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甫

《經方實驗錄》~ 第一集下卷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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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下卷 (4)

1. 第七九案,腸癰(其三,穎師醫案)

周小姐,(住小西門)

復發初診,大便不甚暢行,自以他藥下之,痛而不行,仲師所謂非其治也。今擬用承氣湯加桃仁主之。

生川軍(三錢,後入),枳實(四錢),川樸(二錢),桃仁(四錢),芒硝(二錢,沖)

佐景按,周小姐先於本年五月間病腸癰,經吾師暨俞哲生師兄後先治愈,體健回校肄業。至十二月間,因運動過度,飲食不節,前之盲腸患處又見隱痛,大便不行。乃市某西藥房所制之丸藥服之,冀其緩下。孰知僅服二丸,便不得下,痛反增劇,不能耐,自悔孟浪。無已,仍請吾師賜方,即本案復發初診方也。服後,便暢下,痛大除,惟有時按之還作小痛耳。越日,乃來二診。

二診,昨經下後,舊時患處按之尚痛。脈弦而數,用《千金》腸癰湯以和之。

粉丹皮(三錢),丹參(三錢),白芍(三錢),生地黃(五錢),生甘草(一錢),敗醬草(三錢),茯苓(三錢)生苡仁(八錢),大麥冬(五錢),桔梗(一錢)柏子仁(一兩),佛手(二錢),生薑(三片)

佐景按,周女士來二診時,余方恭侍師側。師令余按脈,得弦細而數。察其面色,似未甚榮潤。惟據述痛已大減,無任私慰。師令余擬方。余曰:《千金》腸癰湯差足以和之。承賜諾,即用焉。以其下經多次,故不加大黃;以其夜寐不安而性易躁怒,故加柏子仁;以其偶或氣鬱不舒,故加佛手;以其經欠調,故仍用丹參。藥味既多,竟不似吾師之方矣,相與一笑。

周女士服此二劑,大覺舒適,夜寐竟安。聞師將返江陰度歲,重來乞調理長方,余乃知之稔。

本案似無多大特色,不足錄,惟以其可以示覆發及調理之一格,故附焉。雖然周女士初病之經過,極曲折僥倖之奇觀,容續述之,以博一粲。

先是五月間,周女士病腹痛偏右,就診於中醫孫先生。孫先生與以理氣定痛之劑,續治二月有餘,不見效。改請西醫王先生診察究系何病,斷謂盲腸炎。欲求根治,當用手術。病家不敢從命,乞施別法。西醫乃用冰罩其患處,痛止,周女士得仍回校中攻讀。未逾十日,病又作,倍劇於前。

至是西醫堅決主張用手術,且謂時不可失,後將無及。相與議定手術費銀若干兩,但須家長簽字,即可實行。此時也適周女士之父因事在杭,接家報如此云云,急覆電謂待我返再議。而女士之痛已不可忍,且拒按,右足不能伸,證情岌岌,不可終日。周母無主,惶急異常。

會有戚祝先生至,曰:何不請中醫治?周母曰:中醫之方積疊成簿,惟其不能治,乃請教西醫耳!曰:我有友人或能治此,曷請一試?於是俞哲生師兄應運而出。晚七時許診之,灑淅惡寒,口渴,脈弦滑而數,苔抽心而絳,邊反白膩,急疏大黃牡丹湯加味,內用生大黃三錢。周母急令購藥煎服,待其服已,俞師兄乃返寓。

夜十一時,周先生忽作不速客訪俞兄,驚問曰:生大黃竟可服至三錢耶?我昔延請之孫先生用藥數十劑,僅末劑有蜜炙大黃五分。俞兄問服後病情,曰:腹加痛矣,將奈何?俞兄慰之。周先生曰:姑待我返舍看變化如何。倘不幸轉劇,我必以電話相告。未越一小時,俞家之電話鈴聲果響。

諸君試思之,俞君為一執業未久之醫士,當時聞此丁丁之鈴聲,將生若何之心理?然而事出望外,但聞周父曰:病者得下,而足已伸矣。續診三次,頗告順手。並知服第一劑後,下如血筋等汙物;服第二劑後,下瘀血;服第三劑後,下血水;服第四劑後,竟得黃色糞。其日適值病者經來,病情未免夾雜,當延老師診治。

視已,師曰,病根未除也!依然用下劑。晚六時服藥,其夜病者竟作瞑眩。四肢厥逆,冷汗出,下經六七次。至天亮,痛休。自是方真入坦途,了卻無限風波。至於瞑眩之夜,周父額汗奔波,叩師門以問計者,又當在智者意料之中也。

