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方實驗錄》~ 第一集下卷 (5)
第一集下卷 (5)
1. 第八○案,肺癰(其一,穎師醫案)
師曰,辛未七月中旬,余治一陳姓疾。初發時,咳嗽,胸中隱隱作痛,痛連缺盆。其所吐者,濁痰腥臭,與懸飲內痛之吐涎沫,固自不同,決為肺癰之始萌。遂以桔梗湯乘其未集而先排之。進五劑,痛稍止,諸證依然,脈滑實。因思是證確為肺癰之正病,必其肺臟壅阻不通而腐,腐久乃吐膿,所謂久久吐膿如米粥者,治以桔梗湯。今當壅塞之時,不去其壅,反排其腐,何怪其不效也。《淮南子》云:葶藶愈脹,脹者,壅極不通之謂。《金匱》曰:肺癰,喘而不得眠,即脹也。《千金》重申其義曰:肺癰胸滿脹,故知葶藶瀉肺湯非瀉肺也,瀉肺中壅脹。今有此證,必用此方,乃以
葶藶子(五錢),大黑棗(十二枚)
凡五進,痛漸止,咳亦爽。其腥臭挾有米粥狀之痰,即腐膿也。後乃以千金葦莖湯,並以大小薊、海藻、桔梗、甘草、杜赤豆出入加減成方。至八月朔日,先後凡十五日有奇,用藥凡十餘劑,始告全瘥。九月底,其人偶受寒涼,宿恙又發,乃囑兼服犀黃醒消丸,以一兩五錢分作五服。服後,腥臭全去。但尚有綠色之痰,複製一料服之,乃愈,而不復來診矣。
佐景按,本案並略見金匱發微。後歷檢吾師醫案,乃得本案之先後全方,兩相對照,更易昭然。特再附諸方於下,諒閱者當不嫌重複也。
陳(左,住浦東陸家渡)
初診(七月十二日),肺癰,咳嗽,胸中痛,上連缺盆,而所吐絕非涎沫,此與懸飲內痛者固自不同,宜桔梗甘草湯。
桔梗(五錢),甘草(五錢)
二診(七月十八日),五進桔梗湯,胸中痛止,而左缺盆痛。此肺臟壅阻不通也,宜葶藶大棗瀉肺湯。
葶藶子(五錢),黑大棗(十二枚,先煎)
三診(七月二十四日),五進瀉肺湯,左缺盆痛止。痰黃厚,時見腥臭,及如米粥者。此濕邪去,而燥氣勝也。宜《千金》葦莖湯。
鮮蘆根(四兩),生薏仁(一兩),桃仁(五十粒),冬瓜子(五錢)
四診(七月二十九日),服《千金》葦莖湯五劑後,咯出之痰腥臭止,而如米粒者亦除。惟痰尚黃厚,肺癰消,而胃熱尚盛也。右三部脈浮滑,不復見沉弦之象,可以無後患矣。
粉前胡(三錢),生苡仁(一兩),桔梗(三錢),生草(三錢),冬瓜子(八十粒),桃仁(三錢),杜赤豆(六錢),大小薊(各三錢),海藻(二錢),蘆根(五兩)
拙巢注,服此二三日,全愈。
續發初診(九月二日),肺癰愈後復發。咯痰腥臭,見血,心下痛,咳時氣從中脘上衝。宜清膽胃之火,防其乘肺。柴胡(三錢),生石膏(二兩),生甘草(三錢),淡岑(三錢)肥知母(五錢),生苡仁(一兩),蘆根(四兩),冬瓜仁(一兩)桃仁(三錢),杜赤豆(一兩),全當歸(四錢)
二診(九月十日),肺癰未能斷根,咯痰腥臭如昔,但不似米粥耳。痰不黃而色綠,味酸,咳不甚,脈細數,仍宜桔梗甘草湯,不當攻伐,佐以消毒,以清病原。
桔梗(一兩),生甘草(五錢),冬瓜仁(一兩),昆布(一錢五分),海藻(二錢),大小薊(各一錢五分),前胡(三錢),犀黃醒消丸(三錢,另服)
拙巢注,後不復服藥,專服犀黃醒消丸,愈。醒消丸系王鴻緒法,馬培之頗非議之。然用之而效,則馬說不足信也。
