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奎

《醫旨緒余》~ 下卷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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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8)

1. 五十八、不執方說

余屈首受醫,日惟有事於《素》、《難》、《病源》、《病機》、《甲乙》等書,俯而誦,仰而思,希心融貫前哲秘旨而未逮也。若彼《局方》《袖珍》《惠濟》等集,間用之參考,而不敢執泥。至臨症,務虛心察受病之因,始敢投劑,亦未嘗執方以合病。

以故執方之夫,往往見而駭之議之,謂如上方書之傳,簡易捷徑,大有便於後學,《素》、《難》諸書,固雲精妙,乃渙漫艱深,力難究竟,鬍子好難惡易,性與人殊?且子診病用藥,類與方書懸異,有病同而劑異,有終始用一法而不殊,有三五變其方而不執,輒亦投劑獲效,此遵何道哉?或方書不足憑,而他有秘授歟,奚與諸醫殊致也。余曰:嘻!醫何容易談哉。

人之死生,關於呼吸間,余何敢師心自用,而巇嶮為也,古稱用藥如用兵,然齊步伐,肅部伍,坐作進退,刺殺攻擊,一定而不亂者,法也,胡可廢也。乃若知己知彼,置伏設奇,臨變不測,其運用妙於一心。藥之君臣佐使,味之甘苦寒涼,方之丸散湯引,著於載籍者,法也。

察病之寒熱虛實,感之臟腑表裡,所以君臣佐使,甘苦寒涼,補瀉而丸散湯引者,不廢方,亦可不執方也。故按圖用兵而不達變者,以卒與敵,執方治病而不察因者,未有能生人者也。

雖然,不執方而又合法,亦匪易臻也,脫非生平融通《素》、《難》、《本草》,仲景、潔古、守真、東垣、丹溪諸書,不可以語此秘密,醫何容易談也!子徒以方書為捷徑,蓋亦未求之上古乎,上古之世無方,《扁鵲傳》載長桑君以禁方相授受,亦不載曰何方。春秋時秦緩醫和,漢淳于公輩,以醫名天下,亦未嘗有方傳也。

至張仲景乃始有方,是知東漢以前,醫皆妙悟心法,察病投劑,未嘗徇方也。彼豈私其方不欲授之人哉,誠懼後之人拘執不變,必致誤人爾。然立法處方,不過酌病機之詳確,審經絡之虛實,察藥性之宜悖,明氣味之走守,合色脈,衍天和,調燮陰陽,參相造化,以一理貫之。理融則識真,識真則機順,自然應變不膠。

方自吾心出,病可去而功可成,以成功而名方,誰曰不可。余何能,余僅守方而不執焉己,子寧以余言為迂乎。

白話文:

我過去跟隨醫生學習,每天都專心研究《黃帝內經》、《難經》、《病源論》、《病機論》、《甲乙經》等醫學典籍,低頭背誦,抬頭思考,希望能徹底理解古代醫學先賢的精髓,但還沒達到那種境界。至於《局方》、《袖珍方》、《惠濟方》等醫方合集,我偶爾會拿來參考,但不敢死板地照搬。等到實際看病時,我一定會虛心仔細地探究病人發病的原因,才敢開藥,也不會拿固定的藥方來對應病症。

因此,那些執著於使用固定藥方的人,看到我的做法常常感到驚訝,議論紛紛,認為像藥方書上記載的那些方子,簡單方便,就像抄捷徑一樣,對後學者很有幫助。《黃帝內經》、《難經》等書固然精妙,但內容廣泛深奧,難以徹底掌握,難道是人們喜歡容易而討厭困難,本性就與眾不同嗎?況且你診斷疾病用藥,和方書上的記載差異很大,有同樣的病症卻用不同的藥方,有的從頭到尾都用同一個方法,有的三五次就更換藥方,但都不執著於固定藥方,卻也能夠成功治好病,這是遵循什麼道理呢?難道是藥方書不足以採信,還是你有其他祕傳的方法,為何跟其他醫生如此不同呢?我回答說:「唉!醫學哪是那麼容易就能談論的呢!」

人的生死,關係到呼吸之間,我怎麼敢固執己見,而冒險行事呢?古人說用藥如同用兵,所以隊伍要整齊,紀律要嚴明,坐下、站立、前進、後退、刺殺、攻擊,都要有一定的規則,不能亂來,這就是法則,怎麼可以廢除呢?然而,如果能了解自己和敵人,能夠設置埋伏,出奇制勝,臨場應變,這些就要靠內心的巧妙運用了。藥物的君臣佐使,味道的甘苦寒涼,以及丸、散、湯、引等劑型,這些在醫書上記載的,就是法則。

觀察疾病的寒熱虛實,感受病邪在臟腑、表裡的變化,再根據這些來選擇君臣佐使,運用甘苦寒涼的藥物,採取補或瀉的方法,使用丸、散、湯、引等劑型,這並不是廢除藥方,而是不執著於藥方。所以,按照兵書來用兵卻不懂得隨機應變的人,拿士兵去對抗敵人,依循固定藥方卻不探究病因的人,是不可能救活病人的。

