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錫純

《醫學衷中參西錄》~ 三、醫論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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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醫論 (36)

1. 66.論胃氣不降治法

陽明胃氣以息息下行為順。為其息息下行也,即時時借其下行之力,傳送所化飲食達於小腸,以化乳糜;更傳送所餘渣滓,達於大腸,出為大便。此乃人身氣化之自然,自飛門以至魄門,一氣運行而無所窒礙者也。乃有時胃氣不下行而轉上逆,推其致病之由,或因性急多怒,肝膽氣逆上干;或因腎虛不攝,沖中氣逆上衝,而胃受肝膽沖氣之排擠,其勢不能下行,轉隨其排擠之力而上逆。迨至上逆習為故常,其下行之能力盡失,即無他氣排擠之時,亦恆因蓄極而自上逆。

於斯飲食入胃不能傳送下行,上則為脹滿,下則為便結,此必然之勢也。而治之者,不知其病因在胃府之氣上逆不下降,乃投以消脹之藥,藥力歇而脹滿依然。治以通便之劑,今日通而明日如故,久之兼證歧出,或為嘔噦,或為呃、為逆,或為吐衄,或胸膈煩熱,或頭目眩暈,或痰涎壅滯,或喘促咳嗽,或驚悸不寐,種種現證頭緒紛繁,則治之愈難。

即間有知其致病之由在胃氣逆而不降者,而所用降胃之藥若半夏蘇子、蔞仁、竹茹厚朴枳實諸品,亦用之等於不用也。而愚數十年經驗以來,治此證者不知凡幾,知欲治此證非重用赭石不能奏效也。

蓋赭石對於此證,其特長有六:其重墜之力能引胃氣下行,一也,既能引胃氣下行,更能引胃氣直達腸中以通大便,二也;因其饒有重墜之力,兼能鎮安沖氣使不上衝,三也;其原質系鐵養化合,含有金氣,能制肝木之橫恣,使其氣不上干,四也;為其原質系鐵養化合,更能引浮越之相火下行,而胸膈煩熱、頭目眩暈自除,五也;其力能降胃通便,引火下行,而性非寒涼開破,分毫不傷氣分,因其為鐵養化合轉能有益於血分(鐵養化合同於鐵鏽故能補血中之鐵鏽),六也。是以愚治胃氣逆而不降之證,恆但重用赭石,即能隨手奏效也。

丙寅季春,愚自滄州移居天津。有郭××者,年近三旬,造寓求診。自言心中常常滿悶,飲食停滯胃中不下,間有嘔吐之時,大便非服通利之品不行,如此者年餘,屢次服藥無效,至今病未增劇,因飲食減少則身體較前羸弱矣。診其脈,至數如常,而六部皆有郁象。因曉之曰:「此胃氣不降之證也,易治耳。

但重用赭石數劑即可見效也。」為疏方,用生赭石細末一兩,生懷山藥、炒懷山藥各七錢,全當歸三錢,生雞內金二錢,厚朴、柴胡各一錢。囑之曰:「此藥煎湯日服一劑,服至大便日行一次再來換方。」

時有同縣醫友李××在座,亦為診其脈,疑而問曰:「凡胃氣不降之病,其脈之現象恆弦長有力。今此證既系胃氣不降,何其六脈皆有郁象,而重按轉若無力乎?」答曰:「善哉問也,此中頗有可研究之價值。蓋凡胃氣不降之脈,其初得之時,大抵皆弦長有力,以其病因多系沖氣上衝,或更兼肝氣上干。沖氣上衝,脈則長而有力;肝氣上干,脈則弦而有力;肝沖並見,脈則弦長有力也。

然其初為肝氣衝氣之所迫,其胃府之氣不得不變其下行之常而上逆,迨其上逆既久,因習慣而成自然,即無他氣衝之干之,亦恆上逆而不能下行。夫胃居中焦,實為後天氣化之中樞。故胃久失其職,則人身之氣化必郁,亦為胃久失其職,則人身之氣化又必虛,是以其脈之現象亦鬱而且虛也。

為其鬱也,是以重用赭石以引胃氣下行,而佐以厚朴以通陽(葉天士謂厚朴多用則破氣,少用則通陽),雞內金以化積,則鬱者可開矣。為其虛也,是以重用山藥生、熟各半,取其能健脾兼能滋胃(脾濕勝不能健運,宜用炒山藥以健之,胃液少不能化食,宜用生山藥以滋之),然後能受開鬱之藥,而無所傷損。用當歸者,取其能生血兼能潤便補虛,即以開鬱也。

