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奎

《赤水玄珠》~ 第十卷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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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1)

1. 總論

生生子曰:虛是氣血不足,怯是不能任勞,損是五臟虧損。由虛而至怯至損,皆自漸而深。治之須極體認,不可輕易投劑。少有差誤,則輕者反重,重者死矣。古患虛怯者,雖是不治之症,尚或延過二三年。今之患虛怯者,周歲半載之間,卒不可救,深可憫也。求其速死之由有三大愆,不容不急講也。

病家欲求速效,不久任師,屢更屢試。殊不知虛者精氣奪也,須多服補藥,非假以歲月不見功,病者厭其效遲,更師調理,故屢換而屢試之。後師窺前方之不效,疑非其症,又更方治,詎思其藥力之未逮也。由是脾胃轉傷,遂至不救。猶恨天下無良師也。此其一愆也,乃愆之小者也。

自丹溪倡陽有餘陰不足,及相火易動之論,而《明醫雜著》和之,《統旨》、《大旨》又和之。故今之人,才見虛弱發熱,一委之陰虛火動,開場便用滋陰降火,不分陽虛陰虛,脾胃勇怯,一概用黃柏知母、生熟地、天麥門冬、牛膝、天花粉五味子、童便之類。胃強而陰血不足者,間或無虞;胃弱氣虛而無實熱者,服此純陰苦寒之劑,其火愈熾,甚至噁心胸滿,咳嗽痰沫,泄瀉聲啞而斃。哀哉!叩其師則曰:書以陰虛火動著其症,吾以滋陰降火應其病,病之不起,天也。

雖屢試屢死,而師家、病家,終莫能醒其藥之誤,而一歸之天。籲!天何冤也。丹溪陽有餘陰不足之論,蓋為當時《局方》溫補之藥害人,故著此以救一時之弊。至於按病投劑,陰虛則補陰,陽虛則補陽,曷嘗固執,又曷嘗提防流害一至於此。據經云:火鬱則發之。又曰:輕者可降,重則從其性而升之。

蓋火之性上炎,以輕揚之劑鼓之,則易散也。若不察,而一以降火為言,將逆其性而使之愈熾矣。故曰:甘溫去大熱是也。按東垣書,只有升陽散火湯火鬱湯二方,並無滋陰降火之法。

豈賢如東垣者,尚昧此滋陰降火之法歟!緣脾胃喜溫而惡寒,形寒飲冷則傷肺,體既虛弱,膚腠不密,易致風邪,由此咳嗽潮熱,故以輕揚之劑投之,其熱頓釋,熱退即以補劑收其功。時師暗於此理,動藉開口則曰丹溪諸公云云。人身之虛皆陰虛也,故任前藥而不疑。不思滋陰降火之藥,皆斂肺助濕,滯痰損脾者,風邪火熱皆莫能散,愈投愈咳,愈進愈熱也。此弊吳浙間尤罹其毒。

蓋王節齋、吳茭山、何大英皆浙產,益易見信故耳。此其二愆也,乃愆之在者也。膏粱之家,厚味相競,內多積聚。丹溪曰:蒸蒸發熱,積病最多,嗜欲者,中心實怯,故每迎師,用藥喜補而憚攻,抑不知積之不去,熱之不去也。多補則重閉其氣,是資其邪而益其病也。初起未久,胃氣尚強,急當推之而後議補。

則無反顧之憂。若失機會,遷延日遠,莫能為計。欲補則無成功,欲攻則胃氣已壞,畏首畏尾,待死而已。此其三愆也,乃愆之中者也。予壯歲患此,百師莫能瘳,幸遇至人,指示軒岐要領,病之禁忌,恬澹內觀,三年乃起。是以深悟此三大愆,不敢自秘,謹將縝密授受治法,吐露篇末。

以惠蒼生。不識同志者,寧少易其故轍否耶。

凡治虛損之症,當從《難經》治法。損其肺者益其氣;損其心者調其營衛;損其脾者調其飲食,適其寒溫;損其肝者緩其中;損其腎者益其精;此治損之法也。今人樂看方書,不究竟經義,一遇虛熱之症,動輒便是滋陰降火。顧生平所蘊,不過是《明醫雜著》、《諸症辨議》、《活人指掌》等小書,識見淺近,易於觀覽,元宋已前諸大家之旨,有至老未嘗觸目者。間有涉獵丹溪,則又僅能用其粗而略其精。

