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正

《儒門事親》~ 卷三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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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7)

1. 補論二十九

予幼歲留心於醫,而未嘗見其達者。貞祐間,自沃來河之南,至頓丘而從遊張君仲傑之縣舍,得遇太醫張子和先生,誨仲傑以醫,而及於遊公君寶及不肖。猗歟大哉,先生之學!明妙道之淵源、造化之根本,講五運之抑鬱發越、六氣之勝復淫郁,定以所制之法,配以所宜之方。準繩既陳,曲直自正;規矩既設,方圓自成。

先生之學,其學者之準繩規矩歟!雖為人,天師可也。望而知之,以盡其神;聞而知之,以盡其聖;問而知之,以盡其工;切而知之,以盡其巧。何假飲上池之水,而照見人五臟乎?一目而無餘矣!

至約之法,其治有三;所用之藥,其品有六;其治三,則汗下吐;其品六,則辛、甘、酸、苦、咸、淡也。雖不云補,理實具焉。予恐人之惑於補而莫之解,故續補說於先生汗、下、吐三論之後。我輩所當聞,醫流所當觀,而人之所當共知也。

予考諸經,檢諸方,試為天下好補者言之。夫人之好補,則有無病而補者,有有病而補者。無病而補者誰與?上而縉紳之流,次而豪富之子。有金玉以榮其身,芻豢以悅其口;寒則衣裘,暑則臺榭;動則車馬,止則裀褥;味則五辛,飲則長夜。醉飽之餘,無所用心,而因致力於床第,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故年半百而衰也。

然則奈何?以藥為之補矣!或咨諸庸醫,或問諸遊客。庸醫以要用相求,故所論者輕,輕之則草木而已,草木則蓯蓉、牛膝、巴戟天、菟絲之類;遊客以好名自高,故所論者重,重之則金石而已,金石則丹砂、起石、硫磺之類。吾不知此為補也,而補何臟乎?

以為補心耶?而心為丁火,其經則手少陰,熱則瘡瘍之類生矣!

以為補肝耶?肝為乙木,其經則足厥陰,熱則掉眩之類生矣!

脾為己土,而經則足太陰,以熱補之,則病腫滿。

肺為辛金,而經則手太陰,以熱補之,則病憤郁。

心不可補,肝不可補,脾不可補,肺不可補,莫非為補腎乎?人皆知腎為癸水,而不知經則子午君火焉。補腎之火,火得熱而益熾;補腎之水,水得熱而益涸。既熾其火,又涸其水,上接於心之丁火,火獨用事,肝不得以制脾土,肺金不得以制肝木。五臟之極,傳而之六腑;六腑之極,遍而之三焦,則百病交起,萬疾俱生。

小不足言,大則可懼。不疽則中,不中則暴喑而死矣。以為無病而補之者所得也。

且如有病而補之者誰歟?上而仕宦豪富之家,微而農商市庶之輩。嘔而補,吐而補,泄而補,痢而補,瘧而補,咳而補,勞而補,產而補。嘔吐則和胃丸、丁沉煎;瀉痢,豆蔻丸、御米殼散;咳不五味,則寧神散,勞,不桂附,則山藥;產,不烏金,則黑神,吾不知此為補,果何意耶?殊不知嘔得熱而愈酸,吐得熱而愈暴,泄得熱而清濁不分,痢得熱而休息繼至,瘧得熱而進不能退,咳得熱而濕不能除,勞得熱而火益煩,產得熱而血愈崩。蓋如是而死者八、九,生者一、二。

死者枉,生者幸。幸而一生,憔悴之態,人之所不堪也,視其寒,用熱以補之矣。若言其補則前所補者,此病何如?

予請為言補之法。大抵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是則補之義也。陽有餘而陰不足,則當損陽而補陰;陰有餘而陽不足,則當損陰而補陽。熱則芒硝大黃,損陽而補陰也;寒則乾薑附子,損陰而補陽也。豈可以熱藥而云補乎哉?而寒藥亦有補之義也。《經》曰:「因其盛而減之,因其衰而彰之。

」此之謂也。或曰:形不足者,溫之以氣;精不足者,補之以味。執此溫補二字,便為溫補之法,惟用溫補之藥。且溫補二字,特為形精不足而設,豈為病不病而設哉?雖曰溫之,止言其氣;雖曰補之,止言其味。曷嘗言熱藥哉?至於天之邪氣,感則害人,五臟實而不滿,可下而已;水穀之寒熱,感則害人,六腑滿而不實,可吐而已;地之濕氣,感則害人,皮肉筋脈,邪從外入,可汗而已。然發表不遠熱,而無補之意。

人之所稟,有強有弱。強而病,病而愈,愈而後必能復其舊矣;弱而病,病而愈,愈而後不必復其舊矣。是以有保養之說。然有是說,熱藥亦安所用哉?慎言語,節飲食是矣。以日用飲食言之,則黍稷禾麥之餘,食粳者有幾?雞豚牛羊之餘,食血者有幾?桃杏李梅之餘,食梨者有幾?蔥韭薤蒜之餘,食葵者有幾?其助則薑桂椒蒔,其和則鹽油醯醬,常而粥羹,別而焦炒,異而燒炙,甚則以五辣生鮓。

而薦酒之餚,以姜醋羹羊,而按酒之病,大而富貴,比此尤甚,小而市庶,亦得以享,此吾不知何者為寒?何物為冷?而以熱藥為補哉?日用飲食之間,已為太過矣!嘗聞人之所欲者生,所惡者死,今反忘其寒之生,甘於熱之死,則何如?由其不明《素問》造化之理,《本草》藥性之源,一切委之於庸醫之手。

醫者曰:寒涼之藥,雖可去疾,奈何腑臟不可使之久冷,脾胃不可使之久寒,保養則固可溫補之是宜。斯言方脫諸口,已深信於心矣。如金石之不可變,山嶽之不可移,以至於殺身而心無少悔。嗚呼!醫者之罪,固不容誅;而用之者,亦當分受其責也。病者之不誨,不足怪也。

而家家若是,何難見而難察耶?人惟不學故耳!

亦有達者之論,以《素問》為規矩準繩,以《本草》為斤斧法則矣。其藥則寒涼,其劑則兩,其丸則百。人之聞者,如享美饌,而見蛆蠅,惟恐去之不亟也,何哉?而所見者丘垤,及見談泰山則必駭,不取唾而遠則幸矣,尚敢冀其言之能從乎?茲正之所以難立,而邪之所以易行也。吾實憂之。

且天下之不知,過不在天下而已。在醫流尚不知,何責於天下哉?噫!春秋之法,責賢不責愚。所謂我輩者,猶且棄道學之本源而拘言語之末節,以文章自富,以談辨自強,坐而昂昂,立而行行,闊其步,翼其手,自以為高人而出塵表,以天下聰明莫己若也,一旦疾之臨身,矒然無所知。茫若摶風之不可得,迷若捕影之不可獲。

至於不得已,則聽庸醫之裁判。疾之愈則以為得人,不愈則以為疾之既極,無可奈何,委之於命而甘於泉下矣!嗚呼!實與愚夫殆不相遠,此吾所以言之喋喋也。然而未敢必其聽之何如耳!雖然,吾之說,非止欲我輩共知,欲醫流共知,欲天下共知也。我輩共知,醫流共知,天下共知,愜吾之意,滿吾所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