用柴胡者,因人身之氣化左宜升、右宜降,但重用鎮降之藥,恐有妨於氣化之自然,故少加柴胡以宣通之,所以還其氣化之常也。」李××聞之,深韙愚言。後其人連服此藥八劑,大便日行一次,滿悶大減,飲食加多。遂將赭石改用六錢,柴胡改用五分,又加白朮錢半。連服十劑全愈。

閱旬日,李××遇有此證,脈亦相同,亦重用赭石治愈。

2. 67.論吐血衄血之原因及治法

《內經》厥論篇謂「陽明厥逆衄嘔血」,此陽明指胃腑而言也。蓋胃腑以熟腐水穀,傳送飲食為職,其中氣化,原以息息下行為順。乃有時不下行而上逆,胃中之血亦恆隨之上逆。其上逆之極,可將胃壁之膜排擠破裂,而成嘔血之證;或循陽明之經絡上行,而成衄血之證。是以《內經》謂陽明厥逆衄嘔血也。

由此知:無論其證之或虛或實,或涼或熱,治之者,皆當以降胃之品為主。而降胃之最有力者,莫赭石若也,故愚治吐衄之證,方中皆重用赭石,再細審其胃氣不降之所以然,而各以相當之藥品輔之。茲爰將所用之方,詳列於下。

【平胃寒降湯,治吐衄證脈象洪滑重按甚實者,此因熱而胃氣不降也。

生赭石(一兩軋細),栝蔞仁(一兩炒搗),生杭芍(八錢),嫩竹茹(三錢細末),牛蒡子(三錢搗碎),甘草(錢半)

此拙擬寒降湯,而略有加減也。服後血仍不止者,可加生地黃一兩,三七細末三錢(分兩次用頭煎二煎之湯送服)。

吐衄之證,忌重用涼藥及藥炭強止其血。因吐衄之時,血不歸經,遽止以涼藥及藥炭,則經絡瘀塞,血止之後,轉成血痹虛勞之證。是以方中加生地黃一兩,即加三七之善止血兼善化瘀血者以輔之也。

【健胃溫降湯,治吐衄證脈象虛濡遲弱,飲食停滯胃口,不能下行,此因涼而胃氣不降也。

生赭石(八錢軋細),生懷山藥(六錢),白朮(四錢炒),乾薑(三錢),清半夏(三錢溫水淘淨礬味),生杭芍(二錢),厚朴(錢半)

此方原名溫降湯,茲則於其分量略有加減也。方中猶用芍藥者,防肝中所寄之相火不受乾薑之溫熱也。

吐衄之證因涼者極少,愚臨證四十餘年,僅遇兩童子,一因涼致胃氣不降吐血,一因涼致胃氣不降衄血,皆用溫降湯治愈,其詳案皆載原方之後,可參觀。

瀉肝降胃湯,治吐衄證左脈弦長有力,或肋下脹滿作疼,或頻作呃逆,此肝膽之氣火上衝胃腑,致胃氣不降而吐衄也。

生赭石(八錢搗細),生杭芍(一兩),生石決明(六錢搗細),栝蔞仁(四錢炒搗),甘草(四錢),龍膽草(二錢),淨青黛(二錢)

此方因病之原因在膽火肝氣上衝,故重用芍藥、石決明及龍膽、青黛諸藥,以涼之、鎮之。至甘草多用至四錢者,取其能緩肝之急,兼以防諸寒涼之藥傷脾胃也。

【鎮沖降胃湯,治吐衄證右脈弦長有力,時覺有氣起在下焦,上衝胃腑,飲食停滯不下,或頻作呃逆,此沖氣上衝,以致胃不降而吐衄也。

生赭石(一兩軋細),生懷山藥(一兩),生龍骨(八錢搗細),生牡蠣(八錢搗細),生杭芍(三錢),甘草(二錢),廣三七(細末二錢分兩次用頭煎二煎之湯送服)

方中龍骨、牡蠣,不但取其能斂沖,且又能鎮肝,因沖氣上衝之由,恆與肝氣有關係也。

【滋陰清降湯,治吐衄證失血過多,陰分虧損,不能潛陽而作熱,不能納氣而作喘,甚或沖氣因虛上干,為呃逆、眩暈、咳嗽,心血因不能內榮,為怔忡、驚悸、不寐,脈象浮數重按無力者。