本集編按既竟,余又診得一盲腸炎病,即腸癰也。病者為友人陳君子良弟,名國楨,年十五,肄業城內一粟街尚文小學六年級,住大南門電話局後寶隆里六號。國楨攻讀至勤,因家離校稍遠,每飯已,輒匆匆赴校,日以為常。二月一日子良邀余診視,據述已經西醫陳天樞先生詳細診察,指為盲腸炎。

並曾注射退熱劑之藥,及用安福消腫膏,因病勢急,似尚未見速效。大便四日未行,小便短赤,絕不欲食,常屈足而臥。每痛作,輒不耐云云。余以手按其患處,適在所謂馬克孛內氏之壓痛點,即自臍至右腹角高骨引一直線,此線與右直腹肌邊線相交之點是,亦即近前線之中點。自起病至今,已四日矣。

家人見病不退,且知按諸西醫法,當用手術,方得根治,但恐發生危險,故未敢冒昧嘗試。當時余初診方,用生川軍二錢、粉丹皮二錢、桃仁泥四錢、元明粉錢半分沖、京赤芍三錢、敗醬草錢半、生苡仁一兩、香穀芽三錢。二日復診,知一日服藥之後,得下三次,悉屬穢濁不堪之物。

腹痛隨減,按之亦不甚痛,又能進粥,大佳。方用生川軍錢半、粉丹皮三錢、桃仁泥二錢、冬瓜子四錢、元明粉一錢、柏子仁四錢、赤茯苓三錢、生苡仁一兩、光杏仁三錢、生甘草錢半。三日三診,知二日夜中亦下,腹中甚適,言語漸有力、舌苔漸清淨,小便之色漸淡。予粉丹皮四錢、敗醬草二錢、桃仁泥二錢、冬瓜仁四錢、生苡仁一兩、柏子仁五錢、火麻仁四錢、光杏仁三錢、赤茯苓三錢、紫丹參二錢、香穀芽三錢、生甘草二錢。四日四診,知三日夜中,大便較難而痛,苔膩脈弦。

料其內熱未除,急予制川軍錢半、粉丹皮二錢、桃仁泥錢半、冬瓜子四錢、元明粉一錢二分、生苡仁一兩、京赤芍三錢、藿香錢半、佩蘭錢半、生甘草錢半、燈心三札。五日五診,量得體溫三十八度一,脈搏八十二至,舌苔前部較清,後部仍膩,盲腸部得按依然作痛,每夜必自痛劇,甚至呼喊。

藥用生大黃二錢、牡丹皮三錢、桃仁三錢、芒硝二錢、枳實錢半、厚朴三分、當歸尾錢半、京赤芍三錢、生苡仁一兩、炙乳沒各一錢。六日六診,病家疑懼。子良謂大便日日得下,痛苦依然未除,如何堪長用攻藥,得毋壞其腸?伯母尤焦慮,因所育子女凡十人,以小恙而折者凡五,皆得病輒延醫,延醫輒不治。此番愁眉,自在意中。

獨老伯慶齋先生供職於楓林橋市政府地政局,是日特告假商診,拜聆之下,知為識者。老伯意加重攻下之品,一面請西醫施止痛針.余難加可否。量其身熱升作三十八度七(時當下午三時),計其脈搏得九十至,精神較昨困頓,脈亦無力,舌苔又呈膩象,並見咳嗽不爽,不思納穀。雖痛之次數較稀,綜察全證,殊難樂觀。

欲向吾師請教,而吾師適已返江陰,度舊歲欲薦他醫以自代,病家又慰留勿許。默思責任之重大,證情之棘手,無異孤軍苦戰,草木皆兵。閱者試設身處地為余著想,居此險境,將何所施其技?殊不知當此進退維谷、疑難莫決之際,正醫者煉膽煆心之時。煉何膽,煉大膽也;煆何心,煆細心也。

余乃整襟危坐,凝神沉思。夫病為盲腸炎的證,藥屬盲腸炎主方,投之未得捷效者,以其蚓突中當有汙物未出,即吾師所謂病根未拔也。每作陣痛者,即蚓突力拔病根時也。精神反疲,體溫反高(下午三四時許本較高),脈搏反數者,以病既延久,正氣隨虛也。然則急起直追,何容踟躇?因將原方去枳實,加生黃耆錢半、生甘草錢半、杏仁三錢、藿香二錢,改厚朴作五分。七日七診:病情竟急轉直下,身熱退至三十七度六,脈搏減至七十六至。

