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正

《儒門事親》~ 卷一 (2)

回本書目錄

卷一 (2)

1. 指風痹痿厥近世差玄說二

風痹痿厥四論,《內經》言之詳矣。今余又為之說,不亦贅乎!曰:「非贅也。」為近世不讀《內經》者,指其差玄也。夫風痹痿厥四證,本自不同,而近世不能辨,一概作風冷治之。下虛補之,此所以曠日彌年而不愈者也。夫四末之疾,動而或勁者為風,不仁或痛者為痹,弱而不用者為痿,逆而寒熱者為厥,此其狀未嘗同也。故其本源又復大異。

風者,必風熱相兼;痹者,必風濕寒相合;痿者,必火乘金;厥者,或寒或熱,皆從下起。今之治者,不察其源,見其手足嚲曳,便謂之風。然《左傳》謂風淫末疾。豈不知風、暑、燥、濕、火、寒六氣,皆能為四末之疾也哉!敢詳條於下,有意於救物者,試擇焉可也。

夫風之為狀,善行而數變。《內經》曰:諸風掉眩,皆屬肝木。掉搖眩運,非風木之象乎?紆曲勁直,非風木之象乎?手足掣顫,斜目喎口,筋急攣搐,瘛瘲驚癇,發作無時,角弓反張,甚則吐沫,或泣或歌,喜怒失常,頓僵暴僕,昏不知人,茲又非風木之象乎?故善行而數變者,皆是厥陰肝之用也。夫肝木所以自甚而至此者,非獨風為然。

蓋肺金為心火所制,不能勝木故也。此病之作,多發於每年十二月,大寒中氣之後,及三月四月之交,九月十月之交。何以言之?大寒中氣之後,厥陰為主氣,巳亥之月,亦屬厥陰用事之月,皆風主之時也。故三月四月之交,多疾風暴雨。振拉摧拔,其化為冰雹。九月十月之交,多落木髮屋之變。

故風木鬱極甚者,必待此三時而作。凡風病之人,其脈狀如弓弦而有力,豈敢以熱藥投之,更增其勢哉!

今人論方者,偶得一方,間曾獲效,執以為能。著灸施針,豈由病者!巧說病人,使從己法。不問品味剛柔,君臣輕重,何臟何經,何部何氣,凡見風證偏枯,口眼喎斜,涎潮昏憒,便服靈寶、至寶、清心、續命等藥。豈知清心之雜以薑桂,靈寶之亂以起石、硫磺小續命湯藏以附子!惟夫至寶,其性尚溫。

《經》曰:風淫於內,治以辛涼。如之何以金石大熱之藥,以治風耶?有以熱治熱者,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故今之劉河間自制防風通聖散搜風丸之類,程參政祛風丸換骨丹,用之者獲效者多矣。而謗議百出,以誣其實。余嘗見《內經·氣交變論》中,言五郁之法,鬱極則為病。

況風病之作,倉卒之變生。嘗治驚風癇病,屢用汗、下、吐三法,隨治隨愈。《內經》中明有此法。五郁中木鬱達之者,吐之令其條達也。汗者是風隨汗出也;下者是推陳致新也。此為汗、下、吐三法也。愈此風病,莫知其數,如之何廢而不用也?余恐來者侮此法,故表而出之。

昔項開完顏氏風病搐,先右臂並右足,約搐六七十數,良久,左臂並左足亦搐六、七十數,不瘥,兩目直視,昏憒不識人。幾月余,求治於余,先逐其寒痰三、四升;次用導水禹功丸、散,泄二十餘行;次服通聖散辛涼之劑,不數日而瘥,故書此以證之。

夫痹之為狀,麻木不仁,以風濕寒三氣合而成之。故《內經》曰:風氣勝者為行痹。風則陽受之,故其痹行,旦劇而夜靜。世俗莫知,反呼為走注疼痛虎咬之疾。寒氣勝者為痛痹。寒則陰受之,故其痹痛,旦靜而夜劇。世俗不知,反呼為鬼忤。濕氣勝者為著痹。濕勝則筋脈皮肉受之,故其痹著而不去,肌肉削而著骨。

世俗不知,反呼為偏枯。此疾之作,多在四時陰雨之時,及三月九月,太陽寒水用事之月。故草枯水寒為甚,或瀕水之地,勞力之人,辛苦失度,觸冒風雨,寢處津濕,痹從外入。況五方七地,寒暑殊氣,剛柔異稟,飲食起居,莫不相戾。故所受之邪,各有淺深。或痛或不痛,或仁或不仁,或筋屈而不能伸,或引而不縮。

寒則蟲行,熱則縱緩,不相亂也。皮痹不已,而成肉痹。肉痹不已,而成脈痹;脈痹不已,而成筋痹;筋痹不已,而成骨痹;久而不已,內舍其合。若臟腑俱病,雖有智者,不能善圖也。凡病痹之人,其脈沉澀。

