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一中

《裴子言醫》~ 卷之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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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 (1)

1. 卷之一

人之生,有所以生而非形也(所以生三字是此書一大宗旨)。耳、目、鼻、舌、手足與臟腑、經絡、骨肉皮毛,皆形也,非生也(從形說到生,從生說到所以生,絕無影響非坐破蒲團者不能。)。其各有所司,以供不窮之用者,亦生也,而非所以生。所以生者何?曰:命。命果何物?謂有物焉而無形,謂無形焉,而又非無物也。

命之門安在?曰腎有二,生於脊骨十四椎下兩旁,後天之有形也,先天之無形,則寓乎兩腎之間,而為後天有形之用。後天有形者,兩腎也(人之兩腎其猶果殼,諸實之兩歧乎,歧端無中生出萌芽,即先天無形之妙。)先天無形者,水火也,水與火互藏其間,而為命之門也。

曰水得火而涸,火得水而熄,勢不兩立,安能互藏?曰後天之水火有形,而先天者無形,有形者相剋,而無形者相生。試思太極未分,原只一氣,自一氣而分為水火,火即水所從出,水即火所由生,二者交合變化,雖二體而實為一體,雖二用而共為一用。故造化於此不息,鬼神於此不遺也。

人身一太極也,當父母媾精,未有形象,先結河車,中間透起一莖,莖端一點,如蓮蕊初生,而水火二氣已交合變化於其中,而為生身立命之根矣,由此二點兩旁生出兩腎,形如豇豆,相併而交,函於水火之外,以象圖之不宛然一太極乎。次而生心、生肺、生脾肝與百骸九竅而形備,形既備則氣之溫者,即火也,溫而不至熱,火中有水也;氣之涼者,即水也,涼而不至冷,水中有火也。水中有火,其精不竭,火中有水,其明不熄。

因是而耳之聰,目之明,鼻舌之臭味,手足之持行,水穀之蒸為血液,而充臟腑,榮經絡,灌溉乎骨肉皮毛,將生生於不窮。苟水自水,火自火,陰獨陽孤,而化源息矣,安望其能聰,能明,能臭味,能持行。而臟腑官骸不盡屬死灰稿木也哉?故曰人之生有所以生,而非形也。

究言之,命亦名耳。天地之秘,聖人無從指(聖人所以罕言命也)其實,不得已而強名之耳。昔伏羲氏,仰觀俯察,近取遠求,不能多語,只信手一畫。一畫者,命之源也,亦即水火之源也。先乎天而無始,後乎天而無終者也。至謂左腎為腎,右腎為命門,又謂男子以右腎為命門,女子以左腎為命門,甚謂兩腎總號為命門,噫!命之門固在腎,夫腎豈即命邪?苟能於有形之中,求無形之意,則思過半矣。

自天地而人物,莫不從伏羲所演之一畫中流出。其一畫以前,果何景象?曰一畫前之景象,即吾心之景象也(識吾心景象者幾何人?),識吾心之景象則一面以前可反觀而默識矣。昔伏羲慧徹天根欲悉吾心之妙,無可擬其端倪,不得不借此以啟後人,謂其有景象不可也,謂其無景象亦不可也。

是故聖賢遞相垂教,各因意立名而無實(無可名,不得不因意立名),如曰乾、曰元、曰天、曰命、曰善、曰仁、曰理與道、曰不二與空與無,及精一執中而一貫而明德,而性而誠,以至浩然之氣,玄牝之門,天地之始,無極而太極,皆虛名也,無一而非(千聖相傳不二法門)描寫一畫前之景象也,亦無一而非描寫吾心之景象也,且觀天地間時之行、物之生,其所以行,所以生者何?鳶之飛,魚之躍,其所以飛,所以躍者何?至於人之視聽言動,喜怒哀樂,其所以視,所以聽,所以言動,而喜怒哀樂者何?蓋有物焉,先乎無形、無生、無飛、無躍、無視聽、無言動、無喜怒哀樂,而為有行、有生、有飛、有躍、有視聽、有言動、有喜怒哀樂之主耳。

