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甫

《經方實驗錄》~ 第一集下卷 (7)

回本書目錄

第一集下卷 (7)

1. 第八二案,懸飲(其一,穎師醫案)

張任夫先生,(勞神父路仁興里六號)

初診(二十四年四月四日),水氣凌心則悸,積於脅下則脅下痛,冒於上膈則胸中脹,脈來雙弦,證屬飲家,兼之乾嘔短氣,其為十棗湯證無疑。

芫花(五分),制甘遂(五分),大戟(五分)

上研細末,分作兩服。

先用黑棗十枚煎爛,去渣,入藥末,略煎和服。

佐景按,張君任夫,余至友也。先患左頰部漫腫而痛,痛牽耳際,牙內外縫出膿甚多。余曰,此骨槽風也。余嘗以陽和湯治愈骨槽風病多人,惟張君之狀稍異,大便閉而舌尖起刺,當先投以生石膏涼膈散各五錢,後予提托而愈。越日,張君又來告曰,請恕煩擾,我尚有宿恙乞診。曰,請詳陳之。曰,恙起於半載之前,平日喜運動蹴球,恆至汗出浹背,率不易衣。嗣覺兩脅作脹,按之痛。有時心悸而善畏,入夜,室中無燈炬,則惴惴勿敢入,頭亦暈,搭車時尤甚。噯氣則胸膈稍舒。夜間不能平臥,平臥則氣促,輾轉不寧。當夜深人靜之時,每覺兩脅之裡有水聲漉漉然,振盪於其間。……余曰,請止辭,我知之矣。是證非十棗湯不治,藥值甚廉,而藥力則甚劇。君欲服者,尚須商諸吾師也。君曰,然則先試以輕劑可乎?曰,諾。當疏厚朴柴胡、藿佩、半夏、廣皮、車前子茯苓、清水豆卷、白朮等燥濕行氣之藥與之。計藥一劑,值銀八角余。服之,其效渺然。張君曰,然則惟有遵命偕謁尊師矣。

翌日,余徑叩師門,則師診視張君甫畢,並在立案矣。走筆疾書,方至「脈來雙弦」之句。余問曰:先生,是何證也?曰:小柴胡也。予曰:不然,柴胡之力不勝,恐非十棗不效。先生擱筆沉思,急檢《傷寒論》十棗湯條曰:「太陽中風,下利嘔逆,表解者,乃可攻之。其人漐漐汗出,發作有時,頭痛,心下痞鞕滿,引脅下痛,乾嘔,短氣,汗出,不惡寒者,此表解里未和也,十棗湯主之。」因問張君曰,君氣短而乾嘔乎?曰:良然。

師乃顧謂余曰:爾識證確,所言良是也。師乃續其案而書其方,即如上載者是。

又按《金匱》曰:「脈沉而弦者,懸飲內痛。」又曰:「病懸飲者,十棗湯主之,」余嘗細按張君之脈,覺其滑之成分較多,弦則次之,沉則又次之。以三部言,則寸脈為尤顯,與寸脈主上焦之說適合。以左右言,則左脈為較顯,蓋張君自言左脅之積水較右脅為劇也。

今當報告張君服湯後之情形。張君先購藥,價僅八分,驚其值廉。乃煮大棗拾枚,得湯去滓,分之為二。入藥末一半,略煎,成漿狀物。其夜七時許,未進夜飯,先服藥漿,隨覺喉中辛辣,甚於胡椒。張君素能食椒,猶尚畏之,則藥性之劇可知。並覺口乾,心中煩,若發熱然。

九時起,喉啞不能作聲,急欲大便,不能頃刻停留,所下非便,直水耳。其臭頗甚。於是略停,稍進夜飯,竟得安眠,非復平日之轉側不寧矣。夜二時起,又欲大便,所下臭水更多,又安眠。六時,又大便,所下臭水益增多。又睡至十時起床,昨夜之喉啞者,今乃愈矣。且不料乾嘔、噯氣、心悸、頭暈諸恙均減,精神反佳。

張君自知肋膜炎為難愈之疾,今竟得速效如此,乃不禁嘆古方之神奇!

次日中午,喉間完全復原。下午七時,夜膳如常。九時半,進藥,棗湯即前日所留下者。藥後,胃脘甚覺難堪,胃壁似有翻轉之狀,頗欲吐,一面心煩、覺熱、喉啞,悉如昨日,但略差可。至深夜一時,即泄水,較第一夜尤多。翌晨,嘔出飯食少許,並帶痰水,又泄臭水,但不多矣。

至午,喉又復原,能進中膳如常,噯氣大除,兩脅之脹大減。惟兩脅之上(乳偏下)反覺比平日為脹。張君自曰:此脅上之脹,必平日已有,只因脅下劇脹,故反勿覺。今脅下之脹除,故脅上反彰明耳。而膽量仍小,眼目模糊反有增無減,但絕無痛苦而已。

吾人既知服後經驗,試更細閱十棗湯之煎服法,兩相參研,乃知煎服法雖僅寥寥二三行,而其中所蘊蓄之精義甚多。煎服法曰:「右三味,搗篩,以水一升五合,先煮肥大棗十枚,取八合,去滓,內藥末,強人服一錢匕,羸人服半錢,平旦溫服之,不下者,明日更加半錢,得快下後,糜粥自養。」觀張君之第一日先藥後飯而不嘔,第二日之先飯後藥而嘔,可知也。