今人論方者,見諸痹證,遽作腳氣治之,豈知《內經》中本無腳氣之說。或曰:諸方亦有腳氣統論,又有腳氣方藥,若止取《素問》,則諸方皆非耶!曰:痹病以濕熱為源,風寒為兼,三氣合而為痹。奈何治此者,不問經絡,不分臟腑,不辨表裡,便作寒濕腳氣,烏之附之,乳之沒之,種種燥熱攻之;中脘灸之,臍下燒之,三里火之,蒸之熨之,湯之炕之。

以至便旋澀滯,前後俱閉,虛燥轉甚,肌膚日削,食飲不入,邪氣外侵,雖遇扁、華,亦難措手。若此者何哉?胸膈間有寒痰之故也。痹病本不死,死者醫之誤也。雖亦用蒸之法,必先湧去其寒痰,然後諸法皆效。《內經》曰:五臟有俞穴,六腑有合穴。循脈之本分,各有所發之源,以砭石補之,則痹病瘳。

此其《內經》中明白具載,如之何不讀也?陳下酒監魏德新,因赴冬選,犯寒而行。真氣元衰,加之坐臥冷濕,食飲失節,以冬遇此,遂作骨痹。骨屬腎也。腰之高骨壞而不用,兩胯似折,面黑如炭,前後廉痛,痿厥嗜臥。遍問諸醫,皆作腎虛治之。余先以玲瓏灶熨蒸數日,次以苦劑,上湧訖,寒痰三、二升。

下虛上實,明可見矣。次以淡劑,使白朮除脾濕,令茯苓養腎水,責官桂伐風木。寒氣偏勝,則加薑、附,否則不加。又刺腎俞、太谿二穴,二日一刺。前後一月,平復如故。僕嘗用治傷寒汗、下、吐三法,移為治風痹痿厥之法,愈者多矣。

痿之為狀,兩足痿弱,不能行用。由腎水不能勝心火,心火上爍肺金。肺金受火制,六葉皆焦,皮毛虛弱,急而薄著,則生痿躄。躄者,足不能伸而行也。腎水者,乃肺金之子也。令腎水衰少,隨火上炎。腎主兩足,故骨髓衰竭,由使內太過而致。然《至真要大論》云諸痿喘嘔皆屬於上者,上焦也。

三焦者,手少陽相火也。痿、喘、嘔三病,皆在膈上,屬肺金之部分也。故肌痹傳為脈痿;濕痹不仁,傳為肉痿;髓竭足躄,傳為骨痿;房室太過為筋痿,傳為白淫。大抵痿之為病,皆因客熱而成,好以貪色,強力過極,漸成痿疾。故痿躄屬肺,脈痿屬心,筋痿屬肝,肉痿屬脾,骨痿屬腎。

總因肺受火熱,葉焦之故,相傳於四臟,痿病成矣。直斷曰痿病無寒。故痿之作也,五月、六月、七月,皆其時也。午者,少陰君火之位;未者,濕土庚金伏火之地;申者,少陽相火之分。故痿發此三月之內,以為熱也。故病痿之人,其脈浮而大。

今之行藥者,凡見腳膝痿弱,難於行步,或一足不伸,便作寒濕腳氣治之,驟用烏、附、乳、沒、自然銅威靈仙之類,燔針、艾火,湯煮、袋蒸,痿弱轉加,如此而死,豈亦天乎!夫治痿與治痹,其治頗異。風寒濕痹,猶可蒸湯灸燔,時或一效。惟痿用之轉甚者,何也?蓋以痿,肺熱為本,葉焦而成痿,以此傳於五臟,豈有寒者歟?若痿作寒治,是不刃而殺之也。夫痿病不死,死者用藥之誤也。

陳下一武弁宋子玉,因駐軍息城,五、六月間,暴得痿病,腰胯兩足,皆不任用,躄而不行,求治於予。察其兩手,脈俱滑之而有力。予憑《內經》火淫於內,治以鹹寒,以鹽水越其膈間寒熱宿痰。新者為熱,舊者為寒。或宿食宿飲在上脘者,皆可湧之。宿痰既盡,因而下之。

節次數十行,覺神志日清,飲食日美,兩足漸舉,腳膝漸伸。心降腎升,便繼以黃連解毒湯,加當歸等藥,及瀉心湯涼膈散柴胡飲子,大作劑煎,時時呷之。《經》曰:治心肺之病最近,用藥劑不厭頻而少;治腎肝之病最遠,用藥劑不厭頓而多。此法人皆怪之。