知此,則時行非時行,物生非物生,鳶飛非鳶飛,魚躍非魚躍,而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亦非人之所能矣,又何疑乎一畫前之景象乎?是在善悟者神領之,言語形容不得也(形容盡矣,還說形容不得),須知伏羲自無畫而化有畫,自一畫而化千畫,究也,千畫還歸一畫,一畫還歸無畫也已。

《素問》謂七節之傍,中有小心,從之有福,逆之有咎,正與周子太極圖說無異。但周子統天地人物言,此則專指人身言耳。其曰七節者,脊骨之自下數上第七節也,傍有兩腎,而中間則有一小心,小心者,即太極圖中之白圈也,潛藏於兩腎而為一身之太極也。以其無可睹,無可聞,互微互隱,名之曰小,非真小也。

從之有福,逆之有咎,即君子修之吉,而小人悖之凶也。釋者不察,而以上焦之包絡為小心,則失之遠矣。曰心在胸中,而子獨言在腎,顛倒拂常,則曷以解?曰:在胸中者,後天有形之心也,其感通不窮之用,雖從此出,而其以為感通不窮之用者,則寂然不動,而藏於兩腎之中也。

夫寂然不動而藏於兩腎之中,先天無形之心也,無形者,必托於有形而後見,而有形者,又必賴無形而始靈。智者當悟無於有,不可因有而遂溺於有也。世之言心者,唯知有形而已矣,間有以為無形者,亦唯知起滅乎胸中而已矣,烏知夫兩腎中間,是其棲息之宮府也邪?曰心既無形,則無可在,而亦無不可在矣,安見其在下而不在上也?曰獨不見天地之心乎?冬至子之半,一陽復於至陰之下,其復於至陰之下者,即天地之心也。象之所謂雷,在地中也,與吾心寂然不動時,無以異也。

至其云蒸雨施,以發交通之妙,則天地之心又恍乎其在上矣。象之所謂雷,在天上也,與吾心感而遂通時無以異也。以天地之心,證吾人之心,則吾人之心在下而不在上也明甚。此余所以揭太極之微,而直指其歸元之路,冀世之學者,皆識本來之所在而求之,庶性有所見,德有所明,道有所貫,而精神魂魄意,亦有所寧一而深潛,大則可以臻賢詣聖,小則可以卻病延年耳。豈故為怪誕不經之說,而惑世以欺人哉!惜終身繇之而不知者眾,與語之而不入也。

問:朱丹溪、何柏齋兩先生,君相二火論,孰是而孰非歟?曰:皆似是而非者也。火乃造化之元陽,一而已矣,曷君相之可分哉?其所以有君相之分者,即一火之體用而分之也,豈既有君火而又有所謂相火邪!夫君火者,即相火之本體也,潛藏於天地之間,雖具熱性而不發,實為造化之根蒂,猶王者,深居九重,無為而治,故君名焉(君相義透甚)。

相火者,即君火之發用也,流行於天地之間,以布生生之化於不窮者也,正與宰相奉君行命同其義,故相名焉,非有二也。丹溪、柏齋兩先生之論則不然。丹溪曰:陽動而變,而生水火木金土,夫曰陽者,君火也,其動而變,即相火也。凡五行之物,皆所繇生也,先生所謂天非此火不能生物,人非此火不能有生者,正此義也。

大哉言乎,永開聾聵,二火之旨,亦既詳且盡,何復以君火為人火,以相火為龍火、雷火邪?龍火雷火即相火流行之徵兆,乃生木之火也;人火,即人間烹飪之火,乃木生之火也,豈相火且生木,而君火反為木所生邪!相火既為生木之火,則不出於木明矣,而下文又有出於木之說,其謂之何?柏齋先生欲救其弊,以君相合一為辨,功其溥矣!惜乎以天氣、人氣明白顯現為熱之相火,反名君火,以藏而不發動之君火,反名相火,不已失乎!且曰在天,藏於木之中,在人藏於精血之中。

