,必致惱怒填胸,不知自愛,而其為害,又不可言,智者於此,休將性命做人情。

病中但可安分調攝,不可偏信師巫,殺害生命。不唯損貲造業,更使心志狐疑,溺情鬼窟,而切身珍愛之圖,反置勿問,愚孰甚焉。

病人臥榻,不可薄以茵褥,致使隱寒犯背,寢傷五臟之陽,變證增邪,莫此為甚。《仙經》曰:背以陽為主,而五臟之俞穴通焉,一被寒侵,則寒氣由愈入臟而臟寒,臟寒,則陰盛,陰盛,則陽衰,陽衰,則轉輸遲滯,傳送乖違,氣血亦為之損敗,輕病必重,重病必至於死矣,可不慎乎(世都忽而不察所以,夭折者多矣)。不特病時不可,即平時亦是不可。

有有病素不服藥者,不為無見,但須知得病從何而來,當從何去,便是藥耳,如飢則食,食即藥也;不飢則不食,不食即藥也;渴則飲,飲即藥也;不渴則不飲,不飲即藥也;惡風知傷風,避風便是藥;惡酒知傷酒,戒酒便是藥。逸可以治勞,靜可以治躁,處陰以卻暑,就燠以勝寒,衰於精者寡以欲,耗於氣者守以默,怯於神者絕以思,無非對病藥也,人唯不自知耳(無上至言,亦無上至藥)。

崩漏與腸風日久,鮮有不至脾胃愆和,飲食無味,而發腫發黃者。一見此證,便當從脾虛不能攝血歸元為治,萬不可仍執血分之病,而用血分之藥,此說業有詳論,似毋庸贅。但恐成心不化者,既欲補脾,而復拖泥帶水,又兼補血之藥於補脾之中,不得不贅耳。

既補其脾,又補其血,在飲食未至減嘗者猶可,若飲食大減,又加噁心嘔吐,而胸滿不舒者,不將速其死乎?法當專用參苓白朮散,少加燥濕寬中之屬,以佐山藥、扁豆、蓮肉、米仁之滯。有熱加黃連,有寒加桂、附,飲食少進者,先服大補脾丸,元氣下陷者,兼用補中益氣,未有不謬者也。

飲食何以能養人也,由脾胃之運化,非飲食所能也。藥餌何以能治病也,亦由脾胃之運化,非藥餌所能也。然則脾胃何以能運化飲食與藥餌也,實由水火二氣,又非脾胃所能也。有司命之責者,其參之。(窮源之學)

人當臥病,務須常存退步心。心能退步,則方寸之間,可使天寬地曠,世情俗味,必不致過戀於心,縱有病焉,可計日而起矣。不則今日當歸、芍藥,明日甘草、人參,是以江河填漏卮,雖多無益也。先儒有言,予臥病時,常於胸前多書死字,每書數過,頓覺此心寂然不動,萬念俱灰,四大幾非我有,又何病之足慮哉?雖然,此惟可與達者言也。

一縉紳子,年三十餘,囊固饒裕,良田又幾二十頃,且已有子,亦可謂無不如意者矣。後忽心志改常,二六時中,無刻不恣嗟太息,愁怨不勝,如此者四五年,遂患驚悸怔忡恍惚不得寐等證。遠近醫家,延之迨遍,有安神者,有養血者,有補氣生精者,有消痰與降火者,備餌彌劇,卒至如迷如昧,如顛如狂,棰胸齧舌而死。究其病所從來,則為數年前訟費千餘金耳。

嗚呼!如此富家,但知有身外之微,而不知有性命之大,縱可憐不足惜也。世間類是者頗眾,因志之以為後鑑。

羅先生曰:「收拾一片真正精神,揀擇一條直捷路徑,安頓一處寬舒地步,共好朋友涵泳優遊,忘年忘世,俾吾心體段與天地為徒,吾心意況共鳶魚活潑,其形雖止七尺,而其量實包太虛,其齒雖近壯衰,而其真不減童稚。」每讀一過,頓開無限心胸,勝服百劑清涼散也。