苔大化.納突佳。余驚問其故,據述六日晚服藥後,上半夜呼痛特甚,倍於疇昔。惟子夜後即泰然睡去,絕不呼痛。天亮醒來,其糞色作淡黃色,異於前此之汙色,黑色,老黃色。且其糞能沉器底,不似前之但浮矣。小便亦較清長。因予生大黃一錢、牡丹皮三錢、生苡仁八錢、冬瓜子五錢、柏子仁三錢、光杏仁二錢、生黃耆二錢、當歸尾錢半、炙乳沒各八分、赤茯苓三錢、生甘草錢半。八日八診,體溫退作三十七度四,脈搏減作六十七至,此乃病後應有之現象。

盲腸部分已完全不痛,且軟如左側,能自由起立,如平人,又食而知味。當予生大黃八分、牡丹皮二錢、生苡仁四錢、大生地三錢、生黃耆二錢、潞黨參一錢、當歸尾錢半、炙乳沒各八分、杏仁三錢、生甘草錢半。九日九診,國楨能到前房,坐案旁暢談,不須余就床沿問切矣。

當從十全大補湯加減,囑服二劑。次日適值廢歷歲尾,病魔乃隨年神俱去。

余於本病素加註意,前年參觀同濟大學人體解剖展覽會時,曾檢閱盲腸及蚓突之種種異狀至詳。余並有一臆想,即大黃牡丹湯可代西醫之刀與鉗,且本湯能驅除蚓突中之汙物,有刀與鉗之利.而無刀與鉗之弊。人初聞吾此言,鮮不以為炫技欺世,故我寧甘自藏拙。自得國楨之診,益信吾言不謬。

實告世人,所謂盲腸炎者,初起每非盲腸本身之發炎,乃盲腸後部之附屬器官稱「蚓突」狀如小管者發炎耳。腸中汙物之所以得入蚓突中者,因盲腸部分腸內容物擁擠不堪,不能上行,以致從旁溢入蚓突耳。服大黃牡丹湯即得瀉出汙物者,因腸壁受藥力之刺激,故能推送內容物上行,平行,下行,以達肛門。盲腸之處既空,蚓突又得藥力之刺激,乃返擠汙物於盲腸,由是蚓突之炎以消而病以已。

故云本湯可代刀與鉗者,乃言其藥力能刺激腸壁及蚓突,使自起力量,排出汙物耳。執是以言,寧不可信?

腸癰初起,每有惡寒之狀。國楨初得病時亦然。故《金匱·瘡癰腸癰浸淫病脈證並治篇》第一條即曰:「諸浮數脈,應當發熱,而反灑淅惡寒,若有痛處,當發其癰。」內「而反灑淅惡寒」大堪著目。世人竟有誤認為瘧疾之初起者。

又「發」字,諸家多鑿解,竊意內癰生於體內,無從目睹,當其初起之時,甚不自知病所何在,故曰「若有痛處,」則「當發其癰」者,猶曰「當覓其癰」,蓋「發」,猶「發現」之謂也。

《金匱》曰:「腸癰者,少腹腫痞,按之即痛如淋,小便自調,時時發熱,自汗出,復惡寒,其脈遲緊者,膿未成,可下之,當有血,脈洪數者,膿已成,不可下也,大黃牡丹湯主之。」歷來注家對於「膿已成,不可下也」一語,殆無異辭,甚且以此為大黃牡丹湯與薏苡附子敗醬散主治之分野,此殆不思之過也。

《金匱》所謂未成已成之膿所包至廣,一切炎性滲出物、腐化之白血球、腐爛之腸壁皮肉等均是,要在當去之例一也。夫腸癰當未成膿之前,曰可下之,試問欲下者何物?依余之說,下其腸中一切汙積,使蚓突得擠出病根是矣。當已成膿之後,反曰不可下之,試問其膿作何處置?將使膿復返為血乎,此乃絕無之事。

將任膿突臍而出乎,此乃速死之圖。《方伎·雜誌略》云:「一商家女(中略)自腹以至面部四肢悉腫,少腹右方之底有釀膿。因思取膿則可保十日,以此告病家。病家相驚吐舌,謂前醫皆不知有膿,但云補藥以助元氣,則水氣自治耳。遂乞施針。余曰:針則至多延命一月。