在人藏於精血之中則似矣,在天藏於木之中,將安解乎?豈造化之元陽,僅藏於一木之中乎?是欲救其弊,而適以踵其弊矣!予逆推之,則知兩先生之誤,皆執《素問·五運六氣》之中有君相二火耳!不知君相二火雖列於五運六氣,而五運六氣之推遷,實爵二火宰制於太虛之中,乃能始風木,而終寒水也。

譬猶乾卦之中列於眾卦之中,而眾卦未有不統乎乾元之陽而能帝乎震,齊乎巽,以致勞乎坎,而成言乎民者也。是則五運即火之五運,六氣即火之六氣,而兩先生不求其旨,唯知一風木,二君火,三相火之說,遂謂二火皆生於木,所以遺晦於今而未明耳(數十年晦蝕之旨自此炳如日星)。須知君火者,寂然不動之火也,未發也,誠也。

相火者,感而遂通之火也,已發也,幾也。故曰君火即相火之本體,而相火即君火之發用,非有二也。至五行之火,是其所從出者也。烏得以君相名之,管見如斯,更望政於後之君子。

陽虛、氣虛、陰虛、血虛,自各有別,不思者以為氣屬陽,氣虛便是陽虛,血屬陰,血虛便是陰虛,噫!何謬哉!夫陰陽謂水火,潛藏於兩腎,而為人身之先天。血氣謂營衛,滋生於脾胃,而為人身之後天。

故血虛者,營虛也,四物湯主之;氣虛者,衛虛也,四君子湯主之;陰虛者,水虛也,治宜補血藥中加知、柏等味,及補陰丸之類;陽虛者,火虛也,治宜補氣藥中,加桂、附等味,及理中湯之類。其有別也,蓋如此。

或曰:以子言之,則古人謂氣屬陽,血屬陰之義何居?余曰:屬猶根也(以根字訓屬字妙),言氣根於陽,血根於陰也,血根於陰,則血不即陰,而出於陰,所謂陰中之陽是也;氣根於陽,則氣不即陽,而出於陽,所謂陽中之陰是也。是則血虛為陰中之陽虛,陰虛之微者也,陰虛為陰中之陰虛,血虛之甚者也。

氣虛為陽中之陰虛,陽虛之微者也,陽虛為陽中之陽虛,氣虛之甚者也。故東垣先生於變證有曰:氣虛之甚者加附子,以行參耆之功;虞天民曰:血脫補氣,血虛者,須參耆補之,若真陰虛極,而為勞瘵者,參、耆不可驟用,繇此觀之,得非有氣虛,又有陽虛,有血虛,又有陰虛之別乎!夫何謾不加察,而執四君子湯以語人曰:此補氣藥也,勿論氣虛、陽虛,混之而施。

執四物湯以語人曰:此補血藥也,勿論血虛、陰虛雜焉以進,有不背聖經而戕民命者!恐未之前聞,試即二湯之旨言之,亦各有陰陽互濟之理在,如氣用四君子湯,而人參白朮則是氣中之陽藥,茯苓甘草則是氣中之陰藥矣。血用四物湯,而當歸川芎則是血中之陽藥,地黃、芍藥則是血中之陰藥矣。

以故血弱有寒,禁服地黃、芍藥;陰虛吐衄,禁服當歸、川芎。氣虛下陷,茯苓不可多用,氣虛火盛,人參不可頓加,氣虛嘔吐,不宜甘草,氣虛喘嗽,不宜白朮,一湯之中亦各有陰陽順逆之理,可謂氣虛便是陽虛,血虛便是陰虛,而謾然施療乎。

