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甫

《經方實驗錄》~ 第一集上卷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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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上卷 (47)

1. 第三二案,大承氣湯證(其四,穎師講授,佐景筆記)

佐景又按,柳氏谷孫,吾醫中之賢者也。所著《溫熱逢源》一書,膾炙醫林。茲錄其治驗二則,曰:「光緒初年冬仲,徐君聲之因欲服補劑,囑為定方。予診其脈,兩尺浮數絃動而不靜。予謂據此脈證,當發冬溫,補劑且從緩進。因疏方黃芩湯加生地,囑其多服幾劑。當其時,飲啖如常,並無疾苦,勉服三兩劑,即停不服。迨十二月十七,忽振寒發熱,兩日後漸覺神情昏糊困倦,熱勢蒸郁不達,神呆,耳聾,面垢。此少陰伏邪化熱外達,其勢外已入胃,而內發於陰者,尚未離少陰之界,而並有竄入厥陰之勢,病情深重而急。予以至戚,誼無可諉,不得不勉力圖之。先與梔豉黃芩二劑,繼進清心涼膈法兩劑,均無大效。而痙厥昏譫,舌燥唇焦,病勢愈急,乃用調胃承氣加洋參、生地、犀角、羚羊、元參養陰清泄之品。兩劑之後,始得溏糞如黴醬者二遍。間進犀、羚、地、芍、豆豉、梔、丹、芩、元參,養陰熄熱,清透少陰之劑,而熱似不減,乃再與調胃承氣合增液法,又行垢糞一次。此後即以此法與養陰清泄之法,相間迭用。自十二月二十三起至正月初十,通共服承氣八劑,行宿垢溏黑者十餘次,裡熱始得漸鬆,神情亦漸清朗。用養陰之劑,調理兩月而全。按此證少陰伏邪本重,其化熱而發也,設熱邪全聚於胃,即使熱壅極重,猶可以下泄之藥,背城借一,以圖幸功。乃中焦之熱勢已劇,而伏熱之潰陰分者,又內熾於少厥兩陰之界,岌岌乎有蒙陷痙厥之險,不得已用助陰托邪之法,從陰分清化,使其漸次外透。其已達於胃者,用緩下法,使之隨時下泄。戰守兼施,隨機應變,如是者將及兩旬,邪熱始得退清。假使攻下一兩次後,即畏其虛而疑不能決,則其險有不堪設想者。然則焦頭爛額得為今日之上客者,幸也!」又曰:「長媳徐氏,戊戌七月患感冒,挾肝氣發熱、脘痛、嘔惡不納者五六日,八月朔,得大解頗暢。余謂大便一通,病可松也。不意至夜,寒熱大作,噁心乾嘔,徹夜不止,與左金、平胃、溫膽、瀉心均無寸效。至初五日,煩躁口渴,舌燥起刺,予以其質弱陰虧,慮其不耐壯熱,急思乘早擊退,冀免淹纏。遂用涼膈合瀉心法,佐以洋參、石斛等,連進兩劑。得大解兩遍,嘔惡即止,而裡熱不減。間服養陰泄熱藥一二劑,大便仍不行,而舌苔灰黑轉厚,乃改用調胃承氣合增液法,間日一進。每進一劑,即行一次,糞色或黃或黑,或溏或結。又進三次,至十五日,方中大黃重至五錢,乃腹中大痛,宿糞暢行。當時冷汗肢厥,幾乎氣脫不回,急進人參以扶正氣,始能漸定。自此次暢行後,裡熱漸鬆,用藥總以養陰扶胃為主。每間三四日,大解不行,即用人參湯送大黃丸藥一服,或瀉葉湯一盞,大便始行。而糞色仍黑紫如醬。至九月初,乃能漸進米湯稀粥,然每至三五日大解不通,即覺胃熱熏郁,須與清泄,得大解始平。至九月十九日,服瀉葉湯後,忽然宿垢大行,得黑垢半桶之多。然後積熱濁熱始得一律肅清,不再有餘熱熏蒸矣。自初病至此,共用大黃三兩零,元明粉一兩零,人參參鬚二三兩,洋參、麥冬各十餘兩,鮮地、石斛各一斤,其犀、羚、珠粉等味用數少者不計焉。此證因陰虛質弱之體,患此大病,米飲不沾唇者一月,而得全性命者,緣自病迄今,始終以扶正養陰為主。故雖屢瀕危殆,而卒獲保全。其積垢行至一月有餘而始淨,則初念亦不及料也。然從此可知時病之餘熱不解,皆由積垢不清所致,斷不可顧慮其虛,轉致留邪生變也。又此證最易惑者,其脈始終細弱,毫無實象,惟將見證細意審察,究屬體虛證實,惟有用洋參、鮮地、石斛、大黃,以養陰泄熱為至當不易之治,碻守不移,始得回一生於九死也,亦幸已哉!」足見柳氏治陽明實證用承氣湯法,使邪從溏糞宿糞而解,近師又可,遠宗仲聖,不失為治病能手。乃氏始終念念於少陰,不忘於伏氣,得毋與張氏石頑同坐一失,而難免張公山雷之議乎?斯乃不能不為柳氏惜矣!

