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懋修

《文十六卷》~ 卷十·文十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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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文十 (8)

1. 論王清任《醫林改錯》

王清任者,直隸玉田人。自稱鴉鴻橋勳臣。其所指醫林之錯而必當改者,則黃帝之《素問》、越人之《難經》、仲景之《傷寒論》也。其所由識其錯而可據以改者,則俘獲之逆酋、凌遲之犯婦、暴露犬食之殘骸剩骨也。其言曰:前人創造醫書,臟腑錯誤,恨無可證。乃於嘉慶二年四月,遊灤州之稻地鎮。

其時彼處小兒正染瘟疫,十死八九,多用代席裹埋。代席者,代棺之席也。彼處鄉風更不深埋,意在犬食,利於下胎不死。故破腹露臟之兒,日有百數。初未嘗不掩鼻,後念古人所以錯論臟腑,皆由未經親見。遂不避汙穢,每日清晨就視犬食之餘。有腸胃者多,有心肝者少。

十中看全,不過二三。連視十日,看全三十餘人。始知醫書所繪臟腑,即件數多寡亦不相合。尚有膈膜一片,其薄如紙,皆因破壞,未得明驗。四年六月,有遼陽州一婦殺其夫與翁,解省擬剮。跟至西關,忽悟彼非男子,不忍近視。及行刑者提其心肝肺從面前過,始得細看。

二十五年,有打死其母之剮犯,行刑于崇文門,卻得近前而膈膜已破。道光八年五月十四,剮犯張格爾,又不能近看。自思一簣未成,不甘中止。九年遇江寧布政使恆公,言曾鎮守哈密,領兵於喀什噶爾,所見誅戮甚多。細說膈膜形狀,始得知之的確。因思黃帝下問岐伯,何得不知妄對?秦越人《難經》以無憑之談,做欺人之事。

張仲景之《傷寒論》方雖有效,而經絡皆錯。於是以《內經》臟腑繪圖於前,以彼親見各囚犯、各死嬰之屍身臟腑繪圖於後。有左氣門、右氣門、衛總管、營總管、津管、瓏管、雞冠油、水鈴鐺、出水道等圖,為黃帝所未知。再證以隨喂隨殺之畜,三四日不喂而殺之畜,與人相比,為越人、仲景所未識。

要後醫遇機會細心查看,是教人於胔骼堆中、殺人場上學醫道矣。試思人之已死,癟者癟矣,倒者倒矣。氣已斷,何由知是氣門?水已走,何由知為水道?犬食之屍、刑餘之人,何由知其件數之多寡?心肝肺一把抓在手中,何由知其部位之高低?彼縱能就死屍之身首一一檢之,勢不能再剝活人之皮肉一一比之。且於死屍轉若有氣,於活人偏說無氣。

又謂凡斬毆之以破傷風死者,凶手擬抵。若早明乎氣散氣亡之義,即用黃耆半斤大補其氣,救一個豈不是救兩個?乃今知其治中風之人,每服用耆四兩。其於治病之耆,較之救凶之耆,尚輕一半也,尚短五成也。於是而都下遂盛傳其補陽還五一方。

白話文:

王清任,來自直隸省玉田縣的人。他自稱為鴉鴻橋勳臣。他認為必須改正醫學領域中的錯誤,這些錯誤源於《黃帝內經·素問》、《難經》以及《傷寒論》。他辨識這些錯誤並提出改正的根據,來源自於他觀察到的戰俘、死刑犯婦女、以及被狗啃食剩下的屍體殘骸。

他說:前輩們創作醫書時,對於臟腑的描繪有誤,一直無法找到證據來糾正。於是在嘉慶二年四月,他來到了灤州的稻地鎮。

當時,當地的小孩正受到瘟疫的影響,十個中有八九個死亡,大多用席子包裹著埋葬。席子是代替棺材的。那裡的鄉風不主張深埋,希望屍體被狗吃掉,以保佑下一個孩子能夠平安出生。因此,每天都有上百個腹部破裂,內臟外露的孩子。起初,他同樣皺著鼻子遠觀,但後來想到古人之所以會誤解臟腑,都是因為沒有親眼見過。所以他不再畏懼污穢,每天清晨去觀察那些被狗啃食後剩下的屍體。發現有腸胃的屍體較多,有心肝的屍體較少。

十天中,他仔細檢查了三十多具屍體,發現醫書上繪製的臟腑,即使在數量和大小上,也與實際情況不符。尚有一片膈膜,薄如紙張,因為屍體破損,無法得到明確的驗證。四年六月,有一名婦女因殺害她的丈夫和公公被判凌遲處死。他跟隨到西關,突然意識到她不是男人,不敢近觀。然而,當執行者將她的心、肝、肺從他面前提過時,他終於得以細觀。

二十五年,有一個兒子因打死母親而被判凌遲。在崇文門執行時,他終於可以近觀,但膈膜已經破裂。道光八年五月十四日,剮犯張格爾的刑罰,他又無法近觀。他想,如果現在停止,實在不甘心。九年,他遇到了江寧布政使恆公,恆公告訴他,他曾駐守哈密,領導喀什噶爾的軍隊,見過很多被處決的人。恆公詳細描述了膈膜的形狀,他終於得到了確定的答案。

