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正

《儒門事親》~ 卷二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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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6)

1. 推原補法利害非輕說十七

《原補》一篇,不當作,由近論補者,與《內經》相違,不得不作耳。夫養生當論食補,治病當論藥攻。然聽者皆逆耳,以予言為怪。蓋議者嘗知補之為利,而不知補之為害也。論補者蓋有六法:平補,峻補,溫補,寒補,筋力之補,房室之補。

人參黃耆之類為平補;以附子、硫黃之類為峻補;以豆蔻、官桂之類為溫補;以天門冬五加皮之類為寒補;以巴戟、肉蓯蓉之類為筋力之補;以石燕海馬、起石、丹砂之類為房室之補。此六者,近代之所謂補者也。若施之治病,非徒功效疏闊,至其害不可勝言者。

《難經》言東方實,西方虛,瀉南方,補北方。此言肝木實而肺金虛,瀉心火,補腎水也。以此論之,前所謂六補者,了不相涉。試舉補之所以為害者:如瘧,本夏傷於暑,議者以為脾寒而補之,溫補之則危,峻補之則死;傷寒熱病下之後,若以溫辛之藥補之,熱當復作,甚則不救,瀉血;血止之後,若溫補之,血復熱,小溲不利,或變水腫霍亂吐瀉;本風濕暍合而為之,溫補之則危,峻補之則死;小兒瘡疱之後,有溫補之,必發癰腫焮痛;婦人大產之後,心火未降,腎水未升,如黑神散補之,輕則危,甚則死;老人目暗耳聵,腎水衰而心火盛也,若峻補之,則腎水彌涸,心火彌盛;老人腎虛,腰脊痛,腎惡燥,腰者腎之府也,峻補之則腎愈虛矣;老人腎虛無力,夜多小溲,腎主足,腎水虛而火不下,故足痿,心火上乘肺而不入脬囊,故夜多小溲,若峻補之,則火益上行,脬囊亦寒矣!老人喘嗽,火乘肺也,若溫補之則甚,峻補之則危;停飲之人不可補,補則痞悶轉增;腳重之人不可補,補則脛膝轉重。

男子二十上下而精不足,女人二十上下而血不流,皆二陽之病也。時人不識,便作積冷極憊治之,以溫平補之。夫積溫尚成熱,而況燔針於臍下,火灸手足腕骨。《內經》本無勞證,由此變而為勞,煩渴,咳嗽涎痰,肌瘦,寒熱往來,寢汗不止,日高則顏赤,皆以為傳屍勞,不知本無此病,醫者妄治而成之耳!夫二陽者,陽明也,胃之經也。心受之則血不流,脾受之則味不化。

故男子少精,女子不月,皆由使內太過。故隱蔽委屈之事,各不能為也。惟深知湧瀉之法者,能治之。又如春三月,風傷於榮,榮為血,故陰受之。溫傷於衛,衛為氣,故陽受之。初發之後,多與傷寒相似。頭痛身熱,口乾潮熱,數日不大便,仲景所謂陰陽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目不欲開者是也。

若以寒藥下之,則傷臟氣;若以溫藥補之,則火助風溫,發黃發斑,溫毒熱增劇矣!風溫外甚,則直視、潮熱譫語,尋衣撮空,驚惕而死者,溫補之罪也。《內經》雖言形不足者,溫之以氣;精不足者,補之以味。氣屬陽,天食人以五氣;血屬陰,地食人以五味者,戒乎偏勝,非便以溫為熱也。

又若《經》云:損者補之,勞者溫之。此溫乃溫存之溫也,豈以溫為熱哉?又如「虛則補其母,實則瀉其子」者,此欲權衡之得其平也。又烏在燔針壯火,煉石燒砒,硫、薑、烏、附,然後為補哉?所謂補上欲其緩,補下欲其急者,亦焉在此等而為急哉?自有酸、苦、甘、辛、咸、淡,寒、涼、溫、熱、平,更相君、臣、佐、使耳。所謂平補者,使陰陽兩停,是謂平補。

奈時人往往惡寒喜溫,甘受酷烈之毒,雖死而不悔也,可勝嘆哉?

余用補法則不然。取其氣之偏勝者,其不勝者自平矣。醫之道,損有餘,乃所以補其不足也。余嘗曰:吐中自有汗,下中自有補,豈不信然!余嘗用補法,必觀病人之可補者,然後補之。昔維陽府判趙顯之,病虛羸,泄瀉褐色,乃洞泄寒中證也。每聞大黃氣味即注泄。余診之,兩手脈沉而軟,令灸水分穴一百餘壯,次服桂苓甘露散胃風湯白朮丸等藥,不數月而愈。又息城酒監趙進道,病腰痛,歲余不愈。

診其兩手脈,沉實有力,以通經散下五、七行;次以杜仲去粗皮細切,炒斷絲為細末,每服三錢;豬腰子一枚,薄批五、七片,先以椒鹽淹去腥水,摻藥在內,裹以荷葉,外以濕紙數重封,以文武火燒熟,臨臥細嚼,以溫酒送下;每旦以無比山藥丸一服,數日而愈。又相臺監酒岳成之,病虛滑泄,日夜不止,腸鳴而口瘡,俗呼為心勞口瘡,三年不愈。

予以長流水,同薑棗煎五苓散五、七錢,空心使服之,以治其下;以宣黃連與白茯苓去皮,二味各等分為末,以白麵糊為丸,食後溫水下三、五十丸,以治其上,百日而愈。又汝南節度副使完顏君寶,病臟毒,下衃血發渴,寒熱往來,延及六載,日漸瘦弱無力,面黃如染。余診其兩手脈沉,而身涼。

《內經》寒以為榮氣在,故生,可治。先以七宣丸下五、七行;次以黃連解毒湯當歸赤芍藥,與地榆散同煎服之,一月而愈。

若此數證,余雖用補,未嘗不以攻藥居其先,何也?蓋邪未去而不可言補,補之則適足資寇。故病蠲之後,莫若以五穀養之,五果助之,五畜益之,五菜充之,相五臟所宜,毋使偏傾可也。凡藥皆毒也,非止大毒、小毒謂之毒,雖甘草苦參,不可不謂之毒,久服必有偏勝。氣增而久,夭之由也。

是以君子貴流不貴滯,貴平不貴強。盧氏云:強中生百病,其知言哉!人惟恃強,房勞之病作矣,何貴於補哉?以太宗憲宗高明之資,猶陷於流俗之蔽,為方士燥藥所誤;以韓昌黎元微之猶死於小溲不通、水腫。有服丹置數妾,而死於暴脫;有服草烏頭如聖丸,而死於須瘡;有服乳石、硫黃,小溲不通;有習氣求嗣,而死於精血;有嗜酒,而死於發狂見鬼;有好茶而為癖。乃知諸藥皆不可久服,但可攻邪,邪去則已。

近年運使張伯英病宿傷,服硫黃、薑、附數月,一日喪明;監察陳威卿病嗽,服鍾乳粉數年,嘔血而殞。嗚呼!後之談補者,尚監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