先藥後飯,較先飯後藥為愈;亦安知平旦服之云者,不飯而服之也,較先藥後飯為更愈乎。又云:「快下後,糜粥自養。」則其未下以前,不能進食可知。實則下後糜粥自養,較先後俱不飯者為尤佳,此其第一義也。

曰:「不下者,明日更加半錢。」而不言:「不下,更作服。」可知「明日」二字,大有深義,即明日平旦之省文。蓋平旦之時,胃府在一夜休養之後,機能較為亢盛,故借其天時之利,以與此劇藥周旋耳。且一日一服,不似其他湯藥之可以多服,蓋一以見藥有大毒,不宜累進,一以為胃府休養地步,此其第二義也。

強人一錢匕,羸人則改半錢,斤斤較其藥量,倍顯慎重之意。何者?其義與上述者正同,此其第三義也。

十棗湯以十棗為君,亦安知十棗之功用為何如乎?東人曰:大棗、甘草等藥,功用大同而小異,要為治攣急而已。說殊混統不可從。吾友吳君凝軒嘗歷考經方中大棗之功用,稱其能保胃中之津液。今觀十棗湯之下咽即起燥痛,則甘遂大戟芫花三者吸收水分之力巨可知,入胃之後,雖能逐水驅邪,然克傷津液,在所不免,故投十棗以衛之,方可正邪兼顧。

又吳君謂十棗湯之服法,應每日用十棗煎湯,不可十棗分作兩服,以弱保正之功,其說頗有見地。況舊說以棗為健脾之品,又曰,脾能為胃行其津液。由此可知棗與胃液實有密切之關係。惟其語隱約,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今得吾友之說,乃益彰耳,此其第四義也。

甘遂、芫花、大戟為何作藥末以加入,而不與大棗同煎,蓋有深意。以余研究所得,凡藥之欲其直接入腸胃起作用者,大都用散。薏苡附子敗醬散,世人用之而不效,不知其所用者非散,乃藥之湯耳。五苓散,世人用之又不效,謂其功不及車前通草遠甚,不知其所用者非散,亦藥之湯耳。

至於承氣亦直接在腸中起作用,所以不用散而用湯者,蓋腸胃不能吸收硝黃,用湯無異散也。其他諸方,用散效用湯而不效者甚夥。容當作「經方散藥之研究」一文,細推論之。雖然,甘遂等三藥為末,入胃逐水,有此說在。又何能逐兩脅間之積水乎?曰,水飲先既有道以入脅間,今自可循其道,追之使出。

事實如此,理論當循事實行也,此其第五義也。

嗚呼!仲聖之一方,寥寥二三行字,而其所蘊蓄之精義,竟至不可思議。凡此吾人所殫精竭慮,思議而後得之者,尚不知其是耶非耶?安得起仲聖而問之耶?

二診(四月六日),兩進十棗湯,脅下水氣減去大半,惟胸中尚覺脹懣,背痠,行步則兩脅尚痛,脈沉弦,水象也。下後,不宜再下,當從溫化。

姜半夏(五錢),北細辛(二錢),乾薑(三錢),熟附塊(三錢),炙甘草(五錢),菟絲子(四錢)杜仲(五錢),椒目(三錢),防己(四錢)

佐景按,師謂十棗湯每用一劑已足,未可多進。所謂大毒治病,十去其四五是也。又謂甘遂大戟皆性寒之品,故二診例以溫藥和之。此方系從諸成方加減而得,不外從溫化二字著想。惟據張君自言,服此方後,不甚適意。覺脅上反脹,背亦不舒,目中若受刺,大便亦閉結。按此或因張君本屬熱體,而藥之溫性太過歟?

三診(四月八日),前因腰痠脅痛,用溫化法,會天時陽氣張發,腰脅雖定,而胸中脹懣,左脅微覺不舒。但脈之沉弦者漸轉浮弦。病根漸除,惟大便頗艱,兼之熱犯腦部,目脈為赤,當於胸脅著想,用大柴胡湯加厚朴芒硝

軟柴胡(三錢),淡黃芩(三錢),製半夏(三錢),生川軍(三錢,後下),枳實(三錢),厚朴(二錢),芒硝(錢半,沖)

佐景按,張君言:服藥後,夜間暢下四五次,次日覺脅背均松,胸中轉適,精神爽利。諸恙霍然。觀此方,知師轉筆之處,銳利無比。前後不過三劑,藥費不過三元,而竟能治愈半載宿恙之肋膜炎病。嗚呼,其亦神矣!

曹穎甫曰,凡胸脅之病多系柴胡證,傷寒太陽篇中累出,蓋胸中屬上焦,脅下則由中焦而達下焦,為下焦水道所從出,故脅下水道淤塞即病懸飲內痛,而為十棗湯證。胸中水痰阻滯,上濕而下燥不和,則為大陷胸湯證。若胸中但有微薄水氣,則宜小柴胡湯以汗之。脅下水氣既除,轉生燥熱,則宜大柴胡湯以下之,可以觀其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