他思考,黃帝向岐伯請教醫學知識,岐伯怎麼可能不知道卻亂答呢?秦越人的《難經》以無憑無據的談論,進行欺騙。張仲景的《傷寒論》,雖然藥方有效,但經絡的描繪都是錯誤的。他把《內經》中臟腑的繪圖放在前面,把自己親眼看見的囚犯、死嬰屍體臟腑的繪圖放在後面。包括左氣門、右氣門、衛總管、營總管、津管、瓏管、雞冠油、水鈴鐺、出水道等圖,這些是黃帝時代所不知道的。再以隨時餵養,隨時宰殺的牲畜,以及三四天不喂養再宰殺的牲畜,與人進行比較,這是秦越人和張仲景所不知道的。

他希望後世的醫生遇到機會時,能細心查看,這是教導人們在屍骨堆中、殺人場上學習醫術。試想,人一旦死亡,萎縮的就萎縮了,倒下的就倒下了。氣息已斷,怎麼知道那是氣門?水分已消失,怎麼知道那是水道?被狗啃食的屍體、被行刑後的人,怎麼知道他們臟器的數量?心肝肺一把抓在手中,怎麼知道它們的位置?即使他能檢查屍體的每個部分,但無法剝開活人的皮膚,一一對比。而且,對於屍體來說,似乎還有氣息,對於活人,卻說沒有氣息。

他認為,所有因受傷感染破傷風而死的人,兇手應當抵罪。如果早就明白氣散氣亡的道理,馬上使用半斤黃耆大補其氣,救一個人不就等於救了兩個嗎?然而,現在我們知道,他治療中風病人時,每次只使用四兩黃耆。對於治病的黃耆,相比於救兇手的黃耆,用量少了近一半,少了五成。因此,北京城開始廣泛傳播他的補陽還五一方。

2. 論補陽還五湯

近日都門有風行之方,曰補陽還五,以治中風諸病及老年人一切虛證。方出《醫林改錯》中。初不解其方之何以名還五也,取而視之,乃知其所謂五者,謂人身十成元氣,虧二成,剩八成,每半身仍有四成氣則無病。若虧五成,剩五成,每半身只剩二成半。右半身二成半歸併於左,則右半身無氣。

左半身二成半歸併於右,則左半身無氣。受病之半身,向不病之半身流動,比水流波浪之聲尤甚。於是思得一方,以息其波浪聲,而還其五成虧。乃分左右各二成半而並之,則曰五。合左右各二成半之虧而還之,則曰還。「還五」兩字,於是乎心領神會,而得其解矣。然於其所以為方者,則尚末能明其意也。

觀其方,用黃耆四兩、歸尾二錢、赤芍錢半、川芎、桃仁、紅花各一錢,加地龍亦一錢,主治半身不遂。方以黃耆為君,當歸為臣。若例以古法,當歸補血湯黃耆五倍於當歸,則二錢之歸宜君以一兩之耆,若四兩之耆即當臣以八錢之歸。今則耆且二十倍于歸矣,大約欲以還五成之虧,有必需乎四兩之多者。

若照古方用耆一兩,則只還得一成零二分五之氣,其無氣之三成七分半久假不歸,逋負尚多,方即不驗。於是乎每服四兩之黃耆,亦心領神會而得其解矣。然其方之所以名補陽者,則又何也?蓋以當歸為補血,血為陰。以黃耆為補氣,氣為陽。故以黃耆為可補無氣之半身,即可補無陽之半身。

於是而補陽兩字亦復心領神會而得其解矣。然而黃耆補氣,不補陽氣,而補陰氣者也。正不得以補陰氣者謂補陽氣,而即用其補陰之藥換作補陽之名。陰陽二氣之在身,陰氣盛則陽氣不能與之敵。若以補陰氣之藥誤作補陽氣而恣啖之,則陰氣日以長,陽氣日以消,陰陽消長之機,固非王清任所能喻。獨所謂合左右身各二成半而為五成者,則清任獨知之,而他人所不能知。

即所謂甚於波浪聲者,亦清任獨聞之,而他人所不能聞。此其所以獨有是方,而方獨可以是名也。都中人語云:此方可一二百服。准以四兩一服,四服即得一斤,百服則二十五斤矣,二百服則五十斤矣。其於真是半身不遂,病果在《金匱》「血痹虛勞門」者,方名雖曰補陽,方藥適以補陰。

或能以病就藥,藥雖過度,尚無大害。然真要在六個月零二十日內服完黃耆五十斤,恐亦無此理也。若夫中風、中氣,或且為痰中、食中,而亦曰此方可以通治,則中風當祛風,中氣當利氣,痰中、食中尤當消食豁痰以疏通之。此則半身皆可不遂,而病則不是虛勞。若亦服四兩之耆,病即不起。

