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甫

《經方實驗錄》~ 第一集卷首 (4)

回本書目錄

第一集卷首 (4)

1. 熊序

近世俗醫,於仲景之學入之不深,對經方輒多畏避,創為辛涼輕劑,以欺世盜名,乃使仲景之道,鬱而不彰。今佐景先生以其縱橫矯健之筆,將其師曹穎甫先生平日曆奏奇效諸經方,為之闡幽抉奧,疏通證明,裒成一帙,顏曰《經方實驗錄》,以大聲疾呼於醫界。吾知是書一出,不惟可以醫病,亦且可以醫醫,誠足以振聾發聵,羽翼仲景矣。

凡治醫者,倘能將是書精究而熟玩之,更進而與曹氏《傷寒發微》及《金匱發微》二書相互印證,則於治病立方,必有左右逢源之樂,其津逮後學,沾溉醫林,夫豈淺鮮哉。予受讀既,竟特勉綴數語,弁諸簡端,非敢云序,亦聊以讚揚於萬一云爾。

歲在丙子仲夏,南昌熊世琳繹言拜撰於種杏醫廬

白話文:

近代的庸俗醫生,對於張仲景的學問沒有深入研究,對於經方(張仲景所用的方劑)常常畏懼迴避,反而創造出辛涼的輕劑來欺騙世人、盜取名聲,以致於張仲景的醫學道理,被埋沒而無法彰顯。現在佐景先生以他流暢有力的文筆,將他老師曹穎甫先生平日屢次使用、且療效奇佳的經方,加以闡明、深入解析,並加以疏通證明,匯集成一本書,命名為《經方實驗錄》,向醫界大聲疾呼。我知道這本書一出版,不僅可以治療疾病,也可以糾正醫界的錯誤觀念,實在足以使人警醒,並且可以發揚光大張仲景的醫學。

凡是學習醫術的人,如果能夠將這本書仔細研究、熟讀玩味,更進一步與曹氏所著的《傷寒發微》及《金匱發微》這兩本書相互印證,那麼在治療疾病、擬定處方時,一定會有得心應手、左右逢源的樂趣,它對於後學的啟發、對於醫學界的貢獻,又豈是淺薄的呢?我讀完這本書後,特別勉強寫下這幾句話,放在書的前面,並不是敢說這是序言,也只是略盡讚揚之意罷了。

丙子年仲夏,南昌熊世琳在種杏醫廬撰寫並敬上。

2. 殷序

昔人有言曰:「良醫之功,等於良相。」此褒醫之語也。而又有言曰:「學書費紙,學醫費人。」此貶醫之詞也。褒之貶之,孰言足信?余今敢立於現代醫界之基石而宣告於眾曰:褒之殊未必當,而貶之則近乎是也!世之人有疑吾言傾於偏激者乎?然余固濫竽醫界中之一人也!且請一罄余言何如?

余自肄習醫學以至開業問世,迄今凡十數寒暑。醫風腐化,習俗卑趨,瓦釜雷鳴,黃鐘塵覆。不學無術者,固無足論矣。即有一二高明之士,亦常為環境所囿,未敢輕用大方啟人疑畏。而社會間好事者,復多一知半解之流,甚至醫界中人亦復助長其風,遂致一方既出,眾議紛紜。

不曰若者寒若者熱,即曰斯者輕斯者重,而對於方之意義,藥之組合,既無整個之認識,復乏深層之研究,而輒狺狺狂吠,沾沾驕喜,以致形成社會間一種「避重就輕」、「習非成是」之風氣,醫道遂於以大難,學術乃不復可問!明末大賢顧亭林氏所著之《日知錄》中,曾有論醫一則曰:「古之時,庸醫殺人;今之時,庸醫不殺人亦不活人,使其人在不死不活之間,其病日深,而卒至於死。……今之用藥者,大抵泛雜而均停。

既見之不明,而又治之不勇,病所以不能愈也。而世但以不殺人為賢,……《易》曰:裕父之蠱,往見吝。奈何獨取夫裕蠱者?以為其人雖死,而不出於我之為。嗚呼!此張禹之所以亡漢,李林甫之所以亡唐也!」於此足徵醫多庸材,或意存躲避責任者,固自古已然,第於今益烈耳!所謂「學醫費人」之語,寧不可信?而其欺世之深,為禍之久,可勝慨哉!可勝慨哉!余既不幸置身斯境,臨證疏方,輕則恨無以驅病毒,重則惜無以祛人疑,其精神之痛苦,幾欲棄醫而更他業。

嘗聞余師有一詩句曰:「深悔當年誤學醫」!余初過耳若忘,何期今日身歷其境,始知此語固大堪玩味者乎?