丹溪治陰虛之法,固未嘗純棄人參,節齋則畏之如虎。汪石山病用參耆論及營衛論云:丹溪言,陽有餘而陰不足者,乃對待之言,是大概之論。陰虛乃營中之陰氣虛,非特言腎陰也。此言發前人之所未發,深有功于丹溪者。近代諸公所云陰虛,非精則血,故用劑惟養血滋陰也。

予既詳之於前,復申之於後,誠重人命而懲其偏,亦欲同志者,有所警悟也。

治虛損之症,再要識得利害。丹溪云:脈數而無力者難治;大肉脫甚者難治;肺脹郁遏不得眠者難治。形瘦脈大胸中多氣者,死;瀉而加汗者,死;熱不為汗衰者,死;不為泄減者,死;嗽而下泄上喘者,死;股肉全消者,死。左不得眠者,肝脹;右不得眠者,肺脹。又,嗽而喉疼聲啞,糞門瘻瘡者,死。皆不治之症。

《脈訣舉要》曰:骨蒸勞熱,脈數而虛,熱而澀小,必殞其軀。加汗加咳,非藥可除。

治虛損之症吃緊處工夫,只在保護脾胃為上。如和解、攻裡二法,義之所當用者,雖老弱久病,亦所不避,乃撥亂反正之意。惟要用捨得宜,有先攻而後補者,有先補而後攻者,有攻補並行者。當攻則攻,當補則補。如丹溪治一人久嗽吐紅,發熱消瘦,眾以為瘵,脈弦數,日輕夜重,行倒倉法而愈,次年生子。滑伯仁治宋無逸病瘧,瘠損,饘粥難下咽者六十餘日,殆甚,脈數,關上尤弦。

疾久,體瘠而神完,是積熱居脾,且滯於飲食。法當下,眾疑而難之,藥再進而疾去其半,繼以甘露飲白虎湯而安。觀此乃當攻則攻也,縱久病瘦弱,法有所不避也。丹溪治一人嗽咳惡寒,胸痞,口乾,心微疼,脈浮緊而數,左大於右,蓋表盛裡虛,問其素嗜酒肉有積,後因行房、涉寒、冒雨、忍飢,繼以飽食。

先以人參四錢,麻黃連根節一錢半,與二三帖,嗽止寒除,改用厚朴青皮陳皮瓜蔞半夏為丸,參湯下,二十服而痞除。汪石山治一人,年弱冠,房勞後,忽洒洒惡寒,自汗發熱,頭背胃脘皆痛,唇赤舌強,嘔吐,眼胞青色,午後譫語發熱,小便長,初日脈皆細弱而數,次日脈浮弦而數,醫以手按臍下痛,議欲下之。石山曰:此疫也,疫兼兩感,內傷重外感輕耳。

臍下痛者,腎水虧,若用利藥是殺之也。古人云疫有補、有降、有散,茲宜合補降二法,以清暑益氣湯,除蒼朮澤瀉,加地黃而安。此當補則補也。夫業醫者,膽欲大而心欲小,毅然獨斷於衷,病所當瀉則須瀉之,幸無曰虛弱者何敢弄險。經曰:有故無殞亦無殞也。設務姑息,而一惟調補是務,此猶南宋和議之說,豈知邪正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然不伐賊,王業亦亡,坐而待亡,孰若伐之。古人以醫譬國,豈徒語哉!

抱拙子曰:《內經》云:今人未及半百而衰,以酒為漿,以妄為常,醉以入房,欲竭其精,耗散其真。則人之根源,從此而虛損矣。五臟六腑,如何不弱?五勞六極七傷,如何不至?勞傷既至,則陰陽虧,寒熱作,飲食減,脈道乖。故虛勞之脈有浮而大者,微而弱者,弦而數者。

夫脈浮而大者,血氣未衰,病勢未羸,大肉未消,飲食未減,雖有寒熱諸邪,猶可以治。若脈微弱者,血氣已衰,病勢已羸,飲食減,骨肉枯,寒熱蒸,嘔泄作,於此則滋補兩難,何以下手。單絃猶可,若帶雙弦,則為賊邪侵脾,尤為難治。加數則正氣已竭,病必殆矣。善治者,當病勢未深之時,調養脾胃,安鎮心神,滋補腎水,俾心腎氣交,脾胃充實,飲食日進,血氣自生,病無不差。又如經曰:精不足者補之以味,味陰也。