白話文:

柳谷孫先生,是我們醫學界中的賢者。他所寫的《溫熱逢源》一書,廣受醫界推崇。現在我記錄他兩個治療驗案:

第一則說,光緒初年冬天,徐聲之先生想服用補藥,請柳先生開方。柳先生診脈後,發現他兩尺脈浮數且弦動不穩,認為這是冬溫病(一種冬天的溫熱病)的脈象,補藥應該暫緩服用。於是開了黃芩湯加生地,囑咐他多服幾劑。當時徐先生飲食如常,沒有什麼不舒服,勉強喝了三兩劑就停藥了。到了十二月十七,突然感到寒顫發熱,兩天後漸漸神情昏沉困倦,熱勢悶在體內散發不出來,精神呆滯,耳朵聽不清,臉色污垢。這是少陰伏藏的邪氣化熱向外發散,邪氣從內部向胃部蔓延,但仍未完全脫離少陰的範圍,而且有侵入厥陰的趨勢,病情十分嚴重且緊急。柳先生因為和徐先生是至親好友,不能推辭,只好盡力治療。先給他開了梔子豉湯和黃芩二劑,接著用清心涼膈的方子兩劑,都沒有明顯效果。徐先生反而出現抽搐昏迷,說胡話,舌頭乾燥嘴唇焦裂,病情更加危急。柳先生改用調胃承氣湯加西洋參、生地、犀角、羚羊角、玄參等養陰清熱的藥材。服用了兩劑後,開始排出像發霉醬一樣的稀便,共兩次。之後間隔服用犀角、羚羊角、生地、白芍、豆豉、梔子、丹皮、黃芩、玄參等養陰熄熱,清透少陰之藥,但熱度似乎沒有減退,於是再用調胃承氣湯合併增液湯,又排出了一次污垢大便。之後就用這兩種方法,交替使用。從十二月二十三號到隔年正月初十,總共服用了承氣湯八劑,排出黑褐色如稀粥的宿便十幾次,體內熱邪才開始逐漸消退,精神也漸漸清醒。再用養陰的藥物調理了兩個月才痊癒。

柳先生認為,這個病案例是少陰伏邪比較嚴重,在化熱發作時,如果熱邪全部聚集在胃,即使熱壅很嚴重,還可以靠攻下的藥物,背水一戰,希望僥倖成功。但這個案例是中焦的熱勢已經很嚴重,而伏熱又侵犯陰分,在少陰、厥陰之間內擾,危險到有陷入抽搐昏迷的可能,不得已只好用扶助陰氣、托邪外出的方法,從陰分清理熱邪,讓它慢慢向外透散。而那些已經侵犯到胃的熱邪,則用緩慢攻下的方法,讓它隨時排出。同時兼顧攻邪和守正,隨機應變,如此持續了將近二十天,熱邪才得以清除。如果攻下了一兩次後,就因為擔心虛弱而猶豫不決,那後果將不堪設想。能夠從焦頭爛額的困境,恢復到今天這樣的健康,實在是幸運!

