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甫

《經方實驗錄》~ 第一集上卷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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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上卷 (4)

1. 第五案,桂枝湯證(其五,佐景筆記)

佐景曰,虞師舜臣嘗曰:「一·二八之前,閘北有一老婦。其子服務於郵局。婦患腦疽病,周圍蔓延,其徑近尺許。啟其所蓋膏藥,則熱氣蒸蒸上冒。頭項不能轉側。余與余鴻孫先生會診之,三日不見大效。四日診時,天色已晚,見病者伏被中,不肯出。詢其故,侍者曰,每日此時惡寒發熱汗出。余乃悟此為嗇嗇惡寒、翕翕發熱之桂枝證。即用桂枝五分,芍藥一錢,加薑、草、棗輕劑投之。次日,病大減。遂逐日增加藥量,至桂枝三錢,芍藥五錢,餘三味亦如之,不曾加他藥。數日後,竟告全愈云。」

佐景按,腦疽,病也。虞餘二先生先用治腦疽法治之,三日不見大效。及察知患者有桂枝湯證,試投桂枝湯,用桂枝不過五分,芍藥不過一錢,薑、草、棗又皆和平之品,諒其為效也當僅矣。然而功出望外毋怪虞師之驚奇。且用獨方而竟全功,更可見惟能識證者方能治病。何況仲聖方之活用,初非限於桂枝一湯,仲聖所以於桂枝湯加減法獨詳者,示後人以楷模耳。果能將諸湯活而用之,天下尚何不治之病哉?由是細研,方知吾仲聖「脈證治法」之真價值。以視彼西醫之斤斤於病,而不知證者,其間實不可以道里計矣。人曰:西醫長外科,中醫長內科。或曰:西醫長急救,中醫長調理。我則曰:皆非也。當曰:西醫長在病,中醫長在證。彼身為中醫,不知從證字發揮,而以病與西醫爭短長者,是未知中醫學之真諦故也。我惜之。

曹穎甫曰,丁甘仁先生有言,腦疽屬太陽,發背屬太陽合少陰。二證妄投涼藥必死。旨哉言乎!嘗記予少時,居江陰東鄉之後塍,有蔣崐田者,中醫也,嘗患腦疽,家居不出,三日。先考遇之於市上,問所患,曰愈矣。問何法治之,曰桂枝湯耳。問用桂枝幾何,曰四分耳。以四分之桂枝,能愈腦疽,宜虞生舜臣用五分之有特效也。惟蔣之證情輕,故四分已足。老婦之證重,故加至三錢。若狃於蔣之四分,而援以為例,設遇重證當用三四錢者則殆矣。

2. 第六案,桂枝湯證(其六,佐景醫案)

王右,無表證,脈緩,月事後期而少,時時微惡寒,背部為甚,納穀減,此為血運遲滯,胃腸虛弱故也,宜桂枝以和之。

桂枝(三錢),大白芍(三錢,酒炒),炙甘草(三錢),生薑(三片),大棗(十二枚)

佐景按,吾國舊式婦女平日缺少運動,每致食而難化。冬日限於設備,又未能勤行沐浴。而家庭組織龐雜,妯娌姑嫂每難和睦,因而私衷抑鬱,影響氣血。始則氣逆脘痛,納穀不暢,自稱曰肝胃氣,書則謂木侮土。名雖有雅俚顯晦之分,實則無二致也。馴至頭暈、心悸、經事不調,成西醫所謂貧血症。按其脈,常緩而無力。若貧血甚者,反成細小而數。不待風寒之侵襲,而常蕭瑟惡寒,尤其在冬日為甚。余逢此等證狀,常投桂枝湯原方。病者服後,陡覺周身溫暖,經脈舒暢,如曝冬日之下,如就沐浴之後。此無他,桂芍活血之功也。而向之大便難者,今乃得潤滑而下,因甘草安腸,本有緩下之力。若大便仍堅踞不動,不妨加大黃每劑一錢以微利之,生者固佳,制者亦可。二三劑後,便乃暢行,且胃開矣。其用甚妙,親歷者方能言之。若嫌大黃近於霸道,則不妨改用研麻仁每劑四五錢,亦可緩緩奏功。況又有薑棗以刺激其胃機能,令化穀食為精微,淵源既開,血乃漸滋。吾師常以簡括之句表本湯之功,曰:「桂枝湯功能疏肝補脾者也。」蓋肝主藏血,血行既暢,神經胥得涵養,可杜煩躁之漸,故曰疏肝,亦曰平肝。脾本概括消化系統而言,今腸胃既健,故曰補脾,善哉言乎。

於此有一要點須注意及者,即本案王右服桂枝湯後是否汗出是也。曰:不汗出,但覺周身溫暖而已。然則桂枝湯果不能發汗乎?曰:發汗與否乃服後之現象。服後之現象等於方藥加病證之和,非方藥可得而獨專也。詳言之,桂枝湯必加中風證,乃得「藥汗」出,若所加者非中風證,而為如本案之裡證(姑名此以別於太陽中風之表證),必不得汗出,或縱出而其量必甚微,甚至不覺也。吾人既知此義,可以泛應諸湯。