人之一身,無非病也,亦無非藥,泥、金、石、草、木、鳥、獸、蟲、魚為藥,偏矣,亦後矣。飢飽待時飲食,藥也;寒溫適所衣服,藥也;動靜有常起居,藥也:色不視邪則目明,聲不聽淫則耳聰,口無莠言,行無顛步,則口體正,均藥也。使有人焉,知填精而不知寡欲,知養氣而不知守默,知保神而不知絕慮,亦焉往而得藥?《素問》,醫之六經也。但言順四時,少嗜欲,節飲食,不為邪氣凌犯,初未嘗以藥言。

其五志為病者,即以五志為藥。如曰:悲勝怒,病怒者,悽愴哀苦以感之;喜勝悲,病悲者,謔浪佚豫以娛之;恐勝喜,病喜者,迫遽危亡,以怖之;怒勝思,病思者,汙辱欺妄以激之;思勝恐,病恐者,沉疑搜剔以緩之。

至如逸可治勞,靜可治躁,處陰以避暑,就燠以避寒,凡此之類,皆非熱非寒非酸非苦,無煩採製不費㕮咀,隨在而得之之聖藥,遠逾草根木皮萬萬也,則請為尊生者,揭未病之藥。

《素問》曰:不能治其虛,何問其餘,夫不曰補其虛,而曰治其虛,大有深義,治字、補字,難易大不相侔(從未有發治字之義者)。補其虛者,只有虛而別無邪氣夾虛中,譬猶弱國時也。治其虛者,不足之中,兼有餘之證,譬國勢強弱相半時也。

此時而欲補之,則邪未衰,欲瀉之,則氣已敗,勢介兩難,必隨時取中於其間(隨時取中便難)或先攻後補,或先補後攻,或因攻為補,或借補為攻,雖攻而正不戕,雖補而邪不熾,方可謂之治其虛,謂之能治其虛耳。於此不能,其餘何可復問!旨哉,須知治之一字,有無限苦心,無窮妙用,在與虛則補之之一字,大有間,世都忽而不察,特註明之。

醫何以仁術稱?仁,即天之理,生之原,通物我於無間也,醫以活人為心,視人之病,猶已之病,凡有求治,當不啻救焚拯溺,風雨寒暑勿避,遠近晨夜勿拘,貴賤貧富,好惡親疏勿問(果如是心,便可與天地爭上下矣,竊恐能言而行不能),即其病不可治,亦須竭心力,以圖萬一之可生,是則此心便可徹天地,統萬物,大公無我而幾於聖矣,不如是,安得謂之醫而以仁術稱。

醫者嘗須愛養自家精力(愛己即所以愛人),精力不足則倦,倦生厭,厭生躁,厭躁相乘,則審脈,辨證處方,皆苟率而無誠意矣。思欲救死全生,庸可期乎!今之醫者,鮮克不以奔競為專務,徒勞苦而不自知,大戒也。

醫之看病,與文家之相題無二。病,題也,脈,題之旨也(取喻極切),藥,則詞章也,方法,局與勢也。善為治者,脈證既詳,當思所以治之之法,而隨因法以立方,藥不過如卑賤之職,唯吾方法驅使耳。

不思者,竟以草木為拘,見頭痛便用川芎,見腳痛便加牛膝,救頭救腳茫乎其無統宗,雖藥品精良,亦何能中病之窾會哉,是猶文家不以題旨局勢為先,而僅修詞章之未,縱言言綿繡,字字琳琅,與本題將千里隔矣,何足貴?

胃為水穀之海,脾為生化之源,生化旺,則氣血清和,諸病屏息,生化衰,則氣血虧損,百病交侵,非細故也。唯東垣先生深得其旨,闡發脾胃元氣之妙,可謂呼聾震啟聵光矣。世之醫者,徒執病形,不推病本,脾胃之義,置而勿講,如脾虛氣短,似痰喘耳,泥為肺熱痰壅。瀉以石膏蘇子