佐景按,夫肺癰,重病也。仲聖云:膿成則死。今本案病者膿成而腥臭,吾師乃能愈之,豈吾師之術邁於仲聖乎?非也。所謂則死者,極言其危,而教人藥量之不可輕也!夫桔梗,今人僅用數分至一錢,葶藶今人少用之,用之亦不出數分,葦莖今人通常用一尺,今吾師用此三者乃至五錢,五錢,五兩,不其駭人乎?雖然此皆仲聖之教也。余仍恐膿成亦可愈之難以信人也,姑引他醫之醫案一則如下,以為佐證。
新建熊廷詔老醫作《內癰治療記》曰:「肺癰一症,《金匱》謂膿成則死,但病者別臟器官尚強,而單單肺臟局部潰爛,尚可救治。民國十九年,國民革命軍陸軍第三十四旅駐節施南,有羅連長樹成者,黔之松濤人,年約三十,於夏月初出防建始縣,患熱症,被醫者誤認傷寒,用大辛大溫之藥,以致攻爛肺之左葉。每咳嗽,則左脅前後皆痛,吐出臭膿敗血,五六尺外即聞其穢氣。
遂轉施南,初求西醫診治,聽診,觸診,檢溫,檢尿,精詳殆遍。未及三日,即云萬無生理,為之宣告死刑。病者絕望。其同事李秘書勸就中醫診治,遂延一同道診之。其人無經驗,懾於膽,邀余會診。初會面,病者即求決生死。
余見其皮膚尚潤澤,聲音如常,詢知飲食尚佳,二便尚和,即答之曰:『肺癰一症,醫聖張仲景斷為膿成則死,今閣下吐出皆膿血,余何人斯,敢云能活?但詳觀外貌潤澤,肺部似未全枯,耐煩服藥調治.或能挽回,但不居功、不任過耳。』羅曰:『先生能治,好歹決無怨言。
』余遂詳診其脈,滑數且實,右手更洪,即認定為肺癰。參用《金匱》葶藶大棗瀉肺湯、桔梗湯、大黃牡丹湯、千金牡丹皮散,出入加減。總不使其大便秘結,則肺熱有下行之路。前後服藥八十餘劑,另用西洋參代茶,亦服至半斤。時至百日之久,膿血方淨,一切如常。但每咳則左脅前後隱隱尚痛,即以白及為末,用米飲沖服,每日四錢,共服八九兩,其病始告全愈。次年回黔,來函道謝。
二十二年來函,竟升團長矣。可見治病要在醫者統察全局,胸有把握,若拘拘於膿成則死,誤矣。當其初求余診之際,一般西醫皆謂此病由中醫治,決死無疑。如不死,願斷頭。余潛心精究,毫不為動。及余治全愈,羅旅長謂諸西醫曰:『爾等拿頭來!』若輩噤若寒蟬。此病終算戰勝西醫一次,爰公開告吾同道,以供討論,固非炫己之長耳。
」
又曰:「今年五六月間,余在施恩救濟院施醫,所診一漆匠名黃玉林,年四十,貧苦無依,患肺癰,吐出臭痰膿血,氣達六尺以外,其痰落地,須臾發酵,高至六七分,成花泡。咳嗽則胸中隱隱作痛,飲食衣服皆不適體。淳于公所謂六不治已居其半。余令自採蘆筍茅根煎水常服,仍依治羅樹成法出入為方。
經余贈藥九劑,幸告愈。可見苦同胞飲茅蘆水亦有洋參之力,堪作醫林經驗之一助。又余每遇貧人肺熱,囑食豆漿、豆芽湯,亦往往作焦頭爛額之客。聖方平易,不尚珍奇。當茲經濟破產時代,凡吾同道,在可能範圍內,當為民眾省節金錢,莫謂非本責而不顧也。」(錄《光華醫藥雜誌》三卷二期)熊老醫士大膽細心,誠是吾輩後學者之導師。
《要略》曰:「風傷皮毛,熱傷血脈,風舍於肺,其人則咳,口乾喘滿,咽燥不渴,多唾濁沫,時時振寒,熱之所過,血為之凝滯,蓄結癰膿,吐如米粥,始萌可救,膿成則死。」由此可知肺癰之病源為熱,其病狀為先唾濁沫,後葉膿血。濁沫者,肺津為熱熏灼所成也;膿血者,津盡甚至肺體腐化也。