生赭石(八錢軋細),生懷山藥(一兩),生地黃(八錢),生龍骨(六錢搗細),生牡蠣(六錢搗細),生杭芍(四錢),甘草(二錢),廣三七(細末二錢分兩次用頭煎二煎之湯送服)

此方即清降湯,加龍骨、牡蠣、地黃、三七也。原方所主之病,原與此方無異,而加此數味治此病尤有把握。此因臨證既多,屢次用之皆驗,故於原方有所增加也。

保元清降湯,治吐衄證血脫氣亦隨脫,言語若不接續,動則作喘,脈象浮弦,重按無力者。

生赭石(一兩軋細),野臺參(五錢),生地黃(一兩),生懷山藥(八錢),淨萸肉(八錢),生龍骨(六錢搗細),生杭芍(四錢),廣三七(細末三錢分兩次用頭煎二煎之湯送服)

此方曾載吐衄門,而茲則略有加減也。

保元寒降湯,治吐衄證血脫氣亦隨脫,喘促咳逆,心中煩熱,其脈上盛下虛者。

生赭石(一兩軋細),野臺參(五錢),生地黃(一兩),知母(八錢),淨萸肉(八錢),生龍骨(六錢搗細),生牡蠣(六錢搗細),生杭芍(四錢),廣三七(細末三錢搗分兩次用頭煎二煎藥湯送服)

此方亦載於吐衄門中,而茲則略有變更也。至於醫方所載此二方之原方,非不可用,宜彼宜此之間,細為斟酌可也。

上所列諸方,用之與病因相當,大抵皆能奏效。然病機之呈露多端,病因即隨之各異,臨證既久,所治愈吐衄之驗案,間有不用上列諸方者,如拙擬秘紅丹補絡補管湯等方後各案,可互相參觀。

吐衄證最忌黃耆、升、柴、桔梗諸藥,恐其能助氣上升血亦隨之上升也。若確知病系宗氣下陷,可以放膽用之,然必佐以龍骨、牡蠣,以固血之本源,始無血隨氣升之虞也。

然吐衄證之因宗氣下陷者極少,愚臨證四十餘年,僅遇趙姓一人,再四斟酌,投以升陷湯加龍骨、牡蠣治愈,然此方實不可輕試也。近津沽有張姓,年過三旬,患吐血證,醫者方中有柴胡二錢,服後遂大吐不止。倉猝迎愚診視,其脈弦長有力,心中發熱,知系胃氣因熱不降也。

所攜藥囊中,有生赭石細末約兩餘,俾急用水送服強半。候約十二分鐘,覺心中和平,又送服其餘,其吐頓止。繼用平胃寒降湯調之,全愈。是知同一吐血證也,有時用柴胡而愈,有時用柴胡幾至誤人性命,審證時豈可不細心哉。

至於婦女倒經之證,每至行經之期,其血不下行而上逆作吐衄者,宜治以四物湯川芎,加懷牛膝、生赭石細末,先期連服數劑可愈。然其證亦間有因氣陷者,臨證時又宜細察。曾治一室女吐血,及一少婦衄血,皆系倒行經證,其脈皆微弱無力,氣短不足以息,少腹時有氣下墜,皆治以他止血之藥不效,後再三斟酌,皆投以升陷湯,先期連服,數日全愈。

總之,吐衄之證,大抵皆因熱而氣逆,其因涼氣逆者極少,即兼沖氣肝氣衝逆,亦皆挾熱,若至因氣下陷致吐衄者,不過千中之一二耳。

天津趙××,年近三旬,病吐血,經醫治愈,而飲食之間若稍食硬物,或所食過飽,病即反復。診其六脈和平,重按似有不足,知其脾胃消化弱,其胃中出血之處,所生肌肉猶未復原,是以被食物撐擠,因傷其處而復出血也。斯當健其脾胃,補其傷處,吐血之病庶可除根。

為疏方用生山藥、赤石脂各八錢,煆龍骨、煆牡蠣、淨萸肉各五錢,白朮、生明沒藥各三錢,天花粉、甘草各二錢。按此方加減,服之旬余,病遂除根。此方中重用石脂者,因治吐衄病凡其大便不實者,可用之以代赭石降胃。蓋赭石能降胃而兼能通大便,赤石脂亦能降胃而轉能固大便,且其性善保護腸胃之膜,而有生肌之效,使胃膜因出血而傷者可速愈也。