取膿則十日。但識病在醫,而死生任諸天數,姑針之可也。遂用鈹針刺入寸許,膿汁迸射,上及承塵,臭氣撲鼻,病家人人驚愕,乃與薏苡附子敗醬散,瘡口納細棉條以出瘀膿。然其人元氣漸脫,十一日而斃。」可謂一證。猶曰薏苡附子敗醬散主之。試問服散之後,散能與膿起化學作用,齊化為烏有乎?吾懼其未能也。

若曰散將與膿結而俱下,則依然是下法,烏得曰不可下?或曰:不可下者猶言不勝下,下之終危也。余則謂果下之,猶不失背城借一之計,不下即是束手待斃之策。孰得孰失,明眼者自能辨之。況膿去正虛,大可用補,活法在人,寧難善後。故竊於「不可下」三字大起疑惑,即使的系仲聖遺文,猶當據事實以改正之。

如何改正,曰:當作「當急下」也(又經文稱本病「小便自調」,按之事實,不爾,改正之責,委之賢者)。

《金匱》大黃牡丹湯方後曰:「頓服之,有膿當下,如無膿當下血。」本已昭示後人無膿當下,有膿當急下,悉主以本湯之意,人自不察耳。以病例言,本集腸癰案其一史君之大下河泥狀汙物,其三國楨之下穢濁不堪物,皆有膿當下之列。吾師金匱發微本湯條下師母之下血半淨桶,及本集腸癰案其三周女士之下血筋瘀血血水等物,皆無膿當下血之例。是故下血云者,此乃當下之惡血,血去則病除,絕非失血之謂也。

客曰:審如君言,薏苡附子敗醬散將無用武之地矣。答曰:非也,特其用武之時不同耳。余有本湯治驗一案頗富趣味,容詳本錄第二集中。但二方不同之點,當稍述一二,以快客之先睹。依《金匱》法,腸癰實分為二種。一種為熱性者,為大黃牡丹湯所主;一種為寒性者,為薏苡附子敗醬散所主。

熱性者多急性,寒性者多慢性。熱性者痛如淋,寒性者痛緩。熱性者時時發熱,寒性者身無熱。熱性者常右足屈,患起於瞬時;寒性者則身甲錯,恙生於平日。熱性者屬陽明,故大黃牡丹湯即諸承氣之改方;寒性者屬太陰,故薏苡附子敗醬敗乃附子理中之變局,且散與丸為近。熱性者病灶多在盲腸,寒性者病灶不限於盲腸。

能知乎此,則二湯之分明矣。客憬然若悟,鞠躬而退。

西醫治盲腸炎初起,用冰罩其患處,可以暫遏病根,略退炎灶。不久以後,炎灶復生,病勢反劇。於是注射退熱劑而熱不退,注射止痛劑而痛不止。蓋皆治標之法,無裨實際故也。其惟一治本之法,厥為動手術。

諸君請閱「斷腸續命記」(載本集附錄中),即知動手術之危險為何如?陳慶齋老伯見告云:近者一人患盲腸炎,受割治,割口縫成後,依然作痛,查知有一小塊藥棉留腹中,忘未取出,再開刀,卒不救云云,此又動手術之意外枝節也。然則西醫何不用下法?意者最初西醫之治本病,原用下法。

但多致腸穿孔出血而死,後遂醫醫相誡,故至今無復有敢議下者。然則中西醫同用下法,而死生之分又何徑庭?蓋下其所謂下,非吾之所謂下也。實言之,大黃牡丹湯之下,下中帶消炎之意。本經謂大黃盪滌腸胃,推陳致新,牡丹皮除瘀血,療癰瘡,即是此意。而彼之下藥或仍系金石熱品,以熱攻熱。

無怪腸壁穿孔。得此一說,吾惑庶解。今有西醫於此,採取吾說,選用能消炎之下劑以治盲腸炎,使其得效,余樂聞其言,使其僨事,余恕不負責。欲策萬全之道,請用大黃牡丹湯!

曹穎甫曰,無錫華宗海,丁甘仁之門人也。曾於十年前患腸癰,往醫院治療。同時患腸癰者三人,二人先行破腹,皆命隨刀盡。宗海聞之懼,無如已經簽字,無從反悔。最後,某西人以學徒手術不精,自行奏刀,將盲腸之闌尾割去縫好,幸得生全,是殆有命存焉。雖然,令前解剖之二人或不入醫院,用大黃牡丹湯

治之,吾知其未必致死。於此而不歸咎於人事之失,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