罹禍之家主名且有屬矣。至其言人病之虛,防有瘀血,方故取用桃、紅,此意未嘗不是。然凡消瘀之法,因於寒者逐其寒,因於熱者退其熱,因於氣之鬱結者尤必達其鬱、解其結,而瘀始消。正不徒恃桃紅為也。且病之利於桃、紅者,必其大不利於黃耆者也。且未聞方之用桃、紅者,而可名為補陽者也。

白話文:

近期在京城裏流行一種名為「補陽還五湯」的處方,用來治療中風等疾病以及老年人的所有虛弱症狀。這個配方出自《醫林改錯》一書。起初,我不明白為什麼這處方會被命名為「還五」,但當我仔細研究後,發現它所稱的「五」,是指人體原本十成的元氣,如果減少了兩成,剩下八成,那麼每半邊身體仍保有四成的氣,就不會生病。但如果減少到五成,剩下五成,那麼每半邊身體只剩下二成半的氣。

如果右半身只有二成半的氣,而這些氣流向左半身,右半身就會沒有氣。同樣地,如果左半身只有二成半的氣,而這些氣流向右半身,左半身也會沒有氣。病的那一半身體會向健康的一半身體流動,這種流動甚至比水波的聲音更明顯。因此,醫生思考出一個處方,用以平息這種波浪聲,並且補回那失去的五成氣。將左右半邊身體各自二成半的氣合併,就是「五」。將左右半邊身體各自二成半的不足之氣補回,就是「還」。由此,「還五」兩個字的含義也就清楚了。但是對於處方的組成,我尚未能完全理解其意圖。

觀察這個處方,主要成分包括黃耆四兩、歸尾二錢、赤芍錢半、川芎、桃仁、紅花各一錢,再加上地龍一錢,主要治療半身不遂。其中黃耆作為主藥,歸尾作為輔助藥物。按照古法,當歸補血湯中黃耆的用量應為當歸的五倍,那麼二錢的當歸應該配以一兩的黃耆;如果黃耆使用四兩,則應該配以八錢的當歸。現在黃耆的用量是當歸的二十倍,可能因為要補回那五成的氣,必須使用這麼大量的黃耆。

如果按照古方使用一兩的黃耆,只能補回一成零二分五的氣,剩下的三成七分半的氣,長期缺乏,無法恢復,這樣處方的效果就會打折扣。因此,每次服用四兩的黃耆,也是基於這樣的考量。但是,為什麼這個處方被命名為「補陽」呢?因為當歸可以補血,血屬於陰;黃耆可以補氣,氣屬於陽。所以,黃耆可以補充缺乏氣的半身,也就是缺乏陽的半身。

因此,「補陽」兩個字的意思也就清楚了。然而,黃耆補的是氣,而不是陽氣,而是陰氣。我們不能把補陰氣的藥物誤以為是補陽氣的藥物,也不能將補陰的藥物改名為補陽的藥物。身體裡的陰陽二氣,如果陰氣過盛,陽氣就無法對抗。如果誤將補陰氣的藥物當作補陽氣的藥物大量食用,陰氣會越來越多,陽氣會越來越少,陰陽之間的平衡就會破壞,這一點是王清任無法理解的。但是,他獨特地知道如何將左右半邊身體各二成半的氣合併成五成,這是其他人無法理解的。

同樣地,他獨自聽到的比水波聲更嚴重的聲音,也是其他人無法聽見的。這就是為什麼他能夠獨自創造出這個處方,並且這個處方的名字也是獨一無二的。京城的人說,這個處方可以連續服用一兩百次。如果每次服用四兩,四次就能服用一斤,一百次就能服用二十五斤,兩百次就能服用五十斤。對於真正患有半身不遂,病情符合《金匱》「血痹虛勞門」描述的患者,雖然處方名為「補陽」,實際上藥物卻是補陰的。

如果能夠讓病情配合藥物,即使藥物使用過量,也不會造成太大危害。但是,如果真的要在六個月零二十天內服用完五十斤的黃耆,恐怕是不現實的。對於中風、中氣,或者是痰中、食中等情況,如果也說這個處方可以通用治療,那麼對於中風應該去風,對於中氣應該利氣,對於痰中、食中更應該消食化痰以疏通。這樣的情況下,半邊身體都可能無法活動,但病因並不是虛勞。如果也服用四兩的黃耆,病情可能不會好轉,反而會導致更大的問題。

對於他提到的,為了防止瘀血,處方中加入了桃仁和紅花,這個想法並不是沒有道理。然而,消除瘀血的方法有很多,如果是因為寒冷導致的瘀血,應該驅寒;如果是因為熱導致的瘀血,應該退熱;如果是因為氣滯導致的瘀血,更應該疏通氣滯,解除結塊,瘀血才能消除。並不是僅僅依靠桃仁和紅花就可以解決問題。而且,對於適合使用桃仁和紅花的病情,很可能對於黃耆並不適合。此外,我從未聽說過任何使用桃仁和紅花的處方可以被命名為「補陽」的。

這個處方真是奇特!不僅是因為鴉鴻橋有這個處方,更奇特的是那些服用這個處方的人相信它是真的有道理,並且認為這個處方的名字也是合理的。我不得不將這個奇特的故事告訴那些未受到誤導的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