或問:方書治吐衄之方甚多,今詳論吐衄治法,皆系自擬,豈治吐衄成方皆無可取乎?答曰:非也。《金匱》治吐衄有瀉心湯,其方以大黃為主,直入陽明,以降胃氣,佐以黃芩,以清肺金之熱,俾其清肅之氣下行,以助陽明之降力,黃連以清心火之熱,俾其亢陽默化潛伏,以保少陰之真液,是瀉之適所以補之也。凡因熱氣逆吐衄者,至極危險之時用之,皆可立止。

血止以後,然後細審其病因,徐為調補未晚也。然因方中重用大黃,吐衄者皆不敢輕服,則良方竟見埋沒矣。不知大黃與黃連並用,但能降胃,不能通腸,雖吐衄至身形極虛,服後斷無泄瀉下脫之弊。乃素遇吐衄證,曾開此方兩次,病家皆不敢服,遂不得已另擬平胃寒降湯代之,此所以委曲以行其救人之術也。

《金匱》有柏葉湯方,為治因寒氣逆以致吐血者之良方也。故其方中用乾薑、艾葉以暖胃,用馬通汁以降胃,然又慮薑、艾之辛熱,宜於脾胃,不宜於肝膽,恐服藥之後,肝膽所寄之相火妄動,故又用柏葉之善於鎮肝且善於涼肝者以輔之。此所謂有節制之師,先自立於不敗之地,而後能克敵致勝也。

至後世薛立齋謂,因寒吐血者,宜治以理中湯當歸,但知暖胃,不知降胃,並不知鎮肝涼肝,其方遠遜於柏葉湯矣。然此時有喜服西藥,恆譏中藥為不潔,若雜以馬通汁,將益嫌其不潔矣,是以愚另擬健胃溫降湯以代之也。

近時醫者治吐衄,喜用濟生犀角地黃湯。然其方原治傷寒胃火熱盛以致吐血、衄血之方,無外感而吐衄者用之,未免失於寒涼,其血若因寒涼而驟止,轉成血痹虛勞之病。至愚治寒溫吐衄者,亦偶用其方,然必以其方煎湯送服三七細末二錢,始不至血瘀為恙。若其脈左右皆洪實者,又宜加羚羊角二錢,以瀉肝膽之熱,則血始能止。

至葛可久之十灰散,經陳修園為之疏解,治吐衄者亦多用之。夫以藥炭止血,原為吐衄者所甚忌,猶幸其雜有大黃炭(方下注灰存性即是炭),其降胃開瘀之力猶存,為差強人意耳。其方遇吐衄之輕者,或亦能奏效,而愚於其方,實未嘗一用也。

至於治吐衄便方,有用其吐衄之血煆作炭服者,有用發髲(即剃下之短髮)煅作炭服者,此二種炭皆有化瘀生新之力,而善止血,勝於諸藥之炭但能止血而不能化瘀血以生新血者遠矣。

方書有謂血脫者,當先益其氣,宜治以獨參湯。然血脫須有分別,若其血自二便下脫,其脈且微弱無力者,獨參湯原可用。若血因吐衄而脫者,縱脈象微弱,亦不宜用。夫人身之陰陽原相維繫,即人身之氣血相維繫也。吐衄血者因陰血虧損,維繫無力,原有孤陽浮越之虞,而復用獨參湯以助其浮越,不但其氣易上奔(喻嘉言謂氣虛欲脫者但服人參轉令氣高不返),血亦將隨之上奔而復吐衄矣。是拙擬治吐衄方中,凡用參者,必重用赭石輔之,使其力下達也。

尋常服食之物,亦有善止血者,鮮藕汁、鮮萊菔汁是也。曾見有吐衄不止者,用鮮藕自然汁一大盅溫飲之(勿令熟),或鮮萊菔自然汁一大盅溫飲之,或二汁並飲之,皆可奏效。

有堂兄××,年五旬,得吐血證,延醫治不效,脈象滑動,按之不實。時愚年少,不敢輕於疏方,遂用鮮藕、鮮白茅根各四兩,切碎,煎湯兩大碗,徐徐當茶飲之,數日全愈。自言未飲此湯時,心若虛懸無著,既飲之後,若以手按心還其本位,何其神妙如是哉!隔數日,又有鄰村劉姓少年患吐血證,其脈象有力,心中發熱,遂用前方,又加鮮小薊根四兩,如前煮湯飲之,亦愈。因名前方為二鮮飲,後方為三鮮飲

至於咳血之證,上所錄醫案中間或連帶論及,實非專為咳血發也。因咳血原出於肺,其詳細治法皆載於治肺病方中,茲不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