脾虛發熱,似外感耳,認作風寒外束,表以羌活麻黃。脾虛下陷,變為後重裡急,猶謂滯積不行(時流通病),下以硝、黃、枳、樸。脾虛不運,變為水脹中滿,猶謂宿食未化,導以巴豆、牽牛。產後脾虛,飲食停滯,而嘔吐脹悶,誤擬敗血攻心,恣餌桃仁四物。勞瘵脾虛,飲食減少,而噁心溏瀉,尚執滋陰降火,偏需知柏、二冬,投之不愈,更恣投之,脾胃轉傷,而疾轉篤,技窮莫措,歸命於數。時弊如斯,易可勝計,無他,未明主氣之說故也。

主氣實而攻之,則病易愈,主氣虛而攻之,則病反加,非藥不能治病也,主氣不行藥力也。況當世之人,氣稟寢薄,兼多沉湎於酒,耽縱於色,汲汲沽名,皇皇求利,又復傷於勞思者,更不少也,司命者,其可不亟講於斯?

補虛之最切要者在扶胃氣(扶胃氣乃補虛之要,前文已頗偏,裴子慮人不查,又復審言,婆心),胃氣強,則飲食進,飲食進,則氣血生。補何如之?所謂得谷者生,失谷者死,理甚易明耳。今之不善補虛者,概用當歸,地黃、人參、白朮、甘草、黃耆等類(太熱矣),以為補虛之法莫此若矣。

不思此等品類,雖能補虛,要旨甜膩壅膈之性,胃之強者則幸矣,胃之弱者,其可當乎?不脹則瀉,不瀉則嘔吐,而不能食矣。有謂病不轉加於此,誰其信之!

病有以藥傷而變重者,甚有變證,莫識而卒致危亡者,不可不知,不可不慎(此恆理耳,病家不知,醫家亦不知,無怪夭枉者之多也)。昔一婦,患經閉,服血藥過多,血不行而飲食反減,又增寒熱嘔逆,醫猶為瘀血攻心,倍加峻削,病者忽發神昏、齒噤,口角流誕,狀類中風,診其脈,伏而微,心下按之滿急,且有聲,曰:此飲證也。

詢之乃為藥所傷,非湧法不可,急取油鵝翎探之,一湧而出酸水四、五升,隨醒,先用燥濕寬中藥,次與補脾健胃,俟飲啖起居如故,始進通經丸,血乃行。一人病瘧兼旬,胸滿而畏食,胃氣不清故也(胃氣不清,漫用補中益氣湯,可笑。),醫不審,與以加減補中益氣湯,二服,瘧反大劇,易用鱉甲何首烏等藥,作大劑以截之,更脹漚不勝,湯飲俱廢,或疑其誤服補藥,與陳皮萊菔等湯,病益加(真可笑)。

予診之,六脈濡弱,此濕氣滿胸膈也,以蒼朮為君,佐半夏厚朴澤瀉、豆仁等,少加薑汁、食鹽,徐徐與之,不食頃,嘰然欲吐,即探引得吐黃涎、惡水甚多(得力在此一吐,傷藥症狀,描寫無遺,學者須細心理會,方得有見),始平,虐亦漸止。又一小兒,甫三歲,得心腹痛疾,醫者處劑太重,煎汁又濃,更灌之乳。

食後,反增嘔逆,發寒熱而兼喘,更數醫,咸罔效,漸變昏聵,不省人事,其家以為不可救,遂勿藥以俟之。自晨至昏,忽聞腹中淚淚聲,上下者數四,遺穢汁鬥許而蘇。凡此等病,患者甚多,不能悉舉。總之,人身以胃氣為本,胃氣傷,雖對病之藥,皆不能運化而起效(真救性命之言),反生他證。今之病家醫家,均不之察。

凡有病,輒投以藥,不愈,更醫以藥,旋已旋藥,甚至病久脾虛,飲食不進,不思顧其生化之源,而猶亂投湯劑,致中氣受傷,變證百出,而死者不少矣,可不慎歟!