鄺子元,由翰林補外十餘年矣;不得賜還,嘗侘傺無聊,遂成心疾。每疾作,輒昏聵如夢,或發譫語,有時不作,無異平時。或曰,真空寺老僧,不用符藥,能治心疾。往叩之,老僧曰:相公貴恙,起於煩惱,生於妄想。夫妄想之來,其幾有三,或追憶數十年前榮辱恩仇,悲歡離合,及種種閒情,此是過去妄想也。或事到跟前,可以順應,若乃畏首畏尾,三番四復,猶豫不決,此是見在妄想也。

或期日後富貴榮華,皆如所願,或期功成名遂告老歸田,或期子孫登榮以繼書香,與夫不可必成,不可必得之事,此是未來妄想也。三者妄想,忽然而生,忽然而滅,禪家謂之幻心。能昭見其妄,而斬斷念頭,禪家謂之覺心。曰不患念起,惟患覺遲,此心若同太虛,煩惱何處安腳。

又曰:相公貴恙,亦原於水火不交。何以故?凡溺愛冶容而作色荒,禪家謂之外感之欲;夜深枕上、思得冶容,或成宵寐之變,禪家謂之內生之欲,二者之欲,綢繆染著,皆消耗元精,若能離之,則腎水滋生可以上交於心。至若思索文字,忘其寢食,禪家謂之理障。經綸職業,不告劬勩,禪家謂之事障。

二者之障,雖非人慾,亦損性靈,若能遣之,則心火不致上炎,可以下交於腎。故曰塵不相緣,根無所偶,返流會一,六慾不引。又曰: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子元如其言,乃獨處一室,掃空萬綠,靜坐月餘,心疾如失。

昔汪石山,治一婦年三十餘,形瘦而色蒼,忽患狂病,語言譫妄,披髮裸形,不知羞惡。眾皆以為心風,有欲吐以痰藥,有欲飲以糞清,不之決。汪診其脈,浮緩而濡,曰:此蓋由忍飢勞倦,致傷胃氣而然耳。經云:二陽之病發心脾,二陽者,胃與大腸也,忍飢過勞胃傷而火動矣。

發心脾者,延及干心脾也,延及心脾,則心所藏之神,與脾所藏之意,皆擾亂無依而病狂矣。內傷發狂,陽明虛也,法當補之。遂用獨參湯,加竹瀝飲之,數日愈。

予自來歷境多艱,而此心則未嘗不樂,天生我為人,非樂何。身有常疾,不敢恣嗜欲,適足養生,非樂何。交有良朋,日聆格言莊語,頗知敢畏,非樂何。性偏疏懶,省卻營營苟苟,此身常覺自在,非樂何。雖無厚望在人,不見斥於有道,非樂何。不讀書,亦時得會心語,不坐禪,亦時得見自性,非樂何。

世固有日處樂而不知樂,有日處樂而反不樂,有日處樂而不安其樂,必置身於不樂,吾不知其解矣。

偶於乙未春,百疾並乘,臥榻不起者累日,深悔平時少一節字。已而思之,節字該得廣,豈止關於疾哉。凡家居日用,以及交與應酬,語默動止之間,隨時隨處無一不因節而得,不因不節而失者也。然節者中也,正先儒所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也。設當止焉而勿止,非節矣。

設當行焉而遽止,亦非節矣。唯深於中道者,乃於與言。(節字看得好。)

舉世診脈,都用簡篇為墊手之具,不思簡篇所載,悉聖賢經傳,昭垂萬古。至尊至貴,豈可輕為借用。甚且褻之於床第之間,汙之以穢惡之手,有人心者,安乎否也?習以成風,竟無覺音,惟予友錢商隱一人,深以是嚴,更欲以是嚴天下。因命予筆之,以廣其勸,是亦與敬惜字紙者同旨也,幸勿見迂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