吾兄舊曾告餘一聯云:「兒女性情,英雄肝膽;神仙手眼,菩薩心腸。」餘一聞而善之,且甚覺若用此語以繩醫為最切。醫界先哲孫思邈先生亦有言以勖醫者曰:「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余何人斯,詎敢妄以道義自詡?惟念醫家動作,輒與病家之幸福在在攸關,稍一不慎,非徒個人之精神、物質、生命,均將感受犧牲,甚至大家庭全民族亦或蒙受相當之損害。

吾人倘稍具良知,又安敢輕忽?余自秉茲旨趣、獻身社會以來,雖日處惡劣環境之中,固未敢一日忘其責任,以自欺欺人也!對於臨床施治,輒不禁戰戰兢兢,時以「小心辨證,大膽處方」八字懸為座右銘。蓋以小心辨證,庶可期其毋失;大膽處方,始可責其必效耳!以歷年之經驗言之,殊覺經方之效能,常具神妙之功績。方既精純,藥亦銳利。

倘果投之得宜,無不有絕大之收穫。以個人之方案言之:例如前五年間,曾以大青龍湯一藥而愈病經兩旬醫更三四之所謂「冬溫」症;前年秋,又以桂枝加大黃湯治愈病八九月日二三行之「腸澼」症;去夏間又曾以附子湯合桂枝人參湯(桂用桂心)治愈時逾一載日輒兩次之「滑泄」症;又以桃核承氣湯合排膿散治愈當臍劇痛每便下血之「腸風」症;其餘如疊以大柴胡合調胃承氣湯治愈身熱脘痞脅滿腹痛之「胃實」症;小建中湯合四逆散治愈中焦嘈雜四末清冷之「脾虛」症,其類甚多,不遑縷舉。

凡此所述,僅就一時記憶所及而語,非敢妄以治績自炫,蓋難在用方中肯,尤難在投藥負責,姑略舉數例如是耳!友好中常有以勿用重藥以致驚世駭俗,而或影響業務相勸者,余曰:「盛意良感!惟君非醫者,似不知箇中真理之所在。蓋疾病之發生,乃生理之反常;藥物之矯治,系利用其偏性。

質言之:則病與藥之關聯,正相反相成者耳!以故方藥之運用,無所謂輕重;醫者之膽量,亦無所謂大小。用之當,則附桂正所以生人;用之非,則參苓適用以禍世。藥之功罪,固用者之功罪,何預於輕重大小之本身哉?倘明致謹慎之名,陰成委責之實,則恐惡斯甚矣,過莫大焉!君果知其中之因素乎?余今之所為,亦但行其心之所安而已!非然者,縱可徇俗求榮,盜名欺世,君又奚取?」諸友聞言,輒憬然若悟,無以難而退。

惟自顧學識淺薄,技術平庸,縱稍具襪線之長,詎敢效器小之量?既懍於「醫司人命」之責,復昧於「學無止境」之艱,爰自忘其愚陋,對於醫學之進修,時未敢忽。最近疊於各醫刊中獲見穎甫大師所歷試、佐景先生所編述之經方實驗錄多則,雖僅一鱗半爪,已徵良將宏韜。拜讀之餘,不禁作「曠世一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之想,而自慚所學有若小巫也。

余景仰穎甫大師之德望,固非自今日始,而於讀此書後則尤甚。蓋所記述之方案,無一非卓識負責、精詣獨到之結晶品。以此而知大師拯救疾苦、造福病黎之靈且確、偉且著也。昔賢有言曰:「獨善何如兼善?」今大師不私平日寶貴之心得,而慨然由佐景先生蒐集編按,著之簡素,貢之社會,是則願移獨善其身之行,而擴為兼善天下之舉也。

大師之德,固足麟炳千秋,昭垂萬世,而佐景先生贊襄發皇之力,更安得以常功衡計耶?余至願此書一出,寰宇風行,一藥「正虛邪實」之醫林,與夫「輿論殺人」之社會也。敢秉心香一瓣,昕夕禱之。

今全書出版有期矣。輒不避「辭費」之嫌,而攄其所懷,抒其所感如是,其亦能免夫「著糞佛頭」之譏乎?