丹溪先生謂產後大補氣血為主,以產後血氣大虛,不可大消導,大發散,大寒涼,至犯虛虛之戒耳。又云:雖有雜病,以未治之,則不能無疑焉,何也?如血凝腹痛,食滯胸膨或噁心,或泄瀉,或外感風寒等類,產後或亦不免,此皆不足中有餘之候,遽可以大補為主,而末治之乎?以理揆之,則此二語,恐亦非出于丹溪先生之筆,傳寫日久,魚魯之訛,未可知也。余敢以如字易雖字,權字易末字,於義始圓,高明者以為何如?

藥無所謂王霸也,用藥亦無所謂王霸也。而有王道、霸道之喻,亦用之者之有王霸耳。用藥者,常變以審時,經權以濟事,當補即補,當攻即攻,當寒即寒,當熱即熱,曷王霸之有分哉。

用之者善,甘草、參、耆,王也,附子、硝黃,亦王也,春生秋殺之,天道也,當即無藥非王也;用之不善,則附子、硝黃,霸也,甘草、參、耆亦未始非霸也,冬燠、夏寒之愆咎也,不當即無藥非霸也。是則王霸不在藥而在所用,亦不在於用,而在善用與不善用。今世之談醫者,咸以參、耆、甘草類能補益,稱為王道,硝黃、附子類能攻伐,稱為霸道,是泥於藥之有王霸矣,泥藥之有王霸,遂泥於用之亦有王霸矣。噫!果用藥有王道霸道之歧哉?此唯可與知者言也。

藥有偶中而病愈者,有誤中而病愈者,未可居功於不窺,當猛然省,翻然悔,惶悚無地,則學日長而識日高。昔如一木匠趙與一鐵匠杜,行此乞宿其家,有病人不納,杜紿曰:此趙君世醫家也,蒙上司見召,失路至此,必病者之當愈也。主人遂延入,診之。曰:一藥可愈,潛出,得牛糞一塊(牛屎有殺蟲之功偶中天也),作三十粒,下以溫水,胸中頓覺如蟲行,一湧而出小蜣螂狀者二、三升,病如脫,越宿,禮錢而去。嗚呼!此二人,小人也,欲苟一宵之寢,以穢物治人,蓋偶中耳。

竊恐二人此去,必且謂醫學無難,而居然一世醫家(天下居之不疑者,豈止此二小人哉),幾不自識其初心矣。又有一病,身冷而脈沉伏者,醫認為陰,投以桂附等熱藥,一婢煎之,適傾廢,茫無以應,借黃連香薷飲一杯代之,不謂一飲而瘥,是何也?陽證似陰,非陰也,醫誤以為陰也。

設藥不為婢誤,醫之誤不可言矣(大堪鼓掌)!設藥不為醫誤,婢之誤不可言矣,幸其相誤,而因誤以中病,乃得生耳。吾不知此醫亦居功不自疑否?如居功,恐又為此婢竊笑也。此二事,深可為近世醫家提醒,故謹志之。

人皆以黃耆、人參、白朮、甘草、當歸、陳皮、升麻柴胡八味為補中益氣湯,噫!此固補中益氣湯也,特元氣下陷之補中益氣湯耳,蓋中者,脾胃也。氣,即脾胃之氣,元氣也。立方者,以參、耆、甘、術等藥,善補中州之元氣而用之也。因元氣之下陷,不得不佐升柴以舉之,非升柴之能補中氣,亦非中氣之必佐升柴而後補也(大醒天下執方之迷)。

中氣既不必佐升柴而後補)則凡有以參、耆、甘、術相須而立方者,皆補中益氣湯也,不必定有升麻、柴胡也。如有因小兒慢驚與痘漿不足,用參、耆、甘草三味,名保元湯者;有脾氣久衰用人參、白朮、茯苓、甘草,為四君子湯者;脾虛有痰有濕,四君子加陳皮、半夏,名六君子湯者;飲食少進,更加藿香砂仁,為香砂六君子湯者;有虛痰眩暈以參、耆、甘、術合天麻、半夏等藥,為半夏天麻湯者;又有合棗仁、遠志、龍眼、當歸,為歸脾湯者;有大病後調理元氣,用參朮膏參朮湯參苓白朮散者;有元氣暴脫。