例如服麻黃而大汗出者,必其人本有麻黃湯證;服承氣湯而大下者,必其人本有承氣湯證。反之,加麻黃湯於承氣證,加承氣湯於麻黃證,則欲下者未必劇汗,欲汗者未必劇下,有可斷言者。然而病之形能既亂,於是壞病成矣。

或問曰:「桂枝湯既能治表證,又能治里證,表裡不一,方藥卻同,亦有仲聖之言可資證明乎?」曰:「師曰,婦人得平脈,陰脈小弱,其人渴,不能食,無寒熱,名妊娠,桂枝湯主之。

」夫曰「無寒熱」,非即無表證之互辭乎?曰「不能食」而「渴」,非即胃腸虛寒,不能化穀食為精微乎?曰「名妊娠」,非即謂無病而更無表證乎?問者又曰:請更作一譬喻,以開茅塞。曰:可。我前不云乎,桂枝湯者功能促進血運,溫和腸胃者也。此二事也,適猶國家之整飭軍旅(依西說白血球能撲滅病菌),籌備錢糧(依《內經》脾胃為倉廩之宮)然。夫軍旅張,錢糧足,可以御外侮,然而欲消內患,亦莫不賴此。

是故胃腸溫和、血運暢行者,既可以消內病,更可以卻外邪,所謂「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者是也。

或又曰:若是論之,桂枝湯直是一首補方,縱令完全無病之人,亦可服此矣。曰:何莫不然?平人服此,亦猶稍稍運動,略啜咖啡而已。陸自量先生曰:「余亦曾以桂枝湯(桂枝、白芍各四錢)於無病時試服十數劑,服後絕無其他細微影響。此係以身作則,非子虛之談也。」(文見《蘇州國醫雜誌》第六期)可為明證。

實則並非無細微影響也,蓋亦猶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耳。惟嚴格言之,平素腸胃實熱、血壓亢進之人,究不甚宜,毋須一試。但亦決無「桂枝下咽,陽盛則斃」之事。余亦屬實熱之體,平時不耐辛辣煎炒之品,偶因受寒泄瀉,必進桂枝湯一二劑,良佳。若夫素體虛寒之老人及婦女服此,誠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勝世之成藥徒持廣告為號召者多多。

故仲聖以本湯為溫補主方,加桂即治逆氣衝心,加附子即治遂漏不止,加龍骨牡蠣即治盜汗失精,加白芍、飴糖即治腹中痛,加人參、生薑、芍藥即治發汗後身疼痛,更加黃耆當歸即泛治虛勞,去白芍加生地麥冬、阿膠、人參、麻仁,即治脈結代、心動悸,無一非大補之方。綜計傷寒論中,共一百一十三方,由桂枝湯加減者乃佔二十餘方。

然則仲聖固好用補者也,誰謂傷寒方徒以攻劫為能事乎?

上述各節,聊表桂枝湯之妙用,然而桂枝湯之妙用卻決不盡於此。一言以譽之,有病治病,無病養身,其桂枝湯之謂乎。奈何仲聖以後之人,每陽譽其功,曰是能調和營衛,卻陰畏其峻,曰我慮下咽則斃。許叔微曰:「仲景一百一十三方,桂枝獨冠其首,今人全不用,何也?」然則當日之醫士,其伎倆原若是而已。

而桂枝湯抑何蹇運其甚耶?汪訒庵曰:「仲景治傷寒用麻黃桂枝,而全不用羌活防風,是古人亦有所未備也。」嘻,不明其功,而責其缺,抑何陋耶?吳鞠通著《溫病條辨》,假三焦,抗六經,又不肯舍桂枝湯之效,故強列為第一首要方,乃受時醫之譏諷,信矣。章次公先生曰:「自有清中葉蘇派學說盛行以後,桂枝之價值遂無人能解。

病屬外感,既不敢用之解肌;病屬內傷,更不敢用之補中,不免有棄材之嘆。……蘇派醫生所以不敢用桂枝,其理由之可得而言者,不外『南方無真傷寒』,仲景之麻桂僅可施於北方人,非江南體質柔弱者所能勝。故若輩一遇熱病,無論傷寒溫病,一律以大豆卷、連翹、桑、菊應付之。

於此而欲中醫之不式微,難言之矣!……」嗚呼,起式微而中興,伊誰之責耶?我輩學者,盍共奮起!

曹穎甫曰,本案桂枝湯證其六亦當屬諸太陰。蓋桂枝湯一方,外證治太陽,內證治太陰,仲師於兩篇中既列有專條矣,此又何煩贅說!惟以此治太陽證,人所易知,以之治太陽病之系在太陰者,為人所不信,自有此驗案,益可見仲師之言,初無虛設矣。夫仲師不云太陰病腹滿而吐、食不下、自利腹痛乎?設太陰病遇浮緩之太陽脈,即桂枝湯證矣。