第二則說,柳先生的長媳徐氏,在戊戌年七月患了感冒,伴隨肝氣發熱、胃脘疼痛、噁心嘔吐不能進食,持續了五六天,八月初一排便通暢。柳先生認為大便通了,病情應該會好轉,但沒想到晚上寒熱大作,噁心乾嘔整夜不止,用了左金丸、平胃散、溫膽湯、瀉心湯等藥都沒有效果。到了初五,開始煩躁口渴,舌頭乾燥有芒刺,柳先生認為她體質虛弱陰虛,擔心她不能承受高熱,急著想早點把熱邪擊退,避免病程纏綿。於是用了涼膈散合併瀉心湯,佐以西洋參、石斛等藥,連服兩劑。排出了兩次大便,噁心嘔吐停止了,但體內熱邪並沒有減退。間隔服用養陰清熱的藥一兩劑,大便仍然不通,而且舌苔從灰黑轉為厚膩,於是改用調胃承氣湯合併增液湯,隔天服用一劑。每服用一劑,就排便一次,糞便顏色有黃有黑,有稀有稠。又服用了三次,到了十五號,方中大黃的用量加到五錢,才出現腹部劇痛,宿便順暢排出。當時徐氏全身冷汗,四肢冰冷,幾乎要昏厥,柳先生趕緊給她服用人參扶正氣,才逐漸穩定下來。自從這次順暢排便後,體內熱邪才逐漸消退,用藥也以養陰扶胃為主。每隔三四天,如果大便不通,就用人參湯送服大黃丸藥,或者喝瀉葉湯一碗,大便才能排出,而糞便顏色仍然是黑紫色如醬。到了九月初,才能逐漸進食米湯稀粥,但每隔三五天大便不通,就會感到胃熱悶塞,必須用清熱疏泄的方法,大便通暢後才能平穩。到了九月十九日,服用瀉葉湯後,突然排出大量的宿便,黑垢有半桶之多。這樣積熱濁熱才被徹底清除,不再有餘熱薰蒸了。從發病到現在,總共用了大黃三兩多,元明粉一兩多,人參和人參鬚二三兩,西洋參、麥冬各十多兩,鮮生地、石斛各一斤,犀角、羚羊角、珍珠粉等用量較少的藥材就不計算了。

柳先生認為,這個案例是因為陰虛體弱,患了這樣的大病,一個月滴米不進,之所以能保住性命,是因為從生病到痊癒,始終以扶正養陰為主。所以雖然多次瀕臨危險,最終還是得以保全。而積垢能排到一個多月才清除乾淨,這也是事先沒有預料到的。然而從這裡可以看出,時病的餘熱不解,都是因為積垢沒有清除乾淨所導致,絕對不能因為顧慮虛弱,反而導致邪氣留下,產生變化。

柳先生還說,這個案例最容易迷惑人的地方,就是她的脈象始終細弱,沒有實證的表現,只有仔細觀察病情,才能判斷是體虛證實。只有用西洋參、鮮生地、石斛、大黃,以養陰清熱才是最恰當的治療方法,堅持不移,才能從九死一生中救回一條性命,真是幸運啊!

由此可見,柳先生治療陽明實證,運用承氣湯法,使邪氣從稀便和宿便中排出,很符合近代名醫的用藥方式,也能遠溯張仲景的醫理,堪稱治療疾病的高手。然而,柳先生始終念念不忘少陰,不忘伏邪,這是否和張石頑先生一樣犯了同樣的錯誤,而難免會受到張山雷的批評呢?這點真不能不為柳先生感到惋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