補精以陰,求其本也。然味乃谷、粟、菜、果,出於天賦,自然沖和之味,故有食人補陰之功。非醯醬烹飪偏厚之味,出於人為者也。又經曰:形不足者溫之以氣。溫,養也,溫存以養,使氣自充,氣充則形完矣。今醫失補之道,輕則鹿茸、雄桂,重則起石、丹砂,加之灼艾補燥其水。

夫五行之氣,水特其一耳。一水不勝五火,況又加以熱劑,則水愈涸而火轉盛,久而咳痰、咳血,潮熱煩渴,喜冷,猶且喜補不已,如此死者,醫殺之耳。夫涼劑能養水清火,勞為熱證明矣,還可用補乎!然五臟氣血虛損,補劑雖不可無,用之亦必有道,必先治其諸蟲、痰飲、宿癖,一一除盡,方可以服補劑。不爾,必不得力。

其體虛者,最易感風邪,尤當先行和解、微利、微下,從其緩而治之,次則隨證調之。若邪氣未除,便行溫補,邪氣得補,遂入經絡,致死不治。如此死者,何啻千萬?惟無蟲痰積癖之人,其脈舉按無力而弱者,方可補之。然五臟雖皆有勞,心腎為多。心主血,腎主精,精竭血燥,心腎虛矣。

腎氣虛則水走於下,心氣欠則火炎於上,火炎上則為痰,為嗽,為煩熱,為口乾,為咯血,為上氣,為嘔逆,為盜汗,為耳鳴目眩,為睡中驚悸。水走下,則為腰痛,為腳弱,為泄瀉,為青皮,為遺精夢泄,為小便滑數,為皮毛焦枯,皆虛勞變證生於心腎者也。故補法當以調心補腎為先,惟宜溫養,以緩取效,不宜用峻烈之劑。

經又曰:脾者孤臟,以灌四旁。又曰:五臟皆稟氣於胃。脾胃健順,運納五穀,雖有虛勞,復之亦速。脾胃苟虛,若不先補益,而便用補本臟之藥,則脾不能納化,滯而不行,用力多而成功少也。故治虛勞者,須先健順脾胃.然後徐用本臟補藥,無不成功;否則不效,疑其為誤,更法治之,以此誤人者,可勝計哉。

然病人亦須愛惜身命,堅心定志,絕房室,息妄想,戒惱怒,節飲食,以自培其根;否則雖服良藥無益也。

抱拙子曰:按癆瘵之症,曰骨蒸、殗殢、伏連、屍疰、勞疰、蟲疰、毒疰、熱疰、冷疰、食疰、鬼疰。若骨髓熱者,為骨蒸。半臥半起者,為殗殢。五臟內傳為伏連。諸疰者,即今之傳屍也。蓋疰者,注也,自上注下,與前人相似,故曰疰。其變多種,大概令人寒熱,沉沉默默,不的知其所苦,而無處不患,若寒熱自汗,面白目干,口苦神昏,善恐,不能獨臥,傳在肝也。若寒熱,面黑,鼻燥,善忘,大便秘澀,口舌生瘡,傳在心也。

若寒熱面青,唇黃,舌本強硬,言語不出,飲食無味,羸瘦吐涎,傳在脾也。若寒熱,面赤,鼻白,乾燥毛折,咯嗽喘急,吐涎膿血,傳在肺也。若寒熱,面黃,耳焦,腳胻痠痛,小便白濁,遺瀝,腹痛,傳在腎也。此皆傳屍勞瘵之所苦者。然世人聞其名,則神驚而志恐,一抱其病,謂之必死無生,往往淹延,竟至不救,傷哉!此病四方之民皆有之,然東南之民,患者接踵,有傳染而殞絕子孫者。