民國二十六年元旦,殷子正序於安慶

白話文:

過去有人說:「良醫的功勞,等同於賢明的宰相。」這是讚美醫生的一句話。但也有人說:「學書法浪費紙張,學醫術卻會害人性命。」這句話是在貶低醫生。對於這些褒貶之詞,究竟哪一種說法值得相信?我今天敢站在現代醫學的基礎上向大家宣告:讚美的說法未必恰當,而貶低的說法則更接近事實!世人或許會認為我的言論過於偏激,但我自己也是醫界中濫竽充數的一員!請讓我暢所欲言地說說我的看法。

我從開始學習醫學到開業行醫,至今也十幾年了。現在的醫風敗壞,世俗卑劣,無能的人卻聲名顯赫,真正有才華的人卻被埋沒。那些不學無術的人,當然不值得一提。即使有一兩個醫術高明的人,也常常被環境所限制,不敢輕易使用大膽的方子,以免引起別人的懷疑和畏懼。而社會上那些好事者,又多是些一知半解的人,甚至醫界中人也助長了這種風氣,導致一方開出,眾人議論紛紛。

不是說這個方子太寒,就是說那個方子太熱,要不就說這個藥輕了,那個藥重了。他們對於藥方的意義、藥物的組合,既沒有整體的認識,又缺乏深入的研究,卻總是像狗一樣狂吠,沾沾自喜,以至於在社會上形成一種「避重就輕」、「習非成是」的風氣,醫道因此而衰敗,學術也無法再被重視!明朝末年的大學者顧亭林先生所著的《日知錄》中,曾有一段關於醫術的論述說:「古代的時候,庸醫會殺人;現在的庸醫雖然不會直接殺人,但也無法救活病人,讓病人在不死不活之間,病情日益加重,最終導致死亡……現在用藥的人,大多是隨意混合、不加區別。

既看不清病因,又不敢大膽用藥,所以病才無法治癒。而世人卻只以不害死人就認為是好醫生……《易經》說:過於寬容父親的過錯,將會導致災禍。為什麼偏偏要選擇寬容姑息呢?認為這樣即使病人死了,也不會是自己的責任。唉!這就像張禹導致漢朝滅亡,李林甫導致唐朝滅亡一樣!」從這裡可以看出,庸醫很多,或是那些只想逃避責任的人,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只是現在更加嚴重罷了!所謂「學醫費人」這句話,難道不可信嗎?而他們欺騙世人的程度之深,造成的禍害之久,真是令人感慨萬千!我既然不幸身處這種環境,在看診開方時,輕微的病情恨不得能徹底去除病根,嚴重的病情又擔心無法消除病人的疑慮,精神上的痛苦,讓我幾乎想放棄行醫而改做其他行業。

我曾聽我的老師說過一句詩:「深深後悔當年誤學醫!」我當初聽了就忘,哪知道今天自己親身經歷,才明白這句話確實值得深思啊!

我的一位兄長過去曾送我一副對聯:「要有兒女的柔情,也要有英雄的膽識;要有神仙般的手法,也要有菩薩般的心腸。」我一聽就覺得很好,而且覺得用這句話來要求醫生最恰當不過。醫界先賢孫思邈先生也曾有勉勵醫生的話說:「膽子要大,心思要細,智慧要圓融,行為要端正。」我算什麼人呢,哪敢妄自以道德來標榜自己?只是想到醫生的行為,常常與病家的幸福息息相關,稍一不慎,不僅個人的精神、物質和生命會受到犧牲,甚至整個家庭和民族都可能遭受相當的損害。

我們如果稍微有點良知,又怎麼敢輕忽呢?我自從抱持這樣的宗旨、獻身社會以來,雖然每天都處在惡劣的環境中,卻從不敢有一天忘記自己的責任,來欺騙自己和他人!對於臨床治療,常常感到戰戰兢兢,時常用「小心辨證,大膽處方」這八個字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因為只有小心辨證,才能確保診斷不失誤;只有大膽處方,才能確保藥到病除!以我多年的經驗來看,我特別覺得經方(傳統經典的方劑)的功效,常常具有神奇的療效。方子既精純,藥物也鋒利。