又曰:「咳而胸滿,振寒,脈數,咽乾,不渴,時出濁唾腥臭,久久吐膿如米粥者,為肺癰,桔梗湯主之。」由此可知桔梗湯之所主者,為肺癰之初成,時出濁唾腥臭,必久而久之,方吐膿如米粥,非初時吐膿如米粥也。又曰:「肺癰喘不得臥,葶藶大棗瀉肺湯主之。」又曰:「肺癰。
胸滿脹一身面目浮腫,鼻塞,清涕出,不聞香臭酸辛,咳逆上氣,喘鳴迫塞者,葶藶大棗瀉肺湯主之。」後人見此二條無膿血字狀.竟以本方專為逐水之劑,非有膿血也,乃失仲聖原旨矣。夫曰胸滿脹,試問其所脹者何物,非肺津肺體化為膿血而何?曰喘鳴迫塞,曰不得臥,試問其故安在,非肺體腐化不能營其呼吸之工作而何?況仲聖之筆法多有詳於彼而略於此者。
故桔梗湯條既曰久久吐膿如米粥者為肺癰,葶藶大棗湯二條即但言肺癰,而隱含吐膿血於其中矣。又曰:「《千金》葦莖湯治咳有微熱,煩滿,胸中甲錯,是為肺癰。」按煩滿,讀如煩懣。煩懣者,肺中微熱之初生,似尚未灼爍肺津為腥臭之濁唾也。故葦莖湯所主之候,還在桔梗湯之前。
由是觀之,以上三湯,殊有輕重層次之分。葦莖湯最先而輕,桔梗湯為中,葶藶大棗瀉肺湯最後而重。姑以方譬方,則葦莖湯猶如白虎湯,桔梗湯猶如調胃承氣湯,葶藶大棗瀉肺湯猶如大承氣湯。今有陽明腸胃病者於此,大便不行,醫試以調胃承氣,小瘥而未愈,於是與以大承氣,遂大下而病瘥。顧胃熱未楚,乃以白虎奏全功,此事實所許可者也。
故吾師本案先用桔梗,次用葶藶大棗,末用葦莖,其義殆亦猶是。未知吾師之意云何?
凡酒客煙徒大便久秘者,最易生肺熱。《內經》以肺與大腸相表裡,殆千古不刊之論。本案所引熊老醫士之言曰:「總不使其大便秘結,則肺熱有下行之路。」實經驗有得之談。余嘗治前上海晨報館編輯曹陶成先生夫人,患恙已久,其證每當清晨睡未醒即盜汗,汗後周身覺冷,踡臥被中,略似桂枝加龍骨牡蠣湯證,然而非是,此乃肺癰條之所謂振寒也。
蓋詳察之,大便燥結,三日一行,小溲覺熱,脈弦數,咳吐膿痰,胸中隱隱作痛,經事先期而至,作紫色,日晡必發潮熱,五中煩熱。夫人自分肺病,疾不可為,愁眉緊鎖者多日矣。余曰:毋慮,可治也。用葦莖湯為主方,以治其肺熱,加青蒿、白薇、地骨皮,以退其潮熱;加丹參、丹皮、益母子,以調其經期。二診四劑,諸恙均瘳。
此即後人之所謂陰虛虛勞,實則要略所云肺癰初起之證也。
更有桔梗白散,合桔梗,貝母,巴豆而成,其力更峻。經文雖曰桔梗湯,疑其有誤。本散非但可以治重證之肺癰,且可以盪滌一切頑痰壅塞,在膈上者,能使之吐,在膈下者,能使之瀉。東人多有用之者,吾不願國內之大醫反棄而勿道之。
曹穎甫曰,肺癰一證,咳吐時,胸中必隱隱作痛,所吐濃厚之痰,雜以如米粥者,至地甚有力,漸乃發酵成氣泡,不復平塌地上。蓋胸中熱如沸湯,蒸爛肺之本體,然後吐出如膿之痰,則所吐之物其中實有蒸氣熱力,故吐出而發酵也。此熊醫士所見者,予亦親見之。若夫脈之滑大沉實,與夫大便之燥結,則本證均有之。吾他日得遇熊醫,願為之香花頂禮,為其能為吾醫界中放大光明也。
肺與大腸為表裡,在今日醫林中已成口頭禪。而肺癰用腸癰方治,實為破天荒作用,要不失為仲景遺意。即如痰飲,肺病也,而懸飲內痛,支飲不得息,則用十棗湯以下之。結胸,肺病也,則用甘遂大黃芒硝以下之。要之燥氣在下,則肺臟必受熏灼,非用釜底抽薪之法,不足以清上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