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甫

《經方實驗錄》~ 第一集上卷 (18)

回本書目錄

第一集上卷 (18)

1. 第二四案,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證(其四)

(佐景醫案)

王(左),乳蛾雙發,紅腫疼痛,妨於咽飲,身熱,微微惡風,二便尚自可,脈微數,舌微絳,宜辛涼甘潤法。

薄荷(一錢,後下),杏仁(三錢),連翹(二錢),象貝(三錢),桑葉(二錢),生草(錢半),赤芍(二錢),蟬衣(一錢),殭蠶(三錢,炙),桔梗(一錢),馬勃(八分),牛蒡(二錢),活蘆根(一尺,去節,),另用玉鑰匙吹喉中

佐景按,當九十月燥氣當令之時,喉病常多,其輕者但覺喉中梗梗然妨於咽飲,其略重者則咽喉兩關發為乳蛾,紅腫如桃。西醫稱此為扁桃腺腫,治之每用刀割。報載影后胡蝶嘗患此,受治於西醫,費千金而愈。中醫治此,似不須如此小題大做,但須照上列方隨意加減,可以一劑知,二劑已。計藥所費,當不出一元之數,與千金相較,奚似?蛾退之後,悉如常態。若夫言割法,試問皮膚受蚊咬而發腫,可以削之使平乎?至若乳蛾漸由紅腫而化白腐,或生白點,可加玄參一味以治之,其效如神。若更由白腐而化膿,乃可用刺法,使膿出亦愈。然使早用辛涼甘潤,必不至如此地步,此辛涼甘潤法之所以可貴也。

有一派喉科醫生治喉,喜用苦寒之藥,如板藍根、川連、地丁、人中黃之屬。服後,雖可暫折邪氣,每致鬱而不宣,牽延時日,甚或激成白喉之屬,至堪危慮。凡患乳蛾因服苦寒藥不解,續進辛涼甘潤藥者,則見效必較緩,甚或初劑二劑竟毫不見效,余試之屢矣。又有一派醫生治喉,喜用重膩育陰之藥,如生地、麥冬、石斛沙參之屬,竟重用至八錢一兩者,以此治乳蛾,亦不能速愈。友人謝君維岐,籍隸吳縣,患喉痛小恙,名醫與以育陰重劑,多費而少效。

余卒用辛涼輕劑,一服見功,二服全愈。此辛涼甘潤法之所以可貴也。吾重言之,不覺辭費。

至是,讀者必將譁然曰:辛涼甘潤是溫熱家法也,今乃娓娓稱之,姜佐景殆神昏譫語乎?豈其舍經方實驗錄,而改作時方實驗錄乎?敬答曰:非也。辛涼甘潤乃仲聖大法,溫熱家不過伸言之耳。何以謂辛涼甘潤乃仲聖之法?曰:辛涼甘潤四字乃麻杏甘石湯之別稱也。謂吾不信,請察下表。

麻杏甘石湯

麻黃………辛

石膏………涼

甘草………甘

杏仁………潤

辛涼甘潤法

吾知讀者得此,必將啞然失笑曰:有是哉!然此猶為未足,我今更道其詳。夫依鞠通言,所謂辛涼輕劑者,桑菊飲是也;所謂辛涼平劑者,銀翹散是也。我今竭此二方之藥,更益以近人所習用者,分為四組,列之如下:

第一組,淡豆豉,芥穗,浮萍,薄荷,桑葉,菊花,連翹,蟬衣,佩蘭

第二組,貝母,杏仁,竹茹萊菔,殭蠶,牛蒡,桔梗,蔞皮,枇杷葉

第三組,銀花,赤芍,滑石竹葉,葦莖。

第四組,人中黃,甘草,梨皮,蔗漿,地慄。

以上第一組藥九味,功在解表,試問能出麻黃之範圍否?第二組藥九味,功在化痰,試問能出杏仁之範圍否?第三組藥五味,功在涼血,試問能出石膏之範圍否?第四組藥五味,功在生津,試問能出甘草之範圍否?然則統辛涼甘潤法之妙藥,總不出麻杏甘石湯之範圍,一經指出,彰彰明甚。

故謂辛涼甘潤藥系從麻杏石甘湯脫胎,向平淡方向變化,以治麻杏甘石湯之輕證也可,若謂辛涼甘潤法為溫熱家創作,能跳出傷寒圈子者,曷其可哉?