然余治痿,尋常用之,如拾遺物。予若以此誑人,其如獲罪於天何?此宋子玉之證,所以不得不書也,且示信於來世。故《內經》謂治痿之法,獨取陽明經。陽明經者,胃脈也,五臟六腑之海也,主潤養宗筋。宗筋主束骨。束骨在臍下陰毛際上是也。又主大利機關。機關者,身中大關節也,以司曲伸。

是以陽明虛則宗脈縱,宗脈縱則大脈不伸,兩足痿弱。然取陽明者,胃脈也。胃為水穀之海,人之四季,以胃氣為本。本固則精化,精化則髓充,髓充則足能履也。《陰陽應象論》曰:形不足者,溫之以氣;精不足者,補之以味。味者,五味也。五味調和,則可補精益氣也。

五味、五穀、五菜、五果、五肉,五味貴和,不可偏勝。又曰:恬憺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若用金石草木補之者,必久而增氣,物化之常,氣增而久,夭之由也。所以久服黃連苦參者,而反化為熱,久服熱藥之人,可不為寒心哉?余嘗用汗、下、吐三法,治風痹痿厥,以其得效者眾,其敢誣於後人乎!

厥之為狀,手足及膝下或寒或熱也。舉世傳腳氣寒濕之病,豈知《內經》中無腳氣之說?王太僕亦云:本無腳氣,後世廣飾方論,而立此名。古之方謂厥者,即今所謂腳氣者也。然厥當分兩種,次分五臟。所謂兩種者,有寒厥,亦有熱厥。陽氣衰於下則為寒厥;陰氣衰於下則為熱厥。

熱厥為手足熱也;寒厥為手足寒也。陽經起於足指之表;陰經起於足心之下。陽氣盛,足下熱;陰氣盛,足下寒。又曰:陽主外而厥在內,陰主內而厥在外。若此者,陰陽之氣,逆而上行故也。夫春夏則陽多陰少;秋冬則陰壯陽衰。人或恃賴壯勇,縱情嗜欲於秋冬之時,則陽奪於內,精氣下溢,邪氣上行。

陽氣既衰,真精又竭,陽不榮養,陰氣獨行,故手足寒,發為寒厥也。人或醉飽入房,氣聚於脾胃,主行津液,陰氣虛,陽氣入,則胃不和,胃不和則精氣竭,精氣竭則四肢不榮,酒氣與穀氣相搏,則內熱而溺赤,氣壯而慓悍。腎氣既衰,陽氣獨勝,故手足熱,發而為熱厥也。

厥亦有令人腹暴滿不知人者,或一、二日稍知人者,或卒然悶亂無覺知者。皆因邪氣亂,陽氣逆,是少陰腎脈不至也。腎氣微少,精血奔逸,使氣促迫,上入胸膈,宗氣反結心下,陽氣退下,熱歸陰股,與陰相助,令身不仁,又五絡皆會於耳中,五絡俱絕,則令人身脈皆動,而形體皆無所知,其狀如屍,故曰屍厥。

有涎如拽鋸聲在喉咽中為痰厥;手足搐搦者為風厥;因醉而得之為酒厥;暴怒而得之為氣厥;骨痛爪枯為骨厥;兩足指攣急,屈伸不得,爪甲枯結為臂厥;身強直如椽者為肝厥;喘而啘者,狂走攀登為陽明厥,皆氣逆之所為也。

今人見茲厥者,皆謂之⿰豆及著掠著,此是何等語也?非徒其名之謬,因其名之謬,而乖其實也。既言⿰豆及著、中著、掠著,必歸之風,此清心、靈寶、至寶,又為先驅矣!鼻中嗅藥,身上焫火。豈知厥之為病,如前所說者耶?頃西華季政之病寒厥,其妻病熱厥,前後十餘年。

其妻服逍遙十餘劑,終無寸效。一日,命余診之,二人脈皆浮大而無力。政之曰:「吾手足之寒,時時漬以熱湯,漬而不能止。吾婦手足之熱,終日以冷水沃而不能已者,何也?」余曰:「寒熱之厥也,此皆得之貪飲食,縱嗜欲。遂出《內經·厥論》證之。」政之喜曰:「《內經》真聖書也!十餘年之疑,今而釋然,縱不服藥,逾過半矣。

」僕曰:熱厥者,寒在上也。寒厥者,熱在上也。寒在上者,以溫劑補肺金;熱在上者,以涼劑清心火。分處二藥,令服之不輟。不旬日,政之詣門謝曰:寒熱之厥皆愈矣。其妻當不過數月而有娠,何哉?陰陽皆和故也。凡屍厥、痿厥、風厥、氣厥、酒厥,可一湧而醒,次服降心火,益腎水,通血和氣之藥,使粥食調養,無不瘥者。若其餘諸厥,仿此行之,慎勿當疑似之間,便作風氣,相去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