雖然如此,不執著於藥方,又能符合法則,也不是容易就能達到的。如果不是平時通曉《黃帝內經》、《難經》、《本草經》,以及張仲景、李東垣、朱丹溪等諸多醫學大家的著作,是無法談論這種奧秘的。醫學哪是那麼容易就能談論的呢!你只是把藥方書當成捷徑,實在是沒有追溯到古代醫學的精髓啊。上古時代沒有藥方,《扁鵲傳》記載,長桑君是以禁方(祕方)相傳授,也沒有提到是什麼藥方。春秋時期的秦緩、醫和,漢代的淳于意等人,以醫術聞名天下,也沒有留下什麼藥方流傳下來。

到了張仲景才開始有藥方出現,由此可知,東漢以前的醫生都是憑藉內心的領悟,觀察病情來開藥,從不拘泥於固定的藥方。他們難道是捨不得把自己的藥方傳授給別人嗎?實在是害怕後人死守成規,一成不變,反而會誤人性命啊。然而,制定法則、開出藥方,不過是仔細衡量病機的變化,審察經絡的虛實,觀察藥性的適宜與否,明白氣味的走勢與停留,結合面色和脈象,順應自然規律,調和陰陽,參透陰陽相互轉化的道理,用一個「理」貫穿始終。理解透徹,才能夠認識真實,認識真實,才能順應機理,自然就能夠應變而不僵化。

藥方從我的內心而出,疾病可以去除,功勞可以成就,因為成功而使藥方聞名,又有誰說不可以呢?我又有什麼能力呢?我只是守著法則,但不執著於藥方罷了,你難道認為我說的這些話太迂腐了嗎?

2. 五十九、列張劉李朱滑六名師小傳

孫氏生生子曰:醫以通變稱良,而執方則泥。故業醫者,能因古人之法,而審其用法之時,斯得古人立法之心矣,不則窺其一斑,而議其偏長,即醫如張仲景、李東垣諸公,亦妄加譏貶也,可乎哉?可乎哉?!余故列其因時立法者於後。

醫學自漢秦以上無方,有方自張長沙始,故醫家以長沙為方書之祖。晚世議長沙者,率謂其長於傷寒,而短於雜證,余惟醫如長沙,亦無間然矣。乃長沙急於傷寒者,蓋病莫大於傷寒,而變證亦莫甚於傷寒,其生死決於七日、十三四日之間,非若他疾,可從容而治也。長沙察其緩急,故以傷寒為首務爾。

不然,《金匱要略》,治雜證書也,獨非長沙著述者乎?何顒別傳有曰:仲景受業於同郡張伯祖,善於治療,尤精經方,時人謂扁鵲、倉公,無以加焉。觀此,則仲景不專長於傷寒,又可知矣。而劉宗厚亦曰:吾嘗用東垣之藥,效仲景處方。宗厚,丹溪高弟也,不效丹溪,而效仲景,以仲景醫之亞聖,非丹溪可企及者,效仲景,或亦取法乎上之意云。後世慎毋輕議長沙也。

張戴人,醫亦奇傑也。世人不究其用意,議其治疾,惟事攻擊,即明理如丹溪,《格致餘論》亦譏其偏。丹溪之說出,益令人畏汗吐下三法如虎,並其書置之,不與睫交,予甚冤之。予惟人之受病,如寇入國,不先逐寇,而先拊循,適足以養寇而擾黎元也。戴人有見於是,故以攻疾為急,疾去而後調養,是得靖寇安民之法矣。

彼仲景麻黃、瓜蒂、大承氣,非攻擊急劑哉,審緩急而用之,此仲景意也。蓋醫難於認病,而不難於攻擊調補,戴人特揭其難者言之也。丹溪引《內經》「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為論,乃遺下文「留而不去,其病為實」一句;引「精氣奪則虛」,又遺「邪氣盛則實」一句;引「虛者正氣虛」也,又遺「實者邪氣實」也一句。摭其可議戴人為言,而於戴所急者略而不採,丹溪且若此,余又何怪哉。

且戴人名其書曰《儒門事親》,豈有儒者事親而行霸道,以害其親者哉?必不然矣。譬彼武王伐殷,先懸紂於太白,而後散財發粟;漢高入秦,降子嬰而後約法三章,彼拘拘然進調補而詘攻擊,是猶治國專用賞而不用罰也,則舜討凶而尼父誅卯,為多事哉!予因著於篇,以為戴人辯白。

有謂劉守真長於治火,斯言亦未知守真所長也。守真高邁明敏,非泛常可儔,其所治多「在推陳致新,不使少有怫鬱,正造化新新不停之意,醫而不知此,是無術也」。此王海藏之言,海藏乃東垣高弟,尚推轂如此,則其邃學可知。且其所撰《原病式》,歷揭《素問》病機一十九條,而屬火者五;又覘人心好動,諸動屬火;夫五行具於人身者各一,惟火有君有相,由此病機屬火者多也。《原病式》特為病機而發,故不暇論及其餘,若所著《保命集》三卷,治雜證則皆妙絕矣。