如果用得恰當,沒有不產生巨大效果的。以我個人的案例來說:例如在五年前,我曾用大青龍湯這一味藥治好了拖延了兩個多星期、換了三四個醫生都治不好的所謂「冬溫」(類似感冒)病症;前年秋天,我又用桂枝加大黃湯治好了一位病了八九個月、每天腹瀉兩三次的「腸澼」(痢疾)病症;去年夏天,我又曾用附子湯合桂枝人參湯(桂用桂心)治好了一位持續了一年多、每天腹瀉兩次的「滑泄」病症;又用桃核承氣湯合排膿散治好了一位肚臍劇痛、每次大便都帶血的「腸風」病症;其他如多次用大柴胡湯合調胃承氣湯治好了身熱、胸悶、脅肋脹滿、腹痛的「胃實」病症;用小建中湯合四逆散治好了腹中嘈雜、四肢冰冷的「脾虛」病症,這樣的例子很多,無法一一列舉。

以上所說,僅僅是根據我一時的記憶所及而說,並不是敢於誇耀自己的醫績,而是要說明用藥難在對症下藥,尤其難在對病人負責,姑且舉幾個例子說明一下罷了!我的朋友中常有人勸我不要使用重藥,以免引起世俗的驚駭,而影響到我的醫務,我對他們說:「感謝你們的好意!只是你們不是醫生,似乎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疾病的發生,是生理的異常;藥物的矯正,是利用藥物的偏性。

說白了:疾病與藥物的關聯,正是相反相成的!因此,方藥的使用,沒有所謂輕重之分;醫生的膽量,也沒有所謂大小之別。用得恰當,附子、桂枝這些藥材正是可以救命的良藥;用得不當,人參、茯苓這些藥材也可能禍害世人。藥的功過,其實是用藥的人的功過,與藥本身的大小、輕重無關。如果只是表面上講究謹慎,實際上卻是在推卸責任,恐怕這樣做的危害更嚴重,過錯更大!你們真的了解其中的原因嗎?我現在所做的,也只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事罷了!不然,即使可以迎合世俗來求取榮耀、欺世盜名,你們又何必如此呢?」我的朋友們聽了,往往恍然大悟,無言以對而退。

只是我自己也覺得學識淺薄,技術平庸,縱然稍有一點長處,又怎敢以淺薄的才能自滿呢?既敬畏「醫生掌握病人生死」的責任,又明白「學無止境」的道理,因此我不敢忘記自己的愚笨,對於醫學的進修,從來不敢鬆懈。最近多次在各醫學刊物中看到穎甫大師所親身試驗、佐景先生所編述的經方實驗記錄,即使只是零星的片段,也足以證明良將的宏才大略。拜讀之後,不禁感嘆「世間罕見」「人間難得幾回聞」,而自慚所學就像小巫見大巫一樣。

我對穎甫大師的德行和聲望的景仰,並非從今天才開始,而讀了這本書後更加如此。因為他所記述的方劑,沒有一個不是卓識負責、精深獨到的結晶。從這裡可以看出大師拯救疾病、造福百姓的用心確實靈驗、偉大而且顯著。古人說:「獨善其身不如兼善天下。」現在大師不私藏自己平日寶貴的心得,而慷慨地由佐景先生蒐集編纂,著成簡潔的書,貢獻給社會,這正是願意將獨善其身的行為,擴展為兼善天下的舉動啊。

大師的德行,足以名垂千古、昭示萬世,而佐景先生協助發揚光大的功勞,更是不能用平常的功績來衡量啊!我衷心希望這本書出版後,能夠風行天下,能夠糾正醫界中「扶正祛邪」的觀念,也改變「輿論殺人」的社會現象。我願意獻上我的誠心,每天早晚都為此祈禱。

現在全書即將出版了。我不避諱「文字繁瑣」的嫌疑,而抒發自己的心懷,表達自己的感受如此,這樣應該可以避免被譏笑為「狗尾續貂」吧?

民國二十六年元旦,殷子正在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