葉氏《幼科醫案》曰:「春月暴暖忽冷,先受溫邪,繼為冷束,咳嗽痰喘最多。……夫輕為咳,重為喘,喘急則鼻掀胸挺。」此實麻杏甘石湯之的證,使及時投以麻杏甘石湯重劑,則藥到病除,何致有「逆傳心包」之危?依佐景臨床所得,本湯證以小兒患者居多,且多發在冬春之間,與夫白虎加桂枝湯證之多發於夏日及大人者悉相反,與葉氏所言頗合,是葉氏乃明知麻杏甘石湯者也。

吳氏鞠通亦知之,故雖在《條辨》「上焦」「中焦」二篇隱而不言,及在「下焦篇」第四十八條,即不復藏匿。曰:「喘,咳,息促,吐稀涎,脈洪數,右大於左,喉啞,是為熱飲,麻杏甘石湯主之。」然則溫熱諸家果能識麻杏甘石湯證,並即以此為基礎,更從而變化之,擴充之,欲自成為廣義之溫病學說,實無疑義。惜乎不肯道破根源,反欲求分庭抗禮。

其學力獨到處,可以令人佩仰;其禮貌未修處,殊不可效尤。獨怪今之一般醫師,讀溫熱書而忘《傷寒論》,更不曉溫熱病在《傷寒論》中之出處,欲求愈疾,抑亦難矣。故余敢作公平之論,曰:溫熱家之說並非全錯,時方輕方並非全不可用,但當明其與傷寒經方間之師承貫通處,然後師經方之法,不妨用時方之藥,且用之必更神驗,此為親歷之事實,所可忠告於同仁者也。

余前謂白虎湯證有非由桂枝湯證傳變者,同理,麻杏甘石湯證有非由麻黃證傳變者。使其一見而為麻杏甘石湯證,醫必曰:此溫病也。葉香岩曰:「溫邪上受,首先犯肺。」旨哉斯言。於是桑菊銀翹滔滔而來,病輕者幸愈,病重者竟至「逆傳心包」。

嗚呼!若而人者,不學無術,其安知麻杏甘石湯本可免逆傳心包乎?安知首先犯肺者不但為溫邪,且有時屬寒邪上受,即是麻黃湯證乎?安知麻黃湯證化熱之後,即是麻杏甘石湯證乎?又安知傷寒傳足,溫病傳手,悉是殺人之邪說乎?我敢實告讀者,我非神昏,我不譫語!

今歲臘月,一同鄉何姓小孩,住菜市路一百號煤炭店樓上,病鼻扇,喘息不寧,汗出微黏,便溏帶臭,身微熱,先日曾經他醫投辛涼輕劑,絕不見效。余曰:汗出而喘,無大熱者,麻杏甘石湯主之。因即予本湯輕劑,略加蟬衣、桔梗、蘆根,以助透發,次日據報,病大減,喜吮乳矣。

乃就原方去麻、石,加輕藥,懸擬予之。三日,病又急,不得已抽暇前往親診,依然賴麻、石而安。嘻,麻杏甘石之足以去病,辛涼淡藥之莫能逐邪,有如是者!是故余謂辛涼甘潤是發源於麻杏甘石,但治麻杏甘石之輕證一說,乃從臨床實驗中細心體察而來,絕非文字上之偶合。

使我但藉雕蟲之小技,空添諸君酒後之資、茶餘之助,則《經方實驗錄》同是可焚之書,安有價值足言?使其不然,諸君中有未曾用過麻杏甘石湯者,他日遇此的證,不解於他醫之辛涼輕劑,乃用此湯而獲效者,方是本錄發揚權威之時,亦正仲聖絕學復興之日也。

曹穎甫曰,治病用藥,當觀其通,苟得其空靈妙悟,則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何嘗非活人之聖藥?予亡友丁甘仁先生云:古人於重證始出方治,今人用之於類似之證,往往失效,非古方之不可用也,為其藥石之太過也。藥力太過,則當擇藥力稍輕者而代之。無如近代醫生見避重就輕之有效,竟廢古方而不用,一人倡之,百人和之,遂成積重不反之勢,醫道所以日趨於苟簡耳。今姜生具此通識,使甘仁先生可作,吾知必許為通才,謂不料有此再傳弟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