西北之民,百無一二,是何故耶?蓋西北之地,土厚水深,居民食麵啖肉,不嗜湯飲,居稟實,臟腑固。東南之地,土薄水淺,居民食米啖魚,多嗜湯飲,居稟弱,臟腑滑。所稟既殊,血氣亦異,方土之所致也。凡人一身之間,三尸九蟲均有之矣,人呼則呼,人吸則吸,北人肌肉厚,膚腠密,有以滋養,隱而不動。南人肌肉薄,膚腠疏,無以滋養,動而不隱,不隱則害人。

始而呼吸血氣,血氣既少,呼吸真氣,真氣已衰,其蟲亦困,將隨人殞。獨肺蟲一種,則稟殺厲之氣,已成靈物,人將氣絕,飛遁而出,變化不測,一著虛衰之人,則至於死,所以謂之傳屍癆瘵。古方雖有貍骨、獺肝、天靈蓋等藥,未嘗見效。惟在辨證分明,氣血未憊,精神未散,脈不弦數之時,早用崔氏灸四花穴法,及藥證相對,必有所濟。若妄意不察,凡遇寒熱咳嗽,便以鱉甲黃耆為補虛羸之主宰,殊不知因風得補,非勞成勞。

或以柴胡黃芩為解勞熱之先鋒,殊不知因虛得寒,不損成損。或以地黃、當歸為滋血之良方,殊不知此藥性滯,大能損脾。或以人參、白朮為補氣之佳品,殊不知此藥力善補,偏用無功。大要須知傳屍之證,乃異常怪病,必患者能異常調攝,醫者能至誠合神,或藥之,或艾之,則有不測之神以助之,而此病可瘳矣。若患者如常而調攝,醫者如常而療理,雖藥之、艾之,神亦不知助,病必不可差矣。

如以為難治之病,而即棄之,非仁術也,其可乎哉。

近世童男室女,多患勞怯。或失血咳嗽,或惡寒潮熱,脈弦而數,此等之證,皆勞心失血之所致。乃治者虛則參、耆、桂、附,反補其陽,而愈耗其陰。嗽則枳殼杏仁桑白皮,不顧其腎虛而反瀉其肺,是損其至高之氣也。陰血既虧,氣盛似火,乃內虛無邪之熱,俗用芩、連、梔子,豈不損其胃哉。

陰虛潮熱,與有邪之熱不同,俗用柴胡、薄荷,於衛寧無傷乎?脾陰既虧,痰盛似火,半夏、陳皮、南星勝濕之劑能治耶?陰火旺則其人不食,又豈香砂、麥芽消導之劑可治耶?至於思慮內傷經絡,失血停胸,亦非側柏、棕灰之可止也。世俗皆治其標,而未治其本,安望其能效耶!今詳抑火有三法:有瀉、有降、有滋陰。

芩、連、梔子,瀉火之藥,瀉其有餘。黃柏、知母,降火之藥,補其不足。天麥門冬、生熟地黃、當歸,助陰生血滋陰之藥,川芎、芍藥,推陳致新,行血之藥。非甘草、白朮、難以約脾;非陳皮、青皮,無以導氣,以遠志酸棗仁可收其心。以柴胡、白芍藥可伐其木。用栝蔞、貝母而消化痰。

阿膠、五味而痊此嗽。石蓮芡實治夢遺,秦艽養血退其熱,茜根、藉汁止其血,此數味滋陰降火之聖藥。其間果是氣虛血少,當人參、耆;氣分不虛,決不可入。惟寒濕痰氣,禁用此方。余者但能知加減,決得其宜,又能靜心節養,無不大效。

生生子曰:《石山醫案》行世六十餘年矣,內辨王汝言忌用參耆論極其確切,而時師尚膠滋陰降火之偏,甘棄參耆,寧守滋陰降火之說,縱至脾胃泄瀉,痞脹浮腫,痰喘氣逆,噁心聲啞,雖死無恨。予目擊如斯而死者,何下數十百人,故不得不揭石山之書,痛言而極論之。石山此辨,亦丹溪《發揮》救時之意,豈得已哉。

石山之書既行,而人尚循習如故,何也?予意時師或未見石山書也。或者曰子言實匡時之語也,第未免有多言之病。予曰:吾亦深知多言之足病也。且子之不疾固而獨病,予之多言亦過矣。見孺子之入井,孰不欲以手引之。況接踵而入井乎。接踵而入井,安得盡以手而引之?予將圖以塞其井也。

多言惡足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