白話文:

孫氏生生子說:醫術的精良在於能隨機應變,如果拘泥於固定的藥方,那就太死板了。所以,從事醫學的人,要能學習古人的方法,並且審慎地判斷使用時機,這樣才能真正領悟古人立法的用意。否則,只看到古人的一點點表面,就評論他們偏頗,甚至連像張仲景、李東垣這樣的大醫家,也隨意地加以批評,這樣可以嗎?這樣可以嗎?!因此,我將那些能根據時勢來制定治療方法的人列在後面。

醫學在漢朝秦朝以前沒有固定的藥方,有藥方是從張長沙(張仲景)開始的,所以醫家都把張長沙視為方書的始祖。後世評論張長沙的人,大多認為他擅長治療傷寒病,而不擅長治療雜病。我認為像張長沙這樣的醫家,不會有這種區別。張長沙之所以重視治療傷寒,是因為傷寒病最為嚴重,而且變化也最為複雜,病人的生死往往在七天、十三四天之間就決定了,不像其他疾病可以慢慢治療。張長沙是看清了疾病的輕重緩急,所以才把治療傷寒放在首位的。

不然的話,《金匱要略》這本治療雜病的書,難道不是張長沙寫的嗎?何顒的別傳記載說:仲景曾跟同郡的張伯祖學習醫術,很擅長治療疾病,尤其精通經方,當時的人都說他的醫術堪比扁鵲、倉公,沒有人能超過他。由此可見,仲景並不只是擅長治療傷寒。而且劉宗厚也說:我曾用李東垣的藥,卻發現療效不如仲景的處方。宗厚是朱丹溪的高徒,他不效法丹溪,反而效法仲景,這或許是因為仲景是醫學界的亞聖,不是丹溪所能比擬的,他效法仲景,或許也是想學習更上層的醫術。後世的人千萬不要隨意批評張長沙。

張戴人(張從正)的醫術也很奇特傑出。世人不了解他的用心,評論他的治療方法,只會一味地攻擊,即使像朱丹溪這樣明理的人,在《格致餘論》中也批評他偏頗。朱丹溪的說法一出,更加讓人害怕發汗、催吐、瀉下這三種治療方法,像躲避老虎一樣,甚至把張戴人的書丟在一旁,不看一眼。我認為這對張戴人實在太不公平了。我認為人患病,就像敵人入侵國境,不先驅逐敵人,反而先安撫敵人,這只會養虎為患,擾亂百姓。張戴人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把攻邪作為治療的要務,等疾病去除後才進行調養,這才是平定禍亂、安定人民的方法。

像仲景使用的麻黃湯、瓜蒂散、大承氣湯,難道不是攻邪的急藥嗎?要仔細衡量疾病的輕重緩急來使用,這才是仲景的本意。醫學的難點在於辨認疾病,而不是攻邪或調補。張戴人只是特別強調了這一難點。朱丹溪引用《內經》中的「邪之所湊,其氣必虛」作為論據,卻遺漏了下文的「留而不去,其病為實」一句;引用「精氣奪則虛」,又遺漏了「邪氣盛則實」一句;引用「虛者正氣虛」的說法,又遺漏了「實者邪氣實」一句。他只挑選那些可以批評張戴人的話語,對於張戴人所強調的重點卻忽略不談,朱丹溪尚且如此,我又何必覺得奇怪呢?

而且張戴人將他的書命名為《儒門事親》,難道會有儒者侍奉長輩而使用霸道的方式,來傷害自己的長輩嗎?肯定不會。這就像武王討伐殷紂王,先將紂王的罪狀公佈於天下,然後才分發財物和糧食;漢高祖進入秦地,先讓秦王子嬰投降,然後才約法三章。那些拘泥於調養而輕視攻邪的人,就像治理國家只會獎賞而不會懲罰一樣。如果這樣的話,那麼舜討伐兇惡之徒、孔子誅殺少卯,難道是多此一舉嗎?我因此將這些寫在文章中,為張戴人辯解。

有人說劉守真擅長治療火熱病,這也是不了解守真所長。守真高風亮節、聰明敏銳,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他治療疾病,大多在於「推陳致新,不使少有鬱結,正是順應自然界生生不息的道理。做醫生如果不懂得這個道理,那就是沒有醫術。」這是王海藏的評價。海藏是李東垣的高徒,尚且如此推崇守真,可見他的學問有多麼深厚。而且他所撰寫的《原病式》,列舉了《素問》中關於疾病的十九條病機,其中屬於火的有五條;又觀察到人心好動,而動就屬於火;五行在人體中各有代表,只有火有君火和相火之分,所以病機屬於火的就比較多。《原病式》專門探討疾病的病機,所以沒有時間論述其他,如果看他所撰寫的《保命集》三卷,就會發現他治療雜病的能力也是非常高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