脈微欲絕,用人參一味,為獨參湯者;有暑傷元氣,用生脈散、清暑益氣等湯與氣虛挾寒而用人參理中湯附子理中湯者;凡此之類,皆謂之補中益氣湯可也(藉微裴子終不解補中益氣湯之義矣),皆謂之元氣不下陷之補中益氣湯亦可也。但其間所夾之證與所兼之藥有不同,故命名亦各各不同耳。

究其旨,何一不在中氣二字上著意哉。

或問喘,肺病也;腫,脾病也,金匱丸是腎藥(此金匱丸秘旨,從無發明),服之而兩證皆驗,其故何也?予曰:腫雖屬脾,而實因於水;喘雖屬肺,而實原於氣。經曰:腎者,胃之關,關門不利,則聚水而為腫。《直指》曰:腎為氣之本,腎虛不能為胃行其水液,則不能納氣歸原,而喘以作,是則喘與腫即謂之腎家病可也,金匱丸既是腎藥,其奏平腫息喘功,正所謂虎向水中生者此也。

所謂地黃有補脾利水之功,無陰則陽無以化者,亦此也(天一生水,水之凝成處,便是土,土中之堅者便是金也,水生土,土生金,此先天五行之妙,非知者,曷足與言)。兩證之俱驗奚疑。總之,水、土、金為先天之一元,此獨深詣其微耳。

一宦者,年已近耄,因勞倦傷脾,脾虛病瘧。瘧愈,而脾胃之虛日益,旋病腫焉。此時飲食尚進,起居亦不甚衰,正宜補中益氣湯,隨證加減,以調脾胃元氣。後用金匱腎氣丸補腎而行水,使腫自消,始為至治,不謂日以澤瀉、豬苓、柴胡、葛根、厚朴、陳皮等藥,暮餌朝餐,恬不知返,兩月來真氣被賊無餘,腫脹彌劇,喘息不得眠者六晝夜。更一醫,猶以為肺病,而用蘇子、芥子、二母、二冬之類,卒致湯飲俱廢而死。

王字泰曰:手足浮腫,未必成水也,服耗氣利水之藥而不已,則水病成矣。趙養葵曰:腎虛不能納氣歸元而作喘,徒從事於肺者,執流而忘源也,惜哉!

安胎之說,不可拘泥,有無病而胎不安者,有有病而胎不安者。無病胎不安者,杜仲、人參、地黃、續斷、熟文、阿膠、條芩、歸、術等類,豈曰無功。若有病,必當先去其病,病去而胎自安矣。若不去其病,而徒用安胎之藥,則邪氣留而不去,雖安亦不安矣。如痢疾腹痛,積滯壅凝,不先乘其胎氣未虛之時而盪滌之,痢何繇減?瘧疾寒熱,胃口必多壅滯,遽用補血安胎之法,瘧疾何自而衰。

傷食作痛,飲食難下,不先消導開胸,飲食何繇得進?傷寒熱在裡,舌上生苔,大便不通,不用涼藥湯滌邪熱,何繇而已?故凡有如此等病,必令早去一日,胎便早安一日,不則日久胎虛,鮮不致墮。昔黃帝問於歧伯曰:婦人重身,毒之何如?歧伯曰:有故無殞。此之謂也。

一富室婦,崩暈交作,已三逾日不得愈,諸醫治法不外阿膠、地黃、當歸、白朮、山藥、人參及止痛止暈之藥,益劇。余診之,六脈小而堅,右關細滑有力,且多呃逆欲吐狀,心下按之,硬滿而痛,飲食不進,大便不通,此正與王節齋夫人崩暈證甚相類,受病在腸胃無疑(腸胃乃真氣運行之地,亦諸病藁聚之地,學者能時省焉,則醫之能事畢矣),法當先行腸胃中積滯,使真氣流行,脾得健運而統血,崩自止,暈自寧矣,遽用前藥,是以滯益滯,奚怪乎無功!遂屏諸藥,先用導滯丸一服,不動,再一服,大便始通,神少清而崩亦少止,改服開胃醒脾藥二劑,崩暈頓減,繼服大補脾丸,甫半月,飲啖起居如故。若泥血病而專用補血等藥,其與刻舟求劍、膠柱鼓瑟者,何以異?

一宦妾,年甫兼旬,不甚得所,抑鬱傷脾,飲食漸減,幾半歲,後乃月事不來,日哺潮熱。醫皆養血滋陰為治,寢至肌肉消爍,喘息不眠,噁心不能食,大便不通,脈來數且弦,右關特細。《素問》謂:二陽之病發心脾,有不得隱曲,女子不月,其傳為風消,為息賁者,即此類也。在法不治,乃辭。

旬余,果卒。夫二陽,胃與大腸也,病傳化失常,飲食少進也,發心脾,始於心脾也。因不得遂,其隱曲之情,心脾鬱結而發也。心主血,脾統血,腸胃既病,則心脾無所資而血脈枯,故不月;血既枯則陰不勝陽而生熱,熱盛則生風,而肌肉消爍矣。故曰風消。肺屬金,主氣,金為熱迫,則氣上賁而喘息不寧矣,故曰息賁。

初治時,即開導腸胃中積滯,使真氣流通,胸膈寬利,能飲能食,始用血分等藥,調月事不來,退日晡之潮熱,方為至治(前崩暈一證與此雖異,共受病於腸胃則同也,讀者參之。),乃不審二陽因抑鬱久而積滯不行,為受病之根,謾執月事不來,日哺潮熱是血少陰虛病,不消遙散,則四物湯,朝餐暮餌,而卒至於死,良可嘆也。女人患此甚多,余故詳著其徵,並釋經義云。

學不博不可以為醫,徒博亦不可以為醫。醫者,意也,聖賢之精蘊,形而上者之道也;布在方策者言也,形而下者之教也。學者欲求聖賢之意,不得不因言以求之,非廣博不可也。所謂教,非道不立,道非教不明也。不求其意,而徒事於言,則雖讀盡天下古今奇書,皆糟粕矣,何異饕餮百種珍差,填塞胸中而不化者乎。

病有一、二劑而愈,有數十劑或百劑而愈者,有淺深故也。感有淺深,則其所以治之者,非可概為欲速也,欲速則寒熱溫涼,行散補瀉,能無過當乎!如寒藥療熱者也,寒太速則熱未已而冷疾隨生,熱藥攻寒者也,熱太速,則寒未除而熱邪又起。表者汗,里者下,汗速則亡陽,下速則亡陰矣。

虛者補,實者瀉,補速則邪熾,瀉速則正傷矣,功未秦而害已滋,不可不深為之意也。昔許學士治一人,發熱頭痛,脈浮數,麻黃證也,尺獨遲而弱,以仲景論尺遲者,營不足,未可遽汗,進以建中湯加歸、耆,越宿脈尚爾,其家欲速汗解,許只建中湯調營而已。五日尺方應,始投麻黃湯,二服汗出而解。

設不顧虛實,不待時日,禍旋踵矣。《南史》載範云遇武帝九錫之命,忽傷寒,恐不得與慶事,召徐文伯診,懇曰:可速瘥否?徐曰:易。恐二年後不復起。曰:朝聞道,夕死猶可,況二年乎?徐即以火煆地,布桃柏葉,置云於上,頃刻汗出,樸以溫粉,明日愈,云甚喜。徐曰:不足喜。

後二年,果如此言。凡病欲速愈,而不顧其為後患者,不必有佐命之暫榮(凡欲求速快於心者,其終必有